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红楼梦》?的细节描写

作者:商志荣

细节是文学作品的血肉,没有细节就没有艺术形象,也就没有小说。恩格斯把“细节的真实”列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两个基本条件之一。因此,人们常常从“真实”的角度,去讨论《红楼梦》细节描写的艺术特色,惊叹于曹雪芹那精雕细琢的艺术手腕;但是,倘若“简洁”、“朴素”,或“一石三鸟”、“一笔多用”之类去概括它,又总觉得似是而非,或没有说出,或没有说全这艺术手腕的妙处。其实,细节描写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创作程式。因为,真实、生动、新鲜的艺术细节,都是来源于社会生活,又同作家的艺术风格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这就决定了细节的斑烂多彩,绚丽多姿,决定了细节描写手法的千变万化,各具特色.
本文试图从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整个艺术构思以及作家的艺术风格出发,去探求《红楼梦》细节描写的美丽与奥妙。
一、渗透着诗意的细节

《红楼梦》描写的大都是日常生活细节。这些生活细节,组成了一幅春华秋月、结社吟诗、饱食起居、儿女痴情、婚嫁丧葬、家政经营等生活图景,是那样逼真,未见藻饰,妙若天成,充满着诗情画意。

《红楼梦》包含的诗的意境,往往表现为将诗的构思渗透在小说之中。宝玉、黛玉之间那神化般的“木石前盟”的美丽构想,就充满着诗意.黛玉那悲剧的一生,就是一首最美丽动人的诗篇。但这种诗意,更多的是渗透在大量的细节描写之中。《红楼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大都有一、两个最精彩的表现性格主要方面的细节,诸如黛玉的“读曲”、“葬花”,宝钗的“扑蝶”,湘云的“醉卧”,宝玉的“龄官划蔷”等等.作者常常巧妙而自然地将诗的意境编织、溶化在这些生活细节之中,使人难以辨别是描绘还是抒情。比如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宝玉“没趣”,信步走进大观园。大观园“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赤日”、“树阴”、“蝉声”,艺术地组合为一个极具时空特征的淡泊空灵的画面,恰到好处地谊染了天气的炎热和环境的寂静,为“龄官划蔷”的情节铺设环境,烘托气氛。接着写宝玉循“哽噎”之声而来,疑是“东施效颦,,写得极有情趣,有龄官的形象,有宝玉的心境,有心理活动,有语言声音,有人物情态,一曲三转,写得很有层次。但又都是淡淡着墨,点到为止。写“痴情”,恰似工笔白描,更具诗情画意:“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看了去,“一画一点一勾”,“十八笔”,丝丝不苟;一个不停地写,写一片“蔷”字,显一片痴情;一个凝神地看,看一副倩影,露一副痴象。用龄官对贾蔷的痴情,写宝玉对女儿的痴情.以痴写痴痴更痴,被雨淋湿竟不觉,痴宝玉跑回怡红院,“心理却还记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局外竞比局内痴,字数不多,也无藻饰,但叙事、写人、写景成为一体,仔细咀嚼,直觉诗意浓郁,馨香满口,情趣盎然,韵味无穷.

《红楼梦》的很多细节都是一种深远的令人诗情激荡的诗的意境,特别是写女儿的细节,可以说都充满着诗意.比如人们悉知的第二十三回读曲、葬花的细节。“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这句,一阵风把树上桃花吹下大半,“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落红成阵”的曲词和“落红成阵”的景象竟然交会于一时,使曲词化入小说的细节描绘中,使细节宛然曲词的境界.对于惜花人来说,这是怎样一种令人动情的景象!于是,宝玉恐怕脚步践踏,竟“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正当此时,黛玉肩扛花锄,手执花帚来了。她怪宝玉将花抖在水中,遇着污垢,仍旧“遭塌”,不如收人绢袋,埋在家中,随土化去,岂不干净。宝玉惜花引出黛玉葬花,显示出黛玉超凡脱俗的品格和“更胜宝玉十倍”的“痴情”。这段描写,也蕴含着第二十七回《葬花词》的诗意,“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这诗句,正是黛玉葬花这段细节的精魂。在这里,形象的诗意和诗意的形象融合在一起,使得“葬花”这一细节具有一种独特的诗的韵味。

