一部被贬高论扭曲的《?红楼梦》?版本

作者:白盾

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红楼梦》(以下简称“艺本”)是一部被贬高论扭曲的版本。,十多年来,印刷多次,遍及全国,影响极大,至今尚未改版。对此,本人以为有必要进行一番探讨,并期望一部比较免整可读的《红楼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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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本”是面向全国读者的普及本,应着眼于五湖四海,而不是少数专家。这就牵涉到一个如何对待胎本与高本的问题:对这两种本子,我们是从历史的美学的视角上公平对待,择善而从呢,还是偏颇地倒向一方?《红楼梦》是中国的“国宝”。对它的任何改动、取舍,须慎之又慎,不可仓卒草率从事。遗憾的是:“艺本”不是对各种本子―包括各种脂本和流行两个多世纪的高本进行比较,取长补短,而是“一边倒”地倒向脂本,尤以脂庚本唯其所从,从而为其所蔽,被其所扭曲。

《红楼梦》脂本的出现,为研究红学提供了一个新的参考系,标志着《红楼梦》研究的新纪元,为进一步理解这部伟大作品及作者的真实面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和途径。不过,应该明白,曹雪芹是人,而不是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曹雪芹也不能例外。任何将他拔高、美化、神化的作法都是非理性的、非科学的。脂本尽管接近曹雪芹的原稿,有不少高于、优于程本的地方,但也有它的局限所在。

一方面,脂本毕竟是未定稿,传抄中又发生不少脱落错简之处,不能作为减否、取舍的唯一准绳,还应考察“文本”整体性的艺术构思,清醒地看到它的消极、不足之处。另一方面,正如恩格斯说歌德有时是“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又是“胸襟偏狭的庸人”,无法克服他的“庸鄙俗气”,“倒是鄙俗气战胜了他”①一样,曹雪芹也不可能“通体光明”、“尽善尽美,’.他是今“诗胆如铁”的嵌奇跌宕之士,有“抑塞不拔”的“胸中块垒”和“白眼向人”的“澹峻傲骨”②。他写出了“脱尽前人窠臼”、“传神千秋”的《红楼梦》。同时,他是个没落的“贵公子”,“世家子”的“卑俗气”也难免脱尽。细心的、不带偏见的读者在前八十回中可以找到他这种“卑俗气”的蛛丝马迹。因此,为广大读者提供一种比较完整、可读的《红楼梦》,对脂评、脂本及曹雪芹“原意”的发现须保持清醒头脑和明白的理性,择善而从、不善而舍,不能失去主体的判断能力与选择标准而唯曹是举,唯脂是从。高本中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及荒谬简错之处,依照脂本改正或补入,会增加作品的完整性与可读性。这无疑是必要的。但是,在较大部分文字或情节的更动上须作总体性慎重考察。高本百廿回经过两个多世纪的流传,已为广大读者所接受,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事实,是无法抹杀的。

“艺本”许多重大情节和重要文字依脂庚本作了轻率的改动,将高本“广集核勘,准情酌理”为“便于披阅”③而增删、改动的部分,大都恢复了脂本的原状,将程、高校勘的功绩一笔勾销。这就造成了许多前后失调,破坏了全书的整体性和一贯性。例如脂本在第78回中有“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见“宝玉竟能解此―笔者按:指能作诗词―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大段异文。而在第81回大写“奉严词两番入家族”,贾政说:“做得几句诗词,并不怎么样”,“到底以文章为主”,吩咐“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单要学习八股文章。”高本有意将第78回“贾政年迈”一大段异文删去。有的红学家会认为这正是“曹优高劣”的地方:曹不要宝玉作八股,高偏要宝玉作八股。保存这段文字,意在出高鹗的洋相吧!宝玉应不应作八股,在那特定历史条件下何种处理更合理、更能显示历史的真实,且不去说它。问题在于:“艺本”既是百廿回本,就须照顾这个百廿回本主要情节和主要人物性格的完整一致性,不应前后发生矛盾。“艺本”恢复了“贾政年迈”等一大段被高本删去的文字,普通读者读后会发生怀疑:贾政不是“不再以举业逼宝玉了”,并欣赏宝玉作的“诗词”,又怎么自我食言又逼宝玉去作八股文章?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开口骂“畜生”、“业障”,甚至要把宝玉“活活打死”或用绳子“勒死”,以免他“将来弑父、弑君”一贯“端方正直”的贾政,怎么一下变成“诗酒放诞”,并与宝玉在诗词创作上“同心”而“合一”起来?这人物性格岂非变成了“两个”吗?它符合贾政这个人物思想性格的发展规律么?在一部完整的作品中,可以这样前后矛盾、不顾逻辑吗?就这个具体情节处理而言,恰恰不是“曹优高劣”,而是“高优曹劣”。为保持这部伟大作品的整体一贯性,高本删去这段异文是正确的、必要的。“艺术”恢复它是错误的、没有道理的。

