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艺术构思

作者:端木蕻良
大观园的园林艺术,一直引起人们的兴趣,不但历久不变,反而,与时俱增!特别是它的园林结构,唤起人们多少想法,多少谈论!

“大观园”在作者笔底下写得活灵活现,唤起人们无限遐思,人们多么想在现实世界里面,亲眼看到这么一座真的大观园,甚至亲身到里一游啊!

关于大观园的谈话,几乎在《红楼梦》开始流传的时候,就有人加以揣测,做出各种猜想了。大多数人都认为确实有这么一个真正的“大观园”,并曾经做过曹雪芹笔下的模特儿。    有的人说,所谓“大观园”原本就是南京隋赫德的“隋园”  (后来归袁枚所有的“随园”);有的人说,它就在北京什刹海,《红楼梦》中对于园林的描写,就是从这儿取材的;有的更直指“大观园”就是有名的“恭王府”。

在王雪香评本《红楼梦》里,就刊有大观园解说,并且绘出了《大观园》的全景图。后来,天津杨柳青的年画,也曾绘制过《大观园游春图》。至于画家以人物活动为主,以园中景色为衬的人物画就更多了,知名的画家费丹旭、改七芗,微刻家吴南愚,都曾制作过。

不难看出二百年来,上至士大夫,下至民间艺人,对《大观园》的复现,都是十分关心的。毫无疑问,“大观园”是集中了中国园林艺术的大观,这已是被公认的事实。现在,我不想对已出现的《大观园》的模型,以及《大观园》的复原图、假想图、鸟瞰图等等,作任何评论,因为这个问题,是个专门问题。

当然,我也有一些粗浅的看法,比如:园址应该是正方形,还是长方形?我认为应该是长方形。园里的水是圆形水域,还是长形水域?我认为也应该是长形的,而不应该是个圆镜似的大湖。
又比如说:大观园周遭是三里半,也有人说二里半,有人把“蘅芜院”画得和“省亲別墅”靠近,有的又把它安排离“省亲別墅”较远。我则倾向于三里半。同时,我又倾向于“蘅芜院”离“省亲别墅”接近,理由暂先从略。因为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楚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还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至于这个名园,到底坐落在哪里,更不在我这短文之內,我只想就曹雪芹对这园林设计的艺术构思,也可以说是设计思想方面,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至于“大观园”的整个建筑,还需要集恩广益,才能做到某种程度的再现呢。在这方面,已经有许多专家作了可喜的努力。不管怎么说,这种意图,也是千千万万读者心愿的表现。

我现在只想概括地来谈一下有关“大观园”的艺术构思,也就是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现的园林艺术,不但对前人有继承性,而且也有他的独创性。也正因为如此,它对中国后来的园林艺术的影响,是广泛和深远的。

曹雪芹整整用一回的篇幅,来描写“大观园”的整个构造和布局。    作者先为读者做了一次导游,在每个重要场所,都由宝玉出来,作一番谈论,其实也就是代替作者说明艺术构思的特点来。

“大观园”的园林艺术,是综合了南北园林艺术的杰出代表作。据曾保泉统计,“大观园”里有四处题名和《金瓶梅》里是一样的。这就足

以说明,至少《红楼梦》的作者对这四个题名是比较欣赏的。中国园林有一个命名的传统,不光是在题名上讲求不落俗套,而且还要与景致贴切才行。当然,命名有多偶合之处,单就“大观园”这三个字的命名,据王利器考证,在曹雪芹以前,就很有几处。

现在,我就几个方面来试谈一些个人的看法。

“大观园”里面,最有名的桥,搬演故事最多的桥,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蜂腰桥”和“沁芳桥”;其他还有“沁芳亭石桥”、 “翠烟桥”、“沁芳闸桥”。此外,还有一条通向“蘅芜院”的“折带朱栏桥”。从藕香榭到寥风轩中间还有一段竹桥,由于这儿故事很少,它只能作为通道。至于“乐岗”有个石桥,但在任何情节中,几乎都没有触及到它。因此,如果略去它们不算,就有特色的桥来说,给广大读者印象最深的,大体上是六座。我们不妨就称它为“六桥”。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大观园”里的山势。看看它的布局也曾有些什么样的含意。“大观园”里的山,也和北京其他皇家园林一样,几乎都是傍水为山。一般来说,都是开拓人工湖来取土堆山。那么,大观园的山,大概也是这样堆筑而成的。