在《红楼梦》的艺术细节中,还常常化用诗歌的成句,造就出一个个令人心驰神醉,物我两美,由有限进入无限的关的境界。上举“落红成阵”是在《红楼梦》正文中已经点明了的,有的即使没有点明,读者也很容易领会。如第八回“比灵通金莺微露意”,写宝钗把宝玉的“通灵宝玉”托在手掌中细看,口中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又突然回过头来,嗅着莺儿不去倒茶。无一语写宝钗的心理活动,但此情此景,此人此心,化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的意境,读者是都会品味出来的.第二十六回,写黛玉听贾政叫了宝玉去,心中替宝玉担优。晚饭后,听宝玉回来了,便找宝玉去问情况。一路行来,见宝钗走进宝玉院内,也随后走来,以手扣怡红院门。因晴雯误听,吃了闭门羹;不觉气征,转而回思自己的身世处境,无依无靠,如今连唯一的知己宝玉都恼了自己,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在墙角花荫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陈腐旧套,在这里通过黛玉的伤心和鸟儿的远避,翻成了如此新奇的妙文。由人伤心而及鸟惊魂,看上去不合理,却造成了一个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诗的意境。脂砚斋批评说:“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红楼梦》就是这样不着痕迹地从诗句中“泛出”小说的细节,这细节也就获得了耐人寻味的诗的意境。

二、诗意的细节用画笔来描绘

《红楼梦》中充满着诗意的细节又是以画笔来描绘的。作者不仅善于以诗人的眼光从生活细节中汲取诗情,而且善于用画家的妙笔,把诗意变成画境,呈现给读者。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写宝钗去萧湘馆找黛玉,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自己此刻也跟了进去,一怕宝玉不便,二怕黛玉嫌疑.于是抽身回来,“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这是一幅充满着“花际徘徊双峡蝶”般诗意的画。这画境唤起了压抑在宝钗心底的少女的天真纯情。她意欲将蝴蝶扑了来玩,遂向袖中取出扇子,向草地下扑来.蝴蝶“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宝钗“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这也是一幅画,真可谓“舞入梨花何处寻”了。这两幅画,前为因,后是果;前以蝴蝶为主体,后以宝钗为主体,前后衔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细节。它同中国传统绘画一样,删除了与主体无关紧要的点缀和陪衬。在画面上留下了较多的空白,给读者提拱了自由想象的余地,含蓄而又鲜明地揭示了宝钗也有着同所有少女一样的天真烂漫的情怀。这不仅丰富了宝钗的性格,而且形象地告诉读者:宝钗的“罕言寡语”、“装愚守拙”是被封建礼教“异化”的结果。象“宝钗扑蝶”这样突出主体,数笔勾勒而成画境的细节,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比如第十八回,“元妃痛别亲人”,写元妃省亲即将回宫时,骨肉生离的惨状。作者避开了“太监启道”给贾母等人造成的感情波澜,突进一笔直写元妃,稍加点染,便构成了一幅“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悲剧画面。写元妃“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放”,又叮咛着“天恩浩荡”、“见面尽是有的,何必伤惨。”强作的笑容,比哭更悲十倍;用虚假掩饰,比揭示出痛苦的真情更惨十分。宫中人元妃尚且如此,送行人贾母等用不着细写,早已是“硬噎难言”,泣不成声了。突出主体,着笔于元妃一人,从表面上看使细节的悲剧气氛受到了一定的控制,实际是深化了悲剧的内涵。正如最后作者直叙的那样:“元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皇帝就是这悲剧的制造者。这种突出主体,摒除与主体无关紧要的点缀和陪衬,数笔勾勒,成为鲜明而又含蓄的细节.是《红楼梦》细节描写的重要方法之一。

清代方熏的《山静居画论》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石翁(沈周)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不在画处。”,所谓“雨在画处”,是说画面上没有直接画雨.但是通过数枝飘拂的柳丝,一抹淡淡的岸影,却使人得到满天风雨的实感。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烘云托月”的道理。《红楼梦》的细节描写也常常采取“烘云托月”的手法,善于抓住事物之间的各种联系,由此及彼、由此注彼,不写之写的例子是很多的。例如,第五十回,“众人观梅”:“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名为观梅,实是以观为引而写梅。仅仅五十余字,写出了梅花的高矮、横竖、形体、疏密、色香,真是千姿百态。画面的布局、构图、勾形、设色都颇具匠心。特别是描写旁枝上的那一横枝,用了一连串比喻,绘形生动,虚处显“神”,或疏或密,或盘曲或挺拔,都透出一股刚毅之气.清人姚伯梅在《《石头记》总评》中说:“妙玉于芳洁中别绕春色,雪里红梅便是此意。”“雪却输梅一段香”,透过这画面,读者会强烈感受到妙玉的高洁品格和俏丽风姿。

作者在编织“烘云托月”的细节时,也常用漫画式的夸张描写,让读者在笑声中领略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第六十五回“二马相踢”,就是一幅粗笔勾勒、喻意深刻的漫画。贾珍、贾琏在花枝巷,拿着尤氏姐妹权当粉头“取乐”.所乘之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戚本六十五回回末总批说:“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人必有是马。”这就是这个细节的艺术效果.

