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一个”意义的探索

作者:张玉琛
读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时, 感觉书里使用的“一个”的意义不尽相同, 进一步揣摩, 发现全书所用大量“一个”可以归纳为如下两类:第一类是数量词组的“一个”, 作定语, 修饰其后的中心语——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例如:

1、这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 今年才十六岁, 名叫贾蓉。(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2、但这一个学生, 虽是启蒙, 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同上)

3、只一放了学, 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 其温厚和平, 聪敏文雅, 竟又变了一个(人)。(同上)

这类“一个”, 为数极多, 不胜枚举, 意义浅显, 不多说明。第二类是虚词意义的“一个”, 在全书里最典型的只有一例, 见于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为便于体会、分析其意义, 现将有关的全段文字抄录如下: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 喜他稳重和平, 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 便自己捐资二十两, 唤了凤姐来, 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 笑道:“一个老祖宗, 给孩子们作生日, 不拘怎么着, 谁还敢争? 又办什么酒席泥? 既高兴, 要热闹, 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 果然拿不出来, 也罢了; 金的、银的、圆的、扁的, 压塌了箱子底, 只是累 我们! 老祖宗看看, 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 我们虽不配使, 也别太苦了我们, ——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 我也算会说的了, 怎么说不过这猴儿? ——你婆婆也不敢强嘴, 你就和我‘ ’啊‘ ’的!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 我也没处诉冤! 倒说我强嘴! ”说着, 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录自1964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第3 版[竖排本], 1973 年湖北10 次印刷)上段原文中的“一个”, 从形式上看, 和第一类的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意义、作用等方面却和第一类有明显差别, 而这个差别正是判定它是个虚词的根据。首先就凤姐这句话的语境和语义来分析。从原文知道, 凤姐所说的一段凑趣的话, 是为取悦贾母(老祖宗) 而当着贾母的面说给贾母和在场诸人听的, 这里, 贾母是第一听众, 是最重要的听众。这时候, 凤姐是直接评议老祖宗捐资二十两为宝钗作生日这件事, 意思是说“既是老祖宗您给孩子们作生日”, 而不是讲述场外人的故事, 不是说“有那么一个老太太给孩子们做生日。”在这样的语境里, 要表达这个意思, 加上数量词组“一个”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虚词的“一个”, 才能表达凤姐的意思。其次, 就“一个”所起的作用来分析。它起到强调其后所叙述的事情的作用, 即强调是“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按照我国习惯、常理, 长辈为晚辈子孙作生日, 自然是怎么办怎么好, 晚辈是不能、也不敢争规格高低的。这里凤姐突出强调现在是“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这个事实, 也就是强调下边所要得出的结论的前提条件。所得出的顺理成章的结论是,“不拘怎么着, 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总之, 这里“一个”所起的作用是强调前提条件而非指称“老祖宗”的数量。

再次, 我们看一下这“一个”所处的位置。它既可以像引文里那样, 放在“老祖宗”之前, 又可以放到“老祖宗”之后, 成为“老祖宗一个给孩子们作生日”。这样改换位置, 它所表示的语法意义、所起到的强调作用是完全一样的。这个特点是和数量词组的“一个”不同的。数量词组的“一个”, 是不能照这样变换位置的, 它必须放在所修饰的中心语之前。如上举的1、2、3 例, 不能改成: 1、这位珍爷倒生了儿子一个, 今年才十六岁, 名叫贾蓉。2、但这学生一个, 虽是启蒙, 却比举业的一个还劳神。3、只一放了学, 进去见了女儿们, 其温厚和平, 聪敏文雅, 竟又变了(人) 一个。我们说数量词组“一个”必须放在所修饰的中心语前而不可后置, 是指一般情况, 至于特殊文体等的需要, 另当别论。如戏曲唱词里可以说“迎面走来人一个”。从以上三点分析来看, 第二类“一个”是虚词——连接词, 其意义和作用相当于普通话里的“既”、“既然”, 同时还有表示把话往轻处说的口气, 含有“只不过”、“其实只是”的意味。它和谓词性成分或小句构成复句, 它总是出现在复句的前一分句。

能够讲为虚词的“一个”, 在《红楼梦》里只有上举的最典型的一例, 似乎不能充分说明问题, 我们再找一些佐证。在《红楼梦》之前或其后的著作或口语里, 有较多的用例。成书时间早于《红楼梦》大约一个半世纪的《金瓶梅》, 书中使用虚词“一个”较多。现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里摘取数例:

1、金莲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 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一个烧夜香, 只该默默祷祝, 谁家一径倡扬, 使汉子知道了, 又没人劝, 自家暗哩, 又和汉子好了, 硬到底才好, 干净假撇清”。第21 回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2、月娘道:“一个风火事, 还像寻常慢条斯礼儿的。”(第30 回 蔡太师擅恩赐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3、吴银儿道:“好娘, 这里一个爹娘宅里, 是那个去处, 就有虚 , 放着别处使, 敢在这里使? 桂姐年幼, 他不知事, 俺娘休要恼他。”(第45 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4、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 你一个亲娘母儿, 你这等讧他?”(第58 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5、沈姨夫与任知官、韩姨夫也要起身, 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 你也说声儿! 俺们倒是朋友不敢散, 一个亲家都要去..”(第63 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6、薛内相道:“..你我一个光身汉, 老内相, 要他做什么?”(第64 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7、那月娘再三使他(来保) 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去,他一顿话道:“咱早休去, 一个太师老爷府中, 谁人敢? ..”(第81 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上举几例中的“一个”, 都着重强调前提条件, 继而得出在此条件下的结论, 其意义和作用大致相当“既然”、“既然(是) ”、“既”。和数量词组的“一个”, 是有明显不同的。在《红楼梦》之后约二百年,曹禺所著《雷雨》里, 有这样的台词:

