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的智慧与悖论

作者:梅新林
【内容提要】

《红楼梦》中一僧一道艺术符号的奇妙组合,既是佛道两种宗教精神矛盾融合的产物,同时也是人类探索自我解脱与超越之路的文化智慧与悖论的哲理映像。本文以一僧一道具体指点红尘迷津为起点,追本溯源,逐层揭开了一僧一道所蕴含的多重原型与象征意义,使读者在获取文化智慧之启示的同时,进一步走向对文化悖论的思索,并由此而领会一僧一道艺术符号的形而上意味。

《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以其时隐时现、外丑内慧的非凡魔力,既为小说本身增添了不少神奇的光彩,同时也为读者留下了费解的困惑。正是一僧一道最先来到原始神界大荒山,将灵性已通、凡心已炽的石头携入红尘,变形为通灵宝玉,经十九个春秋的红尘历劫之后,最后又将其携回神界本源。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刚好是一个循环圆圈。可以说整部《红楼梦》即是以此为故事框架而逐步展开的,则一僧一道之于《红楼梦》结构模式的重要性至为明了。隐含于其中的深层内涵,实际上从一个侧面映照出红楼世界的整体意义。



从符号表层来看,一僧一道所侧重的是宗教意义,是佛、道僧侣――和尚、道士的简称,是和尚、道士神化的产物。他们在上禀承了太虚幻境仙主警幻仙子之命,在下俯视红尘俗世的芸芸众生,不仅具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而且具有幻形变化、未卜先知、超世度人之能。实际上即是体现神界意志点化红尘迷者、拯救人生苦难的神界使者。通观整部《红楼梦》,一僧一道依次亲自现身点化红尘迷者的主要有:

1.对贾宝玉的亲自点化。首见于第一回一僧一道的大荒山之行,因石头凡心已炽要求下凡红尘,一僧一道径直警诫道:“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又说“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这是一僧一道代表神界意志对石头命运的一个总预言,也是对石头日后下凡红尘回归神界的警示与点化的开始。尔后,一僧一道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一直关注着石头幻像贾宝玉在红尘中的历劫命运与了悟进程。第二十五回当赵姨娘请马道婆作法,贾宝玉处于病危之际,一僧一道便神秘现身前来救护,由其中的“僧”面对上面刻有“能除凶邪”的通灵宝玉持诵了一番,使之从声色货利迷途中醒悟过来,救护与点化同时并施。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二游太虚幻境前后,一僧一道对将醒未醒的贾宝玉的一顿禅机点化。自此之后,由石头变形而来的贾宝玉才顿然悟出了人生的本相与自身的本源。到了第一二○回,便终于由一僧一道带着尘缘已毕的贾宝玉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中回归于神界本源,与首回遥相呼应。
2.对甄士隐的亲自点化。亦首见于第一回。甄士隐禀性恬淡,是为神仙一流的人品,所以能最先以俗人的身份通过神奇的“白日梦”见到了神界使者一僧一道,继而从“白日梦”醒来之后又真的在真实世界中得到了一僧一道的点化,最后经过失女、失火等一系列人生磨难,看破红尘,解出了一僧一道劝化世人之歌――《好了歌》,结果连唱《好了歌》的跛足道人也连连称赞:“解得切,解得切!”于是甄士隐便说了声“走罢!”将道人肩上搭裢抱了过来背上,与道人飘然而去。

3.对林黛玉的亲自点化。据第二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复述,一僧一道中的“僧”曾来到林府要化她出家,因父母坚决不从,只得作罢。临走时那“僧”留下赠言:“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黛玉“不许见哭声”与还泪报恩的先验矛盾及“泪尽而逝”的先验结局喻示了“木石前盟”悲剧命运的不可避免性,既是预言,也是点化。

4.对薛宝钗的亲自点化。第七回由薛宝钗复述,可知一僧一道中的“僧”也曾来到薛府,赠以“冷香丸”以治其热毒:既治体病,更治心病,其警示与点化之意甚为明显。接着在第八回,宝玉与宝钗比通灵,由宝钗的丫环莺儿点出宝钗与通灵宝玉相配的“金锁”,也是一僧一道中的“僧”送的,这是对上回僧送冷香丸的补充交代。僧的送以“金锁”,表面看来是促成与神界姻缘――木石前盟相克相生的俗界姻缘――金玉良缘的会合,但实际上也同样喻示着“金玉良缘”悲剧的不可避免性,因为“金”只能配到石头的俗界幻像“玉”,而不能配到其本真“石”。换言之,“金”只能配到贾宝玉之形,而最终却不能配到其心。