又如关于尤氏姊妹的处理。在脂本中,尤三姐是个“淫奔女”。她和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小丫头们看不过,也都躲了进去,凭他们两个自在取乐。”闹筵时,写三姐“无耻老辣”、“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嫖了他。”④高本把三姐改成为出污泥而不染的纯洁少女,在珍、琏垂涎挑逗时,她“淡淡相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骂他们是“坏透了的小猴儿惠子”⑤,写出她的“骨气”与“刚烈性情”(王希廉语),删去有关她“无耻老辣”、“嫖了男人”之类词语。当然,无论就生活真实或艺术真实而言,可以有“冰清玉洁”的尤三姐,也可以有“无耻老辣”的尤三姐,难以简单地分出轩轾高下的。然而,在这个具体人物处理上,须考察这样几个方面:第一,两个多世纪来广大读者接受的是“冰清玉洁”的尤三姐,而非“无耻老辣”的尤三姐。高本将尤氏姊妹二人处理成一贞一淫、一刚一懦、一正一反的作法,构成强烈的对比,获得了历代评者的交口赞誉。说闹筵时的三姐“如单骑入万人阵,左冲石突,四面皆摧”;“但闻有人火辣声,可以已疟可以愈风”⑥,说“三姐之妙,真妙到天仙化人地步矣”,是“石破天惊”、“可浮十大白”,“其妙到无言可喻的奇情异采之也”⑦。近代名作家聂绀弩先生在《〈红楼梦〉中几个人物》一文中说:

“尤三妞这个至美至洁的少女,仪态万方,千军辟易,就像一个精神上的女神,金身万大地耸立云端,俯临着贾珍、贾琏这般蛀虫一样的污秽的东西。……那段文章,是恨,是怒,是歌,是哭,是血琳淋的真实,是对封建制度的无边黑暗的揭露。”

足见这段文字令读者倾心到如此五体投地程度,说明它的艺术魅力如此强烈地震撼了读者的心,正是作品的轰动效应所在,也就证明了高本对尤三姐的处理是成功的。脂本把尤三姐写成“无耻老辣”、“嫖了男人”,即有一千条理由,也绝不能与高本的尤三姐相比拟。另外,高本的处理,符合尤三姐那自许“金玉一般人,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的思想性格。脂本“嫖了男人”之类写法,与尤三姐自许“金玉一般人”的品格不相符合。但“艺本”却忍心全据脂评删改了高本描写尤三姐的内容。就作品的整体而言,尤三姐闹筵、鸳鸳抗婚与睛雯“夭风流”是全书中罕见的回肠荡气的解秽文字。正因为如此,尤三姐、鸳鸳与睛雯这三个平凡的少女身上显出了异样的纯洁光辉与人格的力量,在贾府这石狮也不干净的黑暗王国的夜空中,宛如三颗突然爆发的新星那样光采夺目。“艺本”对尤三姐的处理无异是把“耸入云端”的“女神"(聂老语)雕像推入污泥之中,捂熄了全书璀灿的一个亮点,影响了全书的整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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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红楼梦》的思想倾而言向而言,以及曹雪芹著书的动机目的而言,历来见仁见智,难得共识,也非本文讨论的范围。贬高论者认为高本“思想不足”、“庸俗”、“反动”等等;而接近曹雪芹创作“原意”的则是“进步”、“革命”,或有“政治内容,或有“社会内容”。可是,脂本、脂评中却传出这样一种声音:如甲戌本第一回“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旁有批云:“八字是作者一生惭恨”;在“无材可去补苍天”后,有侧批云:“书之本旨”,“惭愧之言”。“哽咽如闻”;第五回警幻说:“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后”处有侧批云:“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探春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消”句下,有双行夹批云:“感叹句,自寓”;第十二回贾瑞调戏凤姐一夜未归,受父亲代儒责打、罚跪读文章、补十天功课处,庚辰本有眉批云:“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凡此等处,红学家说是“评语对小说旨义的曲解”。果真如此么?这个和曹雪芹似一似二,并且“哭芹,泪亦待尽”的脂砚斋,如非气味相投、思想相近,又焉能达到这般如胶似漆的地步,又何致于“曲解”他的“小说旨义”呢?这太令人费解了。

如果破除对脂本、脂评和曹雪芹的迷信,我们就会看到前八十回原著中传出了一个信息:即“骂死宝玉,却是自悔。”第一回开卷,作者就有“我之不肖,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的自怨自悔之语;所写那块“灵性已通”的“石头”在青埂峰下“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能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第三回贾雨村眼中看见“门巷倾颓、墙垣朽坏”的庙宇前那副“身后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对联;第五回警幻的规劝:“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第十六回秦钟弥留时的嘱咐:“以前你我自为见解高过世人,我今日方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荣耀显达为是”;第六十三回的宝玉歌颂“大舜之正裔,舜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大段话;第六十九回的尤三姐向尤二姐托梦说的自愧“淫奔不才”致有“此报”的话语……这些都是出于作者自己的话语。自第一回的“自叙”和“石头”怨叹、第二回的“眼前无路”的联文、第五回警幻的嘱咐、第十六回秦钟的“遗言”……直到第六十三回宝玉的“颂圣”、六十九回尤二姐的托梦等等,都有“点睛”、“点破”的意味。这都出自曹雪芹之笔,流露出“自怨自悔”的心迹。