鲁贵: 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 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道) 一个当差的女儿, 收人家点儿东西, 用人家一点儿钱, 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 我都明白。(《雷雨》第一幕)在孙犁文集里, 有如下的例子:

1、可是一个尼姑, 就是穷人家最苦的孩子, 送到庙里, 只不过比扔在野地, 稍微好一点。(《钟》)

2、我买那个(小红吃饭桌) 干什么呀, 我一个八路军。(《纪念》)

3、咱们一个穷人家, 有什么可变卖的哩, 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哩? (《小胜儿》)

4、她一个姑娘家, 敢情干净利落, 也不替别人想想! (《复查以后》)

5、我那一间房老朽得不行了, 下雨老是个漏, 我一个老婆子家, 自己又不能修。(同上)
6、你老是跟着干什么? 一个小子家。(《孙犁文集·一·铁木前传》)

7、“我们一个女孩儿家, 怎么打日本?”春儿笑着说。(《孙犁文集·二·风云初记》)

8、“我是为你好”, 客人嘻嘻的笑着说,“一个庄稼人, 谁过来了不是做活吃饭, 谁来了不是出差纳粮?”(同上)

9、田大瞎子大声叫:“你一个臭做活的, 敢来管当家的事!快给我跳下猪圈起粪去! ”(同上)

10、“你一个闺女家, 什么事也得去报告你?”老蒋说。(同上)

11、“一个女孩子家, 能跟那些当兵的们跑到哪里去呀?”(同上)

12、“瞎说八道”, 大娘说,“他一个穷光棍, 上哪里弄孩子去?”(同上)

上举诸例中的“一个”, 其后往往是某种人或某类人(或以性别、或以年龄、或以职业、或以社会地位来划分的种类) , 而“一个”常常表示其中之一, 单就这点看, 很像是数量词组, 但它所强调的重点不在数量, 而在于某种人、某类人所应具有的共性, 是作为某个结论的前提条件被突出出来的。从语音上看, 它要轻读, 它后面相连的表示种、类的词语要重读。读出来之后, 给听话人的感觉是:“既然是.., 就应该(或不应该) ..”就这方面说, 这些“一个”又和一般数量词组的“一个”有些不同。这些介于数量词组和虚词之间的“一个”, 实际上应归入虚词类里。这类用法的例子, 在天津电视台录制的电视连续剧《邓颖超和她的妈妈》里, 也有几个:

1、杨振德:“我一个老太太了, 他能把我怎么样?”(《邓颖超和她的妈妈》第五集)

2、杨振德:“我一个老太太, 有那么重要吗?”(《邓颖超和她的妈妈》第七集)

像上举曹禺《雷雨》、《孙犁文集》、《邓颖超和她的妈妈》等书里的例子, 仍活在现代汉语北方方言的保定话里。这类既具有数量词组特点, 又更多虚词特点的“一个”, 似乎可以看作是数量词组的“一个”向纯虚词“一个”演化的过渡性阶段。同是在保定方言里, 纯虚词意义的“一个”, 仍大量使用着。例如:

1、你难得来一趟, 一个来了, 就多住两天吧。

2、一个自己用, 又不是做为礼品送人, (就) 别费那么大功夫精工细做了。

3、“这封信能拆开吗?”“一个咱们寄出去的信退回来了,怎么不能拆?”

4、现吃的菠菜, 当然要买最嫩的; 一个晒干菜用, 最好拣老点儿的买。

5、一个自己家里人吃饭(不是请客) , 不用做那么多花样儿了。

6、一个炒个豆芽儿, 能用多少时间?

7、一个内衣, 干什么要那么华丽?

8、这土豆一个放在冰箱里, 怎么还长芽儿?

9、这刀一个光切菜(不切肉) , 不用磨了。

综观以上书面语和方言口语的例子,“一个”所具有的虚词意义是可以肯定的, 而上引《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的“一个”, 解释为虚词, 也是有根据的, 是恰当的, 虽然《红楼梦》里仅此一例。研究“一个”的虚词义项的实践意义在于, 掌握了这一义项, 能帮助我们准确理解古人和今人作品。就《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的一段文字来看, 由于对原作进行标点的人对“一个”的理解有误, 以致在“一个老祖宗”后边加了逗号, 与原作意义相悖了。应该标点为“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 不拘怎么着, 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据我所见到的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0月北京第一版, 1959年11月北京第2版, 1964年北京第3版、1973年湖北10次印刷、1974年10月北京第1 次印刷, 是在“一个老祖宗”后边加了逗号的。除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以外, 宝文堂书店1942 年10 月版中国古典文学普及丛书《红楼梦》(节编本) , 也在“一个老祖宗”后边加了逗号;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11月出的《红楼梦》校注本, 也在“一个老祖宗”后边加了逗号。这样标点, 是违背作者原意的, 不利于读者领会原著。若标点者了解了“一个”的虚词意义, 就会对原著做出正确的标点了, 也就便于读者领会原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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