5.对贾瑞的亲自点化。见第十二回,贾瑞因王熙凤毒设相思而病入膏肓,结果一僧一道中的“道”前来予以救治。看过病后,此“道”赠以“风月宝鉴”,并严正告诫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可是贾瑞不听此言,看了正面的王熙凤而不愿看背面的骷髅,结果一命呜呼。

6.对柳湘莲的亲自点化。见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梦见尤三姐后惊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这便是一僧一道中的“道”。湘莲即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飘然出世,不知所之。

由上可知,由一僧一道亲自现身点化的红尘迷者共有六人,重心是围绕石头――贾宝玉而展开的。因甄士隐是贾宝玉出世精神的先导,因而一僧一道之于甄士隐的点化实质上也就是对贾宝玉的间接点化。清人姚燮《红楼梦回评》云:“卷首士隐出家,卷末宝玉出家,都是全部书底面盖,前后对照。”确是很有见地的。用俞平伯先生的话来说,甄士隐也就是贾宝玉的影子。我认为倒不如称之为“对立幻影”更为妥帖,即彼此互为影子,相反相成。同样,贾瑞与柳湘莲,一热之至,一冷之极,一为情(反淫)而悟,一为淫(反情)而亡,这本身就是代表神、俗不同指向的“对立幻影”,同时又是与贾宝玉身上固有的“石――神性”、“玉――俗性”的二重精神相呼应的。至于林黛玉与薛宝钗,分别以“木”与“金”与合石、玉于一体的贾宝玉结有“木石前盟”之神缘与“金玉良缘”之俗缘,本身也是一个“对立幻影”,同时又是贾宝玉固有的“石――神性”、“玉――俗性”二重精神从“富贵场”向“温柔乡”的延伸,彼此同样也是互相呼应的。





一僧一道本来自神界,而奉命奔走于俗界,以点化红尘迷者。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一僧一道在神俗之间的形象是会变形的,刚好形成美与丑的强烈反差。第一回,一僧一道奉警幻仙子之命的首次大荒山之行,石头初见之一僧一道是:“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阔论。”继之石头又被一僧一道为“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可见这里的一僧一道都算得上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接下去到了甄士隐从“白日梦”中醒来,真的在街上见到了梦中的一僧一道时,他们的形象顷刻间发生了严重的变形,即从原来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变为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第二十五回有二诗予以生动传神的描写,其一为咏“僧”:“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袖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其二为咏“道”:“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只要从神界走向俗界,一僧一道都毫不例外地以此形象现身,与其在神界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刚好形成鲜明的反差。

追本溯源,此类僧道形象也并非为《红楼梦》所首创,在中国古代宗教经典、小说传奇以及民间传说中皆可寻见。他们不仅外表奇丑,而且言行怪诞,但又内心聪慧。广为人知的济公就是这样一种典型代表。曾被美国西皮士奉为楷模的唐代天台寺诗僧寒山,在《五灯会元》等佛教经典中的记载也大出于世俗行为规范之外。毫无疑问,《红楼梦》中一僧一道同样也是由这一源远流长的僧道形象系列中脱胎演化而来的,是这一源远流长的僧道形象系列的继承与变形,这是共性。但《红楼梦》毕竟又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主要表现在:

(一)在表象上,系由庄子所推崇的真人、畸人两类超人形象复合而成。在《庄子》中即有大量的真人(或称神人、圣人)形象出现,他们吸风饮露,不入哀乐,飘飘欲仙,逍遥于尘世之外。比如《逍遥游》中姑射山上“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的“神人”即是如此,正与《红楼梦》中一僧一道“骨格不凡,丰神迥异”的神界形象相当,是《庄子》中“真人”(或称神人、圣人)形象系列的继承与变形。此外,《庄子》中还出现了一类奇丑无比、性格怪诞的“畸人”形象,比如《人间世》中的“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让王》中的“曾子”:“缦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是为一僧一道俗界形象的范本。对于这些“畸人”形象,《庄子·大宗师》有个解释,谓“畸人者,畸于人而体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也就是说,天道与世道有着截然相反的双重标准,畸人合乎天道标准,是天道的君子,但却是世道的小人,因其不合世道标准,故而为世道目为“畸人”。反之,合乎世道标准的君子,却不合乎天道标准,是天道的小人。一僧一道即是据此双重标准复合真人、畸人两重形象炮制出来的。当其在神界时,是以天道标准观之,是为“侔于天”的“天之君子”,因而是“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反之,一进入现实俗世,改以世道标准观之,即一变为“畸于人”的“人之小人”,所以俗人只能见到其俗界的“畸人”形象: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

