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红楼梦》的宿命结构

作者:贾三强

《红楼梦》的中心线索和基本内容是一块灵石的经历,早期的版本,无一例外的题名作《石头记》。在第一回中,作者曾讲述了反复权衡书名的过程。在将《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后,最终所用的书名仍然是《石头记》。《红楼梦》在曹雪芹生前一直用《石头记》为名,可见作者对这个名称的情有独钟。应该说,就准确地反映全书的内容方面考虑,这个正名过程的结果是最合适不过的。“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这块石头原本是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余的一块,因无材补天,“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幻形入世为人身,经历了“一番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后又返璞归真,回到青埂峰下,将所经所历记在本身之上。围绕着灵石的经历,作品中存在着互相纠缠着的两个层面的描写,一个是形而上的宿命意志,它预示和规定着情节的走向和主要人物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形而下的层面,叙写了一个贵族大家庭内外发生的丰富的生活现象,它在冥冥中的宿命意志力量的控制下,自然而然地流向悲剧的结局。作品的这一特点,正如本文所论及的,脂砚斋就曾多次提示。而近年来也有多位学者指出。如余英时先生认为,作品中有两个世界,一是太虚幻境与其在人间的体现大观园,一是大观园外的俗世。杨义先生认为,《红楼梦》中的预言有显性的和隐性的,其特点是或正向,或反向,或多向。章培恒先生等认为,“在这一切之上,又有一个隐隐绰绰的神话世界,它不断暗示着‘红楼梦’的宿命”。但均未对此问题做更为深入的探讨。形而上的宿命结构实际上由两种力量构成,一种以灵石下凡的起点和归宿作为寄托,体现佛教色即是空的观念,主要起着引导作品的情节和中心人物宝玉归宿的作用。第二种力量是神秘的谶语,它有着魔幻的预言力量,如同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巫婆,会时不时地进入作品的现实世界,以种种不祥话语或怪诞事件,为整部作品蒙上迷离恍惚的雾霭。它不仅决定着贾府的青年女子,特别是大观园中那些美丽的少女少妇无一例外走向悲惨的结局,而且也决定着贾府两大家庭的没落命运。

那块来历不同凡响的奇石让读者无法忘怀。虽说直接描写它的文字不算太多,但是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觉得它无时无处不在,一直在左右着全书情节的走向。在全书的第一回对它的出身来历做了交代。它的来头非比寻常,可谓从远古走来,本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彩石,后来得道成真。它“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有若干种变化。一种是能够记下自己在世上转胎生活经历的巨大石书,一种是能开口说话的灵石,一种是通灵宝玉,一种是成仙身的神瑛侍者。大体上可分成两类,恰好由那个抄写石上文字的道人的两个名号提示出。“空空”是由空到空,即石头“质本洁来还洁去”,历炼一番后重归为巨石,所不同者只是多了一篇文字;“情僧”则意味着灵石入凡后那一番充满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的尘世生活,但最终也仍要“悟空”。二流合一,归本宿原。整个第一回都是在描写顽石。空空道人看到石上的文字并抄下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16个字,实际上概括了整部作品情节的基本走向。作品这个整体结构体现的佛教色空观念,是作者在进行总体构思时就已赋予作品的。对这一点,脂砚斋看得颇为清楚,他在甲戌本第一回顽石与僧道的对话“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旁批道:“四句乃一部总纲”,可谓深得文心。灵石在现实层面的叙写中,实际上以两种形态出现,一个是本身形态,即通灵宝玉,一个是肉身形态,即荣国府公子哥贾宝玉。在贾宝玉降生时,与之俱来的是在他嘴里含着的那块通灵宝玉,这表明了将两者视为一体,让其间有着终生难舍难分的关系,但是细加考究,发现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因为两者并非是统一的,而经常呈现出分离甚至对抗的样态。与贾府中其他人,上至老祖宗贾母,下至丫环小厮袭人焙茗将通灵宝玉视为宝玉的命根子不同,宝玉自己对之采取的是远称不上是“莫失莫忘”的态度,甚至表现出深深的敌意,甚至不惜“拉杂摧烧之”。归根到底,两者的不同恰如那个目睹一切的道人的名号,前者以空复归空的态度,大彻大悟地君临于人间的喜怒哀乐的生活之上,不动声色,不改初衷,坚定地走向结局;而后者却深陷情网,难以自拔。而作为作品基本线索的是“石头记”,在灵石与宝玉的两者中,前者才是说话算数的头号角色。