一就“大观园”的山来说,我们不妨就它建筑群中人物活动的背景,来划分成为三个区域。其间尤以“蜂腰桥”、“沁芳亭”和“芦雪亭”等处,演出的故事,都有重要的情节,和主要人物关系最为密切。恰巧,这里也正是山势的重要部分。为了便于叙述,也为它来个题名,我们不妨称这儿为“上天竺”。

再过一段山路,南边是“凹晶馆”,北边是“凸碧山庄”,这儿就是史湘云和林黛玉夜吟联句的地方,这是大家最为熟悉的,因为这也是“冷月葬花魂”得句的地方,它是山势的中段,我们不妨称这儿为“中天竺”。    再过去,便是“寥风轩”,通过竹桥就是“藕香榭”。

我们不妨就称这儿为“下天竺”。

旁好《红楼梦》的朋友们对“大观园”的山径小路,会比我要熟悉。在意想中走过的次数,也比我要多得多,我要是走错了,自然会唤我走对路的。

对于我按建筑群和人物的活动,把“大观园”的山势划分为三个部分,我想还是可以。如果划错了,我再改正。先交待则个!

既然,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来,那就使得我借用了“六桥”、“天竺”这个词儿,也不会显得太唐突。但是这对园林设计家山子野,不会刻板的坐实。如果,真的逐一贴合,那就不成其为山子野这种大手笔了,也就没有了曹雪芹胸中的这番大丘壑了!曹雪芹对于江南园林的构造和设计,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曹雪芹不以人工的园林为满足,他还想把天然的景色,结合到人工的园林里来,因此,他脑子里对西湖的景色,特别是西湖的天然景色,是决不放过的。那么,在“大观园”不露声色,借用西湖的“六桥烟雨,天竺山色”,也不会是无因的吧!特别是在府邸园林中,通过这种布局,把早有规定的庭苑,和江南景物“暗中偷换”,使人眼前开阔,景物一新。这一层意思,我看曹雪芹是达到了,写人们“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境界。

大观园最主要的建筑,当然要算“省亲别墅”。以它为中心,我们再来分析大观园里的建筑群,从这种分析中,希望也能够窥见曹雪芹设计的某些内在的意义来。

长期以来,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总有一个感觉,大都以为“怡红院”和“潇湘馆”离得比较近,在所谓大观园的模特儿“恭王府”里,被人指为“怡红院”和“潇湘馆”的地方几乎对门居的味道,也可以反映出人们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无间的一种思想来。可是,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而是“怡红院”与“蘅芜院”同时和“省亲別墅”是相近的。这两个建筑群,几乎都成为“省亲別墅”的护卫,要是用星辰来比喻,恰恰连缀成为一组三星。而“怡红院”和“潇湘馆”,如果以大观园里面主要水域比作“昆明湖”,那么“潇湘馆”和“怡红院”中间,就好像隔着个“昆明湖”一般,成为银汉双星。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只是说明它们“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情景。“潇湘馆”,正好居处在西南角上。从贾元春降临的地方,原名“天仙宝境”,后来改为“省亲別墅”。作为中心的布局上,不难看出,贾元春和薛宝钗有着特殊的亲密关系。在建筑设计上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对宝玉来说,却真的是“亲不间疏”呢!

在现实的空间里,“蘅芜院”离“怡红院”是近些,“潇湘馆”是较远些,但在宝玉心里,倒是恰恰反了个个儿。宝玉是永远和“潇湘馆”联在一起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从“大观园”里的水的布局就会透露出个消息来。

东边的“柳叶渚”,这里发生的故事较多,在西头是“荇叶渚”,这里故事发生得不多。但是两渚对峙,也是作者苦心孤诣的所在。就以二渚的命名来说,也可以窥见一些面貌。柳是陆地上的植物,荇是水草,这里透露出个对应关系来。