(二)在内蕴上,为真与假的哲理观念的形象体现。在神界,一僧一道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是从本然状态出现的,而一到了俗界,由真变成了假,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正如石头一到俗界即变成通灵宝玉而不能再现身为石头真相一样。第一一七回写到,宝玉二游太虚幻境醒来后,再次见到了前来讨“玉”的一僧一道中的“僧”,看到满头癞疮,混身腌臜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而错过,……”接下去便是一顿禅机点化,正好为此作注脚。则此一僧一道在俗界的幻像只是俗人以俗眼所观察到的“假”。同理,贾雨村在智通寺看到的另一老僧为“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也是一种俗人俗眼观察的结果。要之,一僧一道形象的二重性正蕴含着真与假的哲理的深刻性。



然而,若再进一步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观之,那么,一僧一道又只不过是借了《庄子》真人、畸人两类形象的外壳,显然还有更丰富、更原始、更深刻的文化意义。这就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是启蒙者原型。这类原型有时也由教师、医生、长辈及其他角色乃至动物神等扮演,但更普遍的则是由继承原始巫师而来的宗教僧侣,因为从原始巫师到后来的宗教僧侣,尽管其名称、形态时有不同,但其“通神”即让神灵降于世俗凡间,又使凡人重登于天神之国,沟通神人、传达天旨人情的中介作用是一以贯之的。因而他们正适合用来改装为这类原型。就此而论,一僧一道既不仅仅是宗教僧侣:和尚与道士――对于和尚和道士,作者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又不同于《庄子》中的真人、畸人形象――因为《庄子》中的真人、畸人没有肩负沟通神人、传达天旨人情的中介功能,而是复合以上多重形象、多重含义而成的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启蒙者原型。当人类既无法摆脱又无法掌握冥冥天国中主宰自己命运的神秘力量,而又渴望获得对这神秘力量的认知与启示时,便产生了创造先知原型即智慧老人原型的冲动。这是一个带有世界普遍性的文化现象。容格指出:神话、民间文学与梦中的精神因素,通常是由一个智慧老人(thewiseOldMan)代表,“梦中的他,可能扮成巫师、医生、僧侣、老师、祖父、或其他任何有权威的人。每当主角面临绝境,除非靠睿智与机运无法脱困时,这位老人便出现。主角往往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力有未逮,智慧老人便会以人的化身来帮助他。”①“文学作品中有无数这样的例子,尤其当主角游地狱时,指点他的都是这位老人。奥德赛下降地狱,求教于先知泰瑞西亚斯(Tiresias);他的儿子寻父遭困难,智慧女神雅典娜化身为老师,指点其迷津;伊尼亚斯(Aeneas)受教先知赫伦纳(Helenus),赴阴间寻贤女西碧儿(Sibgl);但丁迷失在人生的中道,他的老师维吉尔出现,引导他游地狱。”②有时也变形为鬼魂或动物,如指点哈姆雷特迷津的便是他父亲的灵魂,《格林童话》中的是青蛙,《艾丽思梦游仙境》中的是兔子,等等。

《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显然也是这样一种原型,他们将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性已通、凡心已炽的石头携入红尘,衔玉降生于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的贾府,使其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儿,经过一番追求、幻灭与醒悟,认识了人生的本相,也认识了自己的本源,最后又由一僧一道的接应复归于原处。与此同时,一僧一道还先后通过对甄士隐、林黛玉、薛宝钗、贾瑞、柳湘莲等人的亲自点化以间接点化小说主角贾宝玉。一僧一道在此所扮演的亦恰恰正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说启蒙者原型。



从携石头进入红尘世界,经过人生启蒙最后获得人生解脱而回归于神界的生命循环历程而言,一僧一道的确已出色地完成了其作为神界使者与智慧老人原型的神圣使命。然而令读者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人们最终不仅没有从在一僧一道点化下的贾宝玉的离家出世中获得人生解脱后的轻松与愉悦,而且相反地,倒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慨叹。究其原因,即在于一僧一道本身存在着永远无法化解、无法消除的文化悖论。作为神界使者及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神圣使命即是传达天界意旨,解救人类悲剧,然而实际情形是:他们一方面在解救人类悲剧,另一方面又在不断地制造悲剧。