作品采用了“伪”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即整部作品都是出自灵石的口述。而作品中前台的主角贾宝玉的一生,只是女娲补天以来经历无数劫波的灵石那漫长生命中的短暂一瞬。灵石高高在上,冷静以至于近乎残酷地叙说着它的“亲见亲闻”。正如它第一回的自述:只是将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空凿,至失其真”地叙说一番在现实生活的层面,灵石貌似没有生命,只是宝玉脖子上挂的一块饰物,但是,它有时也会顽强地显示自己的存在,告诉人们,它才是作品的主宰,而宝玉在它面前,只能算是个配角。在为秦可卿送葬后,宝玉秦钟和凤姐宿在馒头庵,晚间凤姐因怕人多失了通灵宝玉,等宝玉睡下后令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却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账,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这段话,显然就是出自灵石之口,故事情节是跟着他的。

尽管灵石担负着作品情节“空-情-色-空”整体走向的使命,但是毕竟只是一块宝玉诞生时口中衔来、以后又成为颈上的挂饰,处境相当被动,兼之入世既久,在“情天恨海”中浸淫,难免会迷失方向,丧失本性,使情节人物迷误。因此,作品中专门设置癞僧跛道两位离奇的人物,为其护卫加侍。这两位人物,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自由地来往于空与有之间。而对灵石来说,他们的角色类于父亲或导师。在第一回中,灵石正是靠了他们大发慈悲,恩准乞求,才得以下凡入世的。而一旦灵石懈怠职守,他们就会及时出面,进行干预。赵姨娘出于恶毒的嫉妒和报复之心,勾结了马道婆,用魇魅之术,几乎置凤姐与宝玉于死地,而正当此时,癞僧跛道到来,对贾政说:“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将通灵宝玉拿在手中,持诵了一番后,“此物已灵”,凤姐、宝玉之难遂得释解。佛教认为,有情之物所得的报应,完全由其身口意之业的善恶而定。而赵姨娘的行为,显然是用一种邪恶的力量从外部来改变灵石由情感色、由色悟空的趋势,因此便不能不受到纠正。
但是这两位人物的使命不仅仅是护佑灵石。正如他们自己在第一回中说的:“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因此,除了与灵石有关外,他们在作品中出现,有时是正面点化陷于情海中人大彻大悟,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如甄士隐、柳湘莲辈;有的是惩戒执迷不悟之辈,示欲之过,比如用风月宝鉴对付陷入对凤姐单恋的贾瑞。其中度化甄士隐是场重头戏。这一对出家人不仅通过托梦于甄,将宝玉、黛玉的来历做了交代,而且还亲自现身,用偈语“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对士隐失女事及香菱的命运做了暗示。但更重要的是跛道人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的注解。没有任何一位《红楼梦》的研究者能够忽视这两段歌谣在作品中的极端重要性。其中包含了佛教的两个主要思想,即诸行无常与四大皆空。诸行无常指过去现在和未来诸三世中的万事万物处于流转不息、永远变转的生灭过程中。此即《涅槃经》十四所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佛教主张世界万物与人之身体皆由地、水、火、风之四大和合而成,皆为妄相,若能了悟此四大本质亦为空假,终将归于空寂,而非‘恒常不变’者,则亦可体悟万物皆无实体之谛理。又一般世人形容看破名利、世事,亦称四大皆空。《好了歌》罗列了炎凉世态中人情冷暖变化的一些现象,而甄士隐之注解则更进一步洞察了一切事物都会盛极而衰或否极泰来,也都是过眼烟云,并且看穿了世人的荒唐之处在于“反认他乡是故乡”。他所说的故乡当然是佛教中的常乐我净的空寂境界。无怪乎跛道人认为他“解得切”。而甄士隐果真遁入宗教之门。这无疑是贯穿于《红楼梦》中的基本思想。纵观作品,癞僧跛道的多次出现,实际上起着强调这一主题的作用,使作品的走向不会脱离作者设定的归于空门。正像癞僧对着通灵宝玉所赋的偈语:“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对此,脂砚斋看得很清楚,批道:“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这也正可与第一回中“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之说互相印证。而僧道二人无论是护佑灵石还是度脱世人,其承担的使命都是一致的,即入于空门。
作品中的神秘谶言首先决定着大观园内外的那些美丽聪明的少女少妇们的命运。她们受着冥冥中的无形之手的控制,无论她们如何动作,都无法摆脱悲剧命运,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的结局。这种结构是按照“伏笔—照应”式的关系,在作品中不停的互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和《红楼梦曲》十二支中,预言了这些女子的命运和结局。太虚幻境处于“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的仙界之中,但是却阴森晦暗如同阴间冥世,“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里边收藏着这些包孕贾府诸多女子命运的簿籍。而宝玉后来在那“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馥郁,异草芬芳”之处,但是进入室内,却依然抑郁阴暗,喝“千红一窟(哭)”茶,饮“万艳同杯(悲)”酒,听着那“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曲。而这些曲子重复了判词中对于人物的预言。这些判词和曲子中,只有《又副册》中的二首预言丫头中的晴雯和袭人,《副册》中的一首预言侍妾中的香菱,其余都涉及到大观园内外的上层女性的命运,对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那些女主子们的结局做了预示。对于丫头侍妾,这种预言比较简单,因果关系比较直接。丫头晴雯是宝玉的大丫头之一,也是极少的在前八十回就完成叙写的重要人物之一。其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而这一谶言,不仅对晴雯的身世、性格特点做了铺垫,而且特别是与她因抄检大观园而被逐,死于非命,宝玉为作《芙蓉女儿诔》哭祭等,无不相合。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而在薛蟠做生日时,优人蒋玉函说酒令中有“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句,甲戌本脂批道:“佳谶也。”酒底生风的诗是“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此回中有宝玉与蒋玉函互换系于腰间的汗巾,甲戌本此回末脂批道:“茜香罗暗系于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而蒋玉函果真娶了袭人为妻。这些伏笔—照应的关系都相当清楚明白。