曹雪芹的生花妙笔还常常在一个细节中同时调动好几个人物,表现出他们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第三十一回,湘云给袭人带来绛纹戒指,黛玉笑她前日没让人把袭人的一同带来,“是个糊涂人”。湘云也不示弱,作了一番分辩,引起在场人的不同反映.书中写道:“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已后海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去说话。”一个小小细节,写了六种不同的笑:众人的笑,是对湘云的赞赏;宝玉的笑,是对湘云的“亲热”;黛玉的冷笑,是对湘云的妒忌;宝钗的抿嘴一笑,是“坐山观虎斗”之笑;宝玉见宝钗笑“由不得也笑了”,是自我解嘲之笑.这不同的笑的方式,各尽其态,表达出不同的情感,显示了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由一个细节引发出多个人物有个性的心理特征的画幅,俯拾皆是。第二十九回,清虚观众人谈麒麟,用一个小小的金麒麟,捕捉到宝钗、探春、宝玉、黛玉四人稍纵即逝的心理:宝钗的有心,宝玉的粗心,探春的锐敏、黛玉的妒忌,都是通过每人一句简短平淡的话语表现出来的。第二十四回,贾环赌钱,就如摄影镜头的焦点对准在乱转的骰子上,把这个小小物件一下子放大了,给人以逼真的视觉感受,然后又把镜头转向贾环瞪着的眼睛上,通过显现贾环瞪圆的眼睛紧盯着乱转的骰子,极传神地表现出赌徒的紧张心情和孤注一掷的丑态。莺儿拍手也是放大了的特写镜头,表现出全神贯注满怀希冀的娇态,与贾环的丑态形成对比。第二十二回,把黛玉比作戏子的细节,同时表现凤姐、宝钗、宝玉、湘云等几个人物的个性和心理等,都是明证。戚寥生《〈石头记〉序》把这种描写方法称之为“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这何止“两歌”、“两牍”?简直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一箭射下数只雕。

与此相反,《红楼梦》有时也采取“多声而一歌,多手而一牍”的反复皴染的手法描写细节。作者把表现人物性格特征的相似细节,在情节发展的不同层次上重复,如同山水画中点、线结合的皴笔,每次重复都蕴含着新的艺术魅力,强烈地感染着读者。比如,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在渲染贾政暴戾恣睢无比的同时,三次写到他流出眼泪的细节.第一次流泪,是贾政在宝玉不愿交结官宦,谈吐“葳蕤”,生了“三分气”;忠顺王府来要琪官,祸及贾府,“气的目瞪口歪”;听说“宝玉淫辱母婢”,“气的面如金纸”的情况下,“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这哭蕴含着一种对家庭、事业不可名状的绝望和悲哀。第二次流泪,是王夫人赶来劝阻,竟是火上浇油,激得贾政要拿绳子将宝玉勒死;王夫人说贾政是有意“绝”她,便抱住宝玉哭道:“先勒死我,再勒死他。到阴司里也得个依靠。”王夫人的一个“绝”字,又唤起了贾政隐藏在内心的“无后”的哀痛,“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第三次流泪,是王夫人看见宝玉被打得“毫无一点好处”失声大哭,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王夫人的哭,引起李纨也“放声哭了”。贾政也随着这婆媳的哭诉,想到了早已夭亡的“十四岁就进了学”的贾珠,那“无后”的哀痛,上升到顶点,“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这一连三次贾政流泪的细节,如泼墨般大片涂绘.深刻挖掘出贾政内心深处的隐秘,揭示出日常生活细节背后的重大社会矛盾。要说哭,最多的还是林黛玉,不下数十百次,“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千回百转,虽同犹异。每一重复,都渗透着林黛玉这个绝代悲剧的典型性格,赋予了新的艺术魅力,强烈地感染着读者.