与此互为呼应的,是“凹晶馆”和“凸碧山庄”。山下是“凹晶馆”,山上是“凸碧山庄”,这个对应就更加明显了。从这儿可以证明,二渚以一水一陆的植物来命名,是收到了对应的妙处。这种对应关系是处处可见的。“大观园”的设想,既体现矛盾的对立,同时,又体现出水域周流的回复作用。这在一水环流上面,就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来了。因此,我认为友人周启祥写信告诉我他的看法,把大观园的水域,理解为回流的两股,是可取的。

另外,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大观园里,也点出了四季的场景。可都是暗中点出,因为明写出来,这在曹雪芹看来,就觉得丢失了蕴藉寻味的妙处,而使人一览无余,不但不够隽永,而且必定落进俗套的旋涡里去。    这就是:代表春天的“沁芳亭”,代表夏天的“滴翠亭”,代表秋天的“藕香亭”,代表冬天的“芦雪亭”。我们可以说,这四个亭子,是用四季景色夹命名的。

因为曹雪芹笔底下面,从来排斥俗套旧调,所以这四亭的命名,也很少有人把它和四季联想在一起。我所以在这里指出,是想说明大观园的设计,充满着对应的关系,也就是说作者懂得事物的对立、统一、周流的关系。这种思想特別体现在“大观园’’水脉的设计中,那么,不妨再谈谈“大观园”里的水脉。

大观园里的水,是从“沁芳闸”引进来的。它出了山洞,首先经过“怡红院”,直奔“潇湘馆”,然后汇集二渚,即“柳叶渚”和“荇叶渚”,再和“沁芳闸”联了起来,就像人身上的动脉和静脉似的,既有输出,又有回流。

关于水的布局,脂砚斋曾有批语:“园中诸景最要紧的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憾事。”他很知道这股泉水的重要,它能使整个布局出落不凡,使整个园子草木生华、丹青映照。但实际还有更进一层的意义,值得我们来探讨。

前面已经说过,在大观园的整个布局上,不难看出以“省亲別墅”为中心,靠它最近的就是“蘅芜院”,其次就是“怡红院”。我是倾向元妃曾对宝玉婚姻起过作用。她也许耳闻“金玉良缘”的说法。要是以贾元春作为宝境的天仙,那么,恰巧在她两旁,就是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住在“怡红院”,一个住在“蘅芜院”,所以,这两个建筑群,正像众星捧月般靠近“天仙宝境”。

但是,从大观园的设计中,恰恰给她一个最有力的反击。曹雪芹却巧妙不过地用一股清泉,把“怡红院”和“潇湘馆”连接为一气,体现出贾宝玉和林黛玉才是心心相印,脉脉相通的。倒把“蘅芜院”冷冷地抛在北面,这就是曹雪芹巧思安排最隐秘的地方,同时又是他表现特別强烈的地方。

这样一来“蘅芜院”虽然和“省亲別墅”近在咫尺,成了她的北方屏障,但是在水脉的联系上却是不着边际的。这就象征着在宝王心灵上是隔得远远的。从而就出现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对照,以“省亲別墅”为中心的“怡红院”和“蘅芜院”,成为犄角之势,在地形上是离得最近的。但在作者安排的含意中,却是离得最远的。反之,“潇湘馆”在地形上是和“怡红院”离得较远,但由于一股水脉的连接,却成为不可分割的了。这是曹雪芹真正命意之所在,也就是大观园的布局中心思想最富有暗示性的所在。

还有一点,也是值得一提的。这就是埋花香冢,就在“沁芳闸”进水不远的地方。

“沁芳闸”是“大观园”总的水源,花冢是“干红一窟”的总的结束。因之,也就成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最好注解。

水,像血脉似的,把“大观园”的几个重要关系,都突出来了。

水、石,在曹雪芹心目中,是有着分量的。因之,在石的分布上,在水的流动上,曹雪芹是埋藏着自己的苦心,也寄托了自己许多不凡的巧思和富于生命的命意。

这时,我想再回过来重念“天上人间诸景备,嘉园应赐大观名”时,我们不仅会点头同意,丝毫不感到作者的故意夸张,而且心头还会增添了人与物化的另外一番理解了。

【原载】 《红楼》三期,1987年10月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