而对于那些正册和曲子中所言及的上层女性,这种伏笔—照应的关系就呈现出多重的复杂的样态。这十二个女主子是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和秦可卿。她们的命运与这些谶语间的关系,如同雾里看花,迷蒙一片。而她们命运的谶语,也就不只局限于第五回中的判词与曲子,而其照应也不只是最后人物的结局,而是如行山阴道中,悬念层出不穷,不断地得到照应,但又旋解旋生。第一回中,甄士隐梦中见一僧一道谈论,绛珠仙草因受了赤霞宫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之恩,而食饮秘情果和灌愁水,“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将要下凡以还泪报恩,隐隐注定作品中将要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演出女主人公泪尽而亡悲剧。林黛玉初登贾府,便因宝玉摔玉而淌泪,便是还泪之始。而紧接着,就是薛宝钗登场,“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较之乃兄,竟高十倍。”两人先后来到贾府,与男主人公贾宝玉应该有些瓜葛。第五回判词和曲子,将三人关系第一次作了暗示。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是对以后林、薛命运的预示,即都没有获得真正的人间幸福。曲子有两首。《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讶,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这是将判词中的概括暗示具体化了。《终身误》显然是从宝玉的角度来言说对与宝钗的金玉良缘和与黛玉的木石前盟的主观倾向,暗示了宝玉对黛玉的爱情,这段爱情的悲剧以及宝玉与宝钗的婚姻表面的美好和内心的失落。而《枉凝眉》则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预言了两段感情的结果,都是最终一场空,并且明显地表示了对木石前盟的同情。“世外仙姝寂寞林”和“阆苑仙葩”又照应了第一回的绛珠仙草。这样,宝、黛、钗感情纠葛以及钗、黛的悲剧命运的总体走向就被规定下来。而在其后,神秘的金饰多次出现。宝钗拥有的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明显的是一对,而又“是癞头和尚送的”,而且还叮咛“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既照应了前边的“金玉良缘”,又伏下了后边二宝之婚,使其更有了现世的依据。一个是前生的约定,一个是今生的宿命。后者显然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在清虚观打醮时宝玉又得了金麒麟,而史湘云也有类似的金麒麟,暗示着宝玉和湘云之间也会有一段感情的纠葛。