高本删却第十六回秦钟弥留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式的“留言”;删却第六十三回宝玉“赫赫格天”那一大段“颂圣”的话。就作品的思想倾向来说,高本的处理是有积极意义的,是它的长处而非短处,是优点而非缺点。如果说在前八十回显示的作者“原意”中露出了一种没落公子“想回头”的“鄙俗气”的话,高本的处理则冲谈了这个色调并弱化和缓解了这个倾向,并把它扭转了过来。高本对这些文字一删削强化了作品的叛逆性的思想倾向.增大了它的批判功能的力度。“艺本”却把高本删改的地方一律恢复了脂本的原状。这样作的唯一效果加强了这种“骂死宝玉,却是自悔”的份量,使这部“大旨言情”,“发泄”那“从未发泄的儿女之真情”―以“情”来抗击那“杀人”之“理”,被封建文人痛心疾首地目为“不操戈”的“大盗”的作品,变成一部“自愧”、“自悔”―浪子回头、现身说法的《岐路灯》式的作品,那真是“不谬于名教”的封建士大夫也能接受的东西了。

或曰:第十六回“虽然秦钟最后一语,有点近乎‘禄蠹’性质,但在当时的社会中,他临命时或不能不悔”,故有“插入之资格”⑧。但从自第一回起的全书有关部分草蛇灰线式的呼应的“自悔”倾向而言,打断了这根“灰线”,弱化了它的“呼应”,就意味着打断和弱化了它那“浪子回头”的取向,突出了和强化了“言情”的“大旨”,还是删去为好。

或曰:第六十三回宝玉“颂圣”的大段话反映了曹雪芹向“汉民族认同”的“民族思想”;“而“犬戎”之类词语,乃攻击“满族统怡者”,大有“政治意义”,故须“保留”云。曹雪芹是满族包衣旗人,祖上在清兵入关时“从龙有功”,官荫子孙,才形成曹家这“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怎会“攻击”起“满族统治者”呢?岂非太离奇了么!实则所谓“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者,正是清王朝依据孟轲说的“舜为东夷之人也”,证明爱新觉罗入主华夏的“合法”性。当时玄烨、胤祯东征西讨、辟土开疆,击败了沙俄的侵略,削平了“三藩”之乱,镇压了蒙古族准噶尔和西宁喇嘛的叛乱,实行了改土归流政策,提倡“尊孔读经”、“以孝治天下”。正是清王朝的鼎盛时刻。宝玉那番“赫赫格天”之“功德”的歌颂对象,正是“我圣祖”、“我世宗”。他命名芳官为“耶律雄奴”是比拟那“拱手挽首缘远来降”的被征服的少数民族,为的“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这正是“歌功颂德”的地方,哪有什么“向汉民族认同”,并“攻击满族统治者”的意思呢!并且这样大段“颂圣”的议论出自“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宝玉之口,尤觉不伦不类。高本删去为是,“艺本”予以恢复,是没有道理的。

上述等等,说明“艺本”《红楼梦》不是秉持公心,从作品整体性的思想、艺术出发,将各种版本相互比较,择善而从,取长补短,选优汰劣,而是“一边倒”地倒向脂本,跟着红坛上“贬高论”的导向走。不加分析、不加选择地唯曹是举、唯脂是从,破铜烂铁、竹头木屑全加收罗。对高本则视之如仇、弃之唯恐不及,即使高本处理较好的一些地方,也全为摒弃。这就失去了客观、公正的科学立场,将前八十回变成了脂庚本的重印。脂庚本固然是当前发现的脂本中比较完整并接近原稿的本子,而愈接近原稿,就难免愈原始、愈粗糙之愈不成熟,如脂砚斋所说“书未成。芹泪尽而逝”―这种“书未成”的“未定稿”,对研究《红楼梦》与曹雪芹固然是珍贵无比的资料,但对那些并不想作所谓“红学家”、“曹学家”或“脂学家”的广大读者来说,却是毫无必要,并且不会感兴趣的。
“艺本”在贬高论的偏颇思想误导下,不但将高本的积极部分全予摒弃,甚至此本连第十七回、第十八回未分回的原始面目也照搬下来。即以脂本的标准.如甲辰本、梦稿本、戚大字本,此处回目也已分清。纵然对高本深恶痛绝、一律摒弃不用吧,为何不采用已分出回目的脂本作依据,将这两回分清、标出回目,给读者一个较为完整的本子而偏要保持这个“未分回”状态?这实在令人难解。

又如将伪《废艺斋稿》当作曹雪芹的“真迹”,用那拙劣粗俗的“红楼梦”三字作“艺本”的封面题名,取代了50年代版用的那苍劲古朴的三字,虽再印时改了回来,已留下大量恶劣的本子散在民间。这说明“艺本”草率从事,极不严肃。至于第一回正文划分不当,列入校记的标准不清、校记与正文内容的重复,校记不知所指,及词语的“可不注释而注释”、“注文内容有错误、不准确’,⑨,等等,已有人指出,不在这里赘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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