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甄”与“贾”

作者:廖迪安
想要走近《红楼梦》,先须弄清“甄”与“贾”。何谓甄?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故曰“甄士隐”云云。何谓“贾”?作者又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这是作者自个儿交待的《石头记》之真与《石头记》之假,如果“看官”都凭此以为“真”、“假”的话,那么,后世对《红楼梦》的研究也就无法达成“学”的高度。既是一门学问,那就不可全听他说“甄”就是“真”,说“贾”就是“假”了。我个人的看法是“甄”中有“假”,“贾”里有“真”。这就好比亨饪,高明的厨师往往将主料原有的香气隐蔽,大事铺张一些可有可无的佐料,好叫食客们一时惊叹不知所尝为何物。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所吃“茄鲞”,就是很典型的以假乱真。因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笑问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 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这不典型的“以词害意”吗?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不经提醒,真个儿能把那“茄鲞”分斤拔两、分条缕析地品出个“味儿”来,他的味爵功能也就到家了。果若如此,还怕不能把个《红楼梦》的甄真贾假分出个泾渭来?

曹雪芹布置的这道“茄鲞”,确实够我们品尝的了,它妙就妙在,作为上流社会奢侈浮华生活的一个缩影摆放在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面前,所碰撞出来的不仅是人类社会的悬殊与不公,而且在更深的层次上暗示出社会现实“假作真是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无奈与无常。

有了对“茄鲞”的足够认识,再回过头来辨别哪些是作者不愿言讲的“甄士隐”,哪些是作者翻新了花样的“假语村言”就方便了许多。我个人认为,“假语村言”不过是一个旗幌,风转旗翻,透露出来的却是真语缄言;“甄士隐”么,隐藏其中的不过是一个“机关”,一个文学创作上的“技巧”而已。说白了,“贾雨村”有其人,“甄英莲”无其事。

“贾雨村”不仅有其人,而且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说得“文”一点,那可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是宝玉所深恶痛绝的“仁途经济学问”的一个化身。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真实可信,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叫人对号入座。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 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且又身无分文,不得已在甄老先生隔壁葫芦庙内淹蹇住了,每日只得以卖字作文为生。

这雨村初到甄家为客,便生不良之意。且看他一进屋便翻弄书籍聊以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 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从此便不忍离去,回到庙内长吁短叹。只因那日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中秋之夜,不免对月感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楼”。似这等拈花惹草、得陇望蜀不正是雨村之流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男盗女娼的一惯作派么?他们的最高理想也不过是雨村所高吟的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的投机与钻营。

狂妄与不近人情也正是雨村之流表现最多的一幅嘴脸。雨村应邀来至士隐房中“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jia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 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次日,那士隐“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 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 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这便是雨村之流待人接物之道也。

此后,当官做了老爷的雨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 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 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 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正是由于他生性狡猾,因此攀龙附凤,宦海沉浮;又因为他“暗结虎狼之属”,所以恩将仇报。雨村是真实的,雨村之流是真实的,不仅是生活的真实,更是艺术的真实。

相形之下,“甄英莲”却显得不那么真实,从这个人物身上所折射出的社会信息来分析,甄英莲不过只是“真应怜”的乏化而矣。从她一出现就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其命运也是扑朔迷离。那一日,“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这一节,便显得英莲的确是不同凡响。其遭遇竟与“灵通宝玉”有些相似,宝玉乃经煅炼而得,那英莲又是因何而来呢,因此不免叫人生出许多疑虑来。

“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 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英莲就这样在癞僧跛道的预见中不翼而飞。可巧后来正好被曾受恩于甄家的贾雨村“在任上”发现,然此时的雨村“良心”并未“发现”,于是,英莲再一次落入虎口。如果这一切只能说明英莲一生命运多桀而事出有因的话,那么,从她由“学诗”而“论诗”,再也无法令人相信英莲的“真实性”了。一个从小就被攥在人贩子手中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清楚,对自己姓和名都没有主宰权的可怜丫头怎会倏忽变成一位“诗家”呢?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 ’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 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 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英莲由不满五岁的甄家小姐经人贩子转手而成为薛家小妾的香菱,此番关于诗的宏论堪与刘勰《文心雕龙》比肩。乍初看来,其矜持与谦逊倒也合符小丫头的口吻,但只是越是浅显却越觉深邃,非厚积而薄发未能出者。不由然想到雨村游智通寺时所见到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加之隐隐于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更有那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是何等的一种境界。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长河中,论字,当以许慎《说文解字》为先;论诗,当以《文心雕龙》为首;文人小说,当以曹雪芹《红楼梦》为魁。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能通多少文墨?“唐诗三百首”尚在熟读之中,而对诗的见解已是炉火纯青,完完全全的一个大家风范。试想,这怎么可能呢?

显然,“香菱论诗”纯属曹雪芹杜撰。论诗既是强加的,其人物原型是否真实可信也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有理由相信,《红楼梦》里的英莲、香菱,只不过取其“应怜”、“相怜”,仅此而已。因此,元宵佳节英莲神密失踪,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等等,乃是与“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的所谓“石头记”同出一辙。恰似“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一样都是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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