然而,这种谶言的伏笔和照应,更多地体现于作品中那些大观园中女子们的诗歌里。第二十二回目中的下联即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宝玉和诸兄弟姐妹制谜,元春打爆竹,谜面有“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将自己正显赫一时之际却遽然谢世的结局作了暗示。迎春打算盘中的“有功无运也难逢”,“只为阴阳数不通”之句,将自己因嫁与中山狼一样的丈夫,最终被摧残而死的结局也作了预言。探春打风筝绝句:“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正呼应了第五回中判词的后两句“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再次暗示了她将在清明时分离家远嫁,踏上不归之路的结局。黛玉打更香的律诗中有两句是“琴边衾里两无缘”,“煎心日日复年年”,也暗示了她那耗尽生命然而永无着落的爱情。宝钗打竹夫人的绝句中有“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之句,更是她那如电光一闪转瞬即逝的短暂爱情的写照。而在做这些诗谜的时候,她们还只是一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天真烂漫,还远不知今后人生路途的艰险。难怪贾政看了后,顿生“看来皆非福寿之辈”的不祥之兆,“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感”。 作为女主人公的林黛玉,诗歌里的谶语在她身上用得最多,而这种回环重叠的伏笔—照应的关系,也表现得最为充分。在前八十回中,她重要的诗歌创作活动有4次。这几次创作的诗歌中,死亡的暗示是不变的主题,一次次的深化,明确,反复,引导着她走向悲剧的结局。《葬花词》道:“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是在咏落花,表示自己葬花的用心,但又何尝不是预示自己将以女儿之身归于未可知之处?而“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则由花及人,由花的死亡想到自己的死亡,并且表达出一种无人知赏,极度孤独的悲剧心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总之,表达出的更多的是对凶险前途捉摸不定的迷茫。而在大观园初结诗社众美咏海棠时,黛玉的诗作借物咏己,“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几句,除了第一句是暗示自身的来历,而其余三句都是对自己现实处境和心理状态的描述。谶语的意味并不算浓。随后咏菊诗三首中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也都只是感慨身世的不幸而已。第四十五回的《秋窗风雨夕》通篇是对风雨飘摇的惨淡秋色的咏叹,惟有最后两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隐约流露出对于未来的不祥预感。

宝玉生日时众美掣签则是一大关目。每人掣得的花色、签名与签语皆与各人品性与命运关合。如宝钗的牡丹,签名“艳冠群芳”与签语“任是无情也动人”,探春的红杏,签名“瑶池仙品”与签语“日边红杏倚云栽”,李纨的老梅,签名“霜晓寒姿”与签语“竹篱茅舍自甘心”,袭人的桃花,签名“武陵别景”与签语“桃红又见一年春”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4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

黛玉将此看成关乎着前程的重大事件。而掣签的结果,无论黛玉还是众人都认可。众人眼中,风姿优雅的莲花与黛玉之姿,“风露清愁”所表现出的黛玉泪眼唏嘘之态,无疑是恰切的。而黛玉的认同还与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与她在葬花时的“不教污淖陷渠沟”所象征的自我高洁品格有内在的一致。而在场的人没有意识到“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象征意义。“东风”当指宿命中将宝玉与宝钗联结在一起的力量。第七十回中,宝钗的[临江仙]《柳絮》词中,有“东风卷得均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所言之风,既可将宝钗送上青云,牢结金玉良缘,无法抗拒,那么,木石前盟中的绛珠,也只能认命,自嗟自叹了。其结局已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
在黛玉所作《五美吟》绝句中,这一意念得到了强化。如果说,《明妃》中的“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是在感慨自己的不幸处境,那么,《绿珠》中的“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朦胧的预示着两人今生已休,但他生可卜,同归天界,也是不幸之幸了。黛玉所作《桃花行》中,结尾两句“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则很明显是象征着春色尽逝时自己的凋谢。而同回咏柳絮的[唐多令],这种有关结局的谶语变成了“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预示着自己注定要在众人冷落、满腔牵挂、孤苦伶仃中魂归离恨之天。中秋凹碧馆与湘云联诗中,“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是对死后的虚泛悬想,而“冷月葬诗魂”,则确然是对自己现世结局的冰冷预兆了。连湘云都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这实际上已敲响了黛玉今生今世的丧钟。黛玉的这些诗词,好比是一曲《命运》交响曲,在主题旋律一遍遍的重复强化中,读者们似乎听到了厄运之神的脚步,在一声声倒计时般的默数中,悄悄地逼近了,黛玉的灭顶之灾行将来临。
而这种谶言的伏笔—照应的结构,不只是决定着少女少妇们的命运,而且无所不在地约制着贾府这个百年望族的命运。书中的贾府,如同被人施了魔魇,自始至终笼罩在“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中,无可挽救的走向萧条没落。这种预兆有时候是明确的警示。宝玉梦入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对众仙姬说,“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为声威煊赫的贾府,指明了一条不归之路。而秦可卿临终前托梦于凤姐,更指出了这种结局的不可避免。她叮嘱道:“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这还是或然的假设,而她惟恐凤姐不明白,在建议于祖茔处多置房地作为败落后的退步后,又干脆挑明了说:“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荣,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不仅仅是对宁荣二公之灵预言的重复,而且更加重了其必然性。