三、描绘的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

假如把《红楼梦》所展开的生活画面,比作《清明上河图》那样优美的生活长卷,万象如云.交织着形形色色的生活经纬,而从它的每一个细部来看,它的每一个细节,又都是象生活般的真实。鲁迅说,《红楼梦》“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中国小说史略》)

比如,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贾府吃茄鲞.贾府招待刘姥姥是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寻求一点刺激,拿贫妇取乐,也借助显示自己的豪富,凤姐要刘姥姥说出菜名,贾母让凤姐给刘姥姥喂茄子。这一老一少如此卖弄,是多么自喜和自得呀!凤姐介绍茄鲞作法,使我们于细微处见到贾府的奢华。由于众人的灌酒及刘姥姥的极力推辞,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酒杯上来。鸳鸯的考问,又引起了刘姥姥鉴别木头的话题。“我们成日家和树木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刘姥姥笑着说这些话,笑声里透露出无比的悲凉,给人们展示出另一世界的广阔画面,使人仿佛看到荒年濒于死亡的农民吃着树皮的情景。高楼深院之人吃茄鲞,荒郊野外之人吃树皮,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尖锐的阶级对立,

“刘姥姥吃茄鲞”是真实的,它象生活本身那徉天然情真、朴素无华;它又象一粒微尘而现大千世界,概括了封建贵族阶级的奢侈腐朽,劳动人民的深重灾难.《红楼梦》的细节描写是真实的,但是,“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又决不是照像,它同样需要艺术的概括,有的细节如一粒微尘而现大千世界;有的细节则如一斑而见全豹,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思想性格。

比如,第十五回写“宝玉观村姑纺线”。宝玉等人送秦可卿之殡到郊外铁槛寺,路过一个小村庄。村姑野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等人,“几疑天下降”。宝玉从未见过“庄农动用之物”,皆以为奇,并且触动了他的联想,加深了对平时学过的唐人诗句的理解。当他看见炕上的纺车,“自为有趣”,好奇心竟驱使他“拧转作耍”起来。由“稀奇”的纺车,又引出个“稀奇”的村姑。这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不顾封建等级森严,贾府气焰熏天,竟敢“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宝玉陪笑以后,这村姑居然要“我纺与你瞧”,流露出对宝玉的若干不满,对纺织劳动的几分自尊.这村姑毫无羞涩之容,大大方方纺起来,又激起了宝玉对女儿的倾慕之情。当村姑“丢下纺车,一径去了”时,宝玉顿感“怅然无趣”。这个情节的产生是偶然的,但是由于特殊的条件―送葬,特殊的人物―宝玉和村姑,使得这偶然发生的事件又是十分真实的。以村姑之“奇”,衬宝玉之“奇”,深刻地揭示出宝玉倾慕女儿,无视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的叛逆性格。

《红楼梦》细节的艺术概括,不仅表现在蕴含着巨大而深刻的内容,还表现在对生活真实的艺术处理上。毫无疑问,《红楼梦》对生活的“如实描写”,是融合与体现在艺术形象的反映与创造里。比如,《红楼梦》关于死亡细节的描写,就不是照像式地机械照搬生活,而是从表达主题、刻划人物、发展情节的需要出发去提炼生活。它基本上舍弃了那些直接地强烈地刺激读者感官的东西,多是采取间接的描写手法,着重于揭示与人物死亡相关的生活内容,着重于描写死者对生者的怀恋和生者对死者的追悼、怀想,从而使死亡事件获得一定的超脱与升华,给人以艺术美感。“尤三组之死”,是《红楼梦》中关于死亡细节描写较为具体的一例。书中写道:“一听贾琏要同他(按:指柳湘莲)出去,连忙摘下一剑来,将一股雌峰隐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这细节是含蓄的,也是壮丽的。特别是写血,用诗句来抽象、概括,并且将血比为桃花,使之不十分具体可感,又特别美丽、含蓄,极大地丰富了尤三姐的形象。

《红楼梦》对生活细节的艺术处理,还往往采取虚实相生的手法,摄取人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情节的一瞬和环境的一点一角,加以艺术的改造.使读者积极的、主动的参与审美的再创造.例如,第六十三回“平儿打趣晴雯”的细节:“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这细节象生活般地朴素、自然.极本色地画出了平儿活泼、开朗的性格。但是,它又摒弃了生活中那些烦琐、粗杂的言行,以“他”字为核心,编织了这段精彩的对话。晴雯说“他”,是无意识地自然说出;平儿却是有意地洁问。“他是谁,谁是他?”多么生动,多么俏皮!读到这里,人们在发出会心微笑的同时,悟出了晴雯同宝玉不寻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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