不是吗?恰恰正是一僧一道最先来到了大荒山青埂峰,高谈阔论红尘乐事,结果打动了己演化为生命形态的石头的凡心,虽为劝善,实为诱恶。也恰恰正是一僧一道赠予淫思妄动的贾瑞以“风月宝鉴”,虽诫之以只看背面骷髅,而不能看正面美人,但却给他提供了正反都看的机会,而终于使他一命呜呼。当然这应该首先归咎于贾瑞自己的不听劝诫,但一僧一道又何能推卸先预设圈套让人去钻,而终使灾难降临之责?再如对于分别与贾宝玉结有相克相生的神、俗姻缘的“木”和“金”而言,“木”本即是由一僧一道向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子“挂号”与“石”一同下凡演绎人生悲剧的,可见悲剧诱因之一仍是一僧一道本身。而待“木”下凡红尘为林黛玉之后,一僧一道又想避免悲剧,由其中的“僧”来到林府,劝她出家,却因其父母坚决不肯而只得留下赠言:“总不许见哭声”,“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木”下凡为林黛玉,目的就是为了还泪报恩,而向“石”还泪报恩,又必然与“石”的俗界幻像贾宝玉会合,而且必然最后以泪尽而逝完成还泪报恩之夙愿,然而一僧一道却命定她一概不能见外姓亲友,总不许见哭声,这不就是一个悖论?与此同时,一僧一道中的“僧”又曾来到薛府,以金锁赠予宝钗,是命定与“玉”相配的。既已先有木石之神缘,又何必再制造此金玉之俗缘?这一俗缘的配成本身不正必然导致对神缘的毁灭和摧残吗?而且,既配成此“金玉良缘”之俗缘,则二宝之结合势在必然,宝钗的追求也势在必然,然而那“僧”又赠予宝钗:“冷香丸”之药,以冷治热,正预示了她最终的悲剧结局。这是因为宝钗之“金”所配到的只能是一块由“石”幻形而必然复归于“石”的“假玉”(贾宝玉者,真石假玉也),她只能配到其名,而不能配到其实;只能配到其身,而不能配到其心。而且更可悲的是最后连身心与名实也一同离开了她。“通灵宝玉”与“金锁”早有谶言在先,金锁之谶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不离者,不离通灵宝玉也;不弃者,不被通灵宝玉所弃也。然因贾宝玉是真“石”假“玉”,最终必然要离弃于“玉”而回归于“石”的,因而他必然要离弃于“金”以及“金玉良缘”之俗缘,而回归于“木”以及“木石前盟”之神缘。再看通灵宝玉之谶:“不失不忘,仙寿恒昌。”不失者,即不失石头之本相也;不忘者,即不忘神界之“木”及“木石前盟”之神像也。可见一僧一道的角色功能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们既担当着化解人类悲剧的使命,却又处处、时时在制造新的人类悲剧。

作为佛道宗教精神化身的神界使者,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论首先即是宗教本身所固有的悖论;作为解救人类苦难的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论同时也是人类自身所固有的悖论。人类求生存,生命求完善,这是一个合目的、合规律的必然趋求,然而宗教因已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必然趋求往往会引发人类生存与生命的危机,甚至会导致以欲望或智慧之矛刺杀自身,所以总是不断教导人们窒欲弃智,以至釜底抽薪,完全否定人类生存与生命本身。这就决定了宗教的思维方式只能从负面警世,因而宗教的解脱本身也是无力的,而且几乎都是充满矛盾的。《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佛、道宗教当然也不例外。作者之所以选择佛道宗教作为解脱之路,贾宝玉之所以最终出家离世,这既是石头从神界出发到红尘历劫最后回归于神界的生存循环历程的必然演绎,同时也是小说作者无可奈何的痛苦选择。所以小说一方面具体展示了贾宝玉一步步走出红尘人生迷途而归于生命本源的具体历程,另一方面则又深切地抒发了对于红尘人生的无限留恋与对于生命毁灭的悲恸之情,由此便造成了对于红尘人生否定与哀挽的两相悖裂,然后一同归结于如梦如烟的虚幻慰藉之中。由此可见,正与我们切不可无视一僧一道之于《红楼梦》的十分重要的角色功能一样,我们也同样不能无视《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至为明显的出世意义。但《红楼梦》又不仅仅停留于此,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一僧一道角色符号与意义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悖论,实际上即是作者之于人类二律背反命运的一种哲学洞见与艺术升华。《红楼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小说的哲理深刻性正在这里。

①《原型与集合无意识》,转引自温儒敏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第11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②张汉良:《<杨林>故事系列的原型结构》,载温儒敏编《中西比较文学论集》第1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原载】《北方论丛》199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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