更多的时候是通过一些包含着必然性的生活琐事来发出预告。前人注意到,《红楼梦》中的演戏是贾府人物及事件的“大过节、大关键”,有重要的先兆性。元妃省亲,“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己卯本脂砚斋夹批道,“《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显然指贾赦强夺石呆子扇,贾琏奸占尤二姐等招致抄家的不法之事;“《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第二十九回,奉元妃之命,贾母率族人去清虚观打醮观戏。

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两次强调了这些戏目的选择是神佛的旨意。很明显,《白蛇记》中刘邦起家的故事影指宁、荣二公的建功立业。而《满床笏》用《旧唐书·崔神庆传》之典。崔神庆之子琳等皆为大官,每岁时家宴,以一榻置笏,重叠于其上。这显然是指贾府多人袭爵当官。贾母也觉得这个戏太过张扬,所以用神佛之意开脱。但淳于棼入大槐安国历享荣华富贵的南柯一梦,又暗含了贾府无法摆脱的结局。怪不得“贾母听了,便不言语”。此时贾府这位“老祖宗”的心里,一定生出了不祥之感。她已经猜得,按照神佛的旨意。从祖宗起家,到子孙多人受荫及科举得官,最终毕竟会如梦一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甄士隐梦游太虚幻境,看到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这种亦真亦假,真假浑一是作者构思整部作品的重要原则。而在作品写实层面上的突出体现,应属甄贾二府和两个宝玉的描写了。假(贾)者真也,真(甄)者假也。甄府甄宝玉与贾府贾宝玉惊人的相似。在冷子兴与贾雨村演说贾、甄两个宝玉时就明言了这一点:他们出身于同等官宦贵族家庭,都是深受祖母溺爱,都不愿意走传统的读书成才做官之路,而特别是两人都是自幼异常喜爱女儿,一与她们在一起,就收起了种种“暴虐顽劣”,“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第五十六回甄府之人来贾府,不仅是通过他们之眼来印证两个宝玉外形神态甚至是生性的相同相似,而更重要的是让甄、贾宝玉在梦中相互进入对方的生活空间,形成不知周也梦蝶抑或蝶也梦周,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假莫辨的境界,将两人密切的关联起来。作者刻意描写两人生活环境以及本身的相像,并非是要强调甄贾宝玉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而是要在这种貌合神聚的类比中使甄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替身和影子,来预示将要发生在贾宝玉身边和身上的事件。果真,在第七十五回中,“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作者在这一天,还特别安排了另一件贾府中的大事,即抄检大观园。这两件事同时发生,正好联手出演了贾府被抄的先声序幕。也难怪探春说道:“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这成为《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谶语之一。贾府的被抄,遂成为不可避免的事情。

败象之更明显的流露是第二天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庚辰本脂砚斋夹批道:“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祀此,岂无得而警乎?”这实际上开启了贾府之败的大幕,敲响了贾府的丧钟。短短一两天内,败象叠现,正与第五回宁荣二祖嘱警幻仙子的话语遥相呼应。显然,这是贾府的祖先已经忍无可忍,魂灵亲来警示子孙,不可避免的厄运,已经在浑然不觉中,来到他们身边,要伺机兴风作浪了。至此,任何人都无力挽回这个百年望族树倒猢狲散的败亡结局了。

《红楼梦》中这个若隐若现的庞大的宿命结构,正似一只巨掌,不动声色,按部就班,按照既定的方针,一步步牵引着掌控着作品情节和人物走向毁灭,由色归空。这个过程的特征是由微而著,由晦到显,由小到大,由弱到强,这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任何读者都可明显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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