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角度研究石头记的人物塑造

一   人物塑造的合理化

脂砚斋与曹雪芹一样,指责当时小说家人物塑造的不合理,不是“满纸红拂、紫烟”,就是“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不是“天下无二,古今无双”,就是“一百个女子,皆似如花似玉一副脸面”;甚至写“奸人”,则必“鼠耳鹰腮等语”,写美人则必“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脂砚斋常用“最恨”、“可叹”、“可笑”、“可厌”这些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眼,对千篇一律的公式化、脸谱化,提出原则性的批评。这与曹雪芹在《石头记》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所批评的“才子佳人等书”“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是完全一致的。这些意见是不是凭空而发的呢?不是的。明末清初的文坛,泛滥着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诸如《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等,鲁迅先生就曾批评瞿佑的《剪灯新话》是:“文题意境,并橅唐人,而文笔殊冗弱不相副,然以粉饰闺情,拈缀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1]可见脂评的针对性是很强的。

脂砚斋既然反对人物塑造方法的公式化,那么,他的正面主张是什么呢?就是他常提到的“真正情理之文”,换言之,也就是说人物塑造要合理化。

怎样才算合理化?

(1)人物塑造要与生活实际相符。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肯定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在宝、黛爱情悲剧的发展过程中,作者那支极其灵妙的笔,在第五十七回中,描绘了一出可悲可笑的喜剧镜头,那就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2]所引起的贾宝玉似傻如狂的病症。经过药物治疗与精神治疗后,贾宝玉逐渐康复。但大病初癒,精力毕竟不济。到了第五十八回,饭后发倦,袭人劝他:“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拐杖,???着鞋步出院外。”一个平素“形容出众,举止不群”[3]的翩翩少年,忽然变成了“惫懒”形象。如果把这一描写,放在黛玉初进贾府之际,那不仅是不伦不类,而且还会出现难以估计的笑话,甚至要使《石头记》改观。放在这里则是顺理成章之事,读者不以为怪。所以脂砚斋批了四个字“画出病势”。这就是对曹雷芹这一描写合理性的肯定,因为它符合贾宝玉病后初愈的生活实际。又如在第一回中,作者通过贾雨村的眼睛,写甄士隐家中的丫环“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本有一条脂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另外,贾雨村正处于穷愁潦倒之际,生活尚且不周,又何能有家有室?所以脂评又挖苦他:“今古穷酸色心最重。”“仪容不俗,眉目清朗”的印象,既是贾雨村自作多情,又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里反映,这不是很真实而又符合情理的吗?

二是否定不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曹雪芹带着极其憎恶的感情,来塑造贾雨村这一奸雄形象的,揭露了他种种的阴私和罪恶。然而作者并没有用脸谱化的方法,从外形写成奸雄的形象,相反,作者通过丫环娇杏的眼睛,写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可见曹雪芹对复杂的社会生活和人物的表里是有着深邃的观察和了解的,对贾雨村这一形象的塑造是符合生活实际的。脂砚斋便借题发挥,对那些不从生活实际出发的人物塑造方法作了无情的嘲笑:“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鼠耳鹰腮等语。”事实上,奸人并不一定就鼠耳鹰腮;鼠耳鹰腮的也并不一定就是奸人,如果奸人的面孔都刻着奸人的印记,那还有什么复杂的社会斗争呢?依着这个模式去塑造人物形象,只能造成公式化、概念化的泛滥。就连春秋时代的孔老夫子还发过类似的感慨:“以貌取人,失之子羽。”[4]这就是说不能从外貌的丑陋与否,来断定人的好坏。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喀西莫多奇丑无比,然而却有着纯美的心灵[5]。所以形式与内容、容貌与品质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有时甚至是矛盾的。庚辰本第八十回,所写的夏金桂又何尝不是如此?作者通过贾宝玉认识上的矛盾来写夏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怪之至”。下面有一双行墨批:“别书中形容姤妇,必日黄发黧面,岂不可笑!”这也是借题发挥,即以曹雪芹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来否定有些作者人物塑造公式化的。

(2)人物塑造要与环境相符。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诗意的环境,塑造诗意的形象。《石头记》第二十三回,既写了贾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把吹落的桃花兜起抖在池内,让其飘飘荡荡随水流去,又进一层写了林黛玉把花装在绢袋里,埋在土里,名之曰;“葬花塜”。既写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又写了“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作者就是以水流花榭的景色,动人情感的戏剧文学,笛韻悠扬、歌声婉转的音乐,未来难以预卜的环境,来作为背景,描写这位也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孤女“感慨缠绵”、“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的。可见《石头记》是多么善于描写诗意的环境,又是多么善于描写诗意环境中,富有诗意的人物形象,从而使读者感到这是活的人物,真的人物,有个性有感情的人物。脂砚斋也是深明此理的,在庚辰本中留下一则眉批:“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又于尾批加以总结说:“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技亦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6]这就是讲的人物塑造与环境的关系问题。马克思说过:“恶犯的巢穴和他们的言谈反映罪犯的性格,这些巢穴和言谈是罪犯日常生活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所以描写罪犯必然要描写到这些方面,正如描写情妇必然要描写到幽会密室一样。”[7]如果我们不去断章取义,不作简单的类比,而是从“人物塑造要与环境相符”这一点来理解,马克思的话不是很深刻的吗?

二是特殊的情况就有特殊的表现。贾宝玉在《石头记》中算不上是最有才华的青年,然而在众多的贵族青年中,也还算是佼佼者,可是在贵妃省亲的当儿,奉命题泳,构思甚苦,不仅想不出恰当的典故,甚至写出了与贵妃爱好相违的语句,弄得满头是汗,还是薛宝钗提醒他改用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腊乾”中“绿腊”一词,代替他原稿中“绿玉春犹掩”中的“绿玉”二字。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此时此地为何又如此迟钝呢?甲辰本中有一条脂评解释得极有道理:“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之耳。”在家时的元春,也不过是象迎春、凤姐一样:身为贵妃的姐姐,就是特殊的姐姐了;贵妃姐姐的归省,那就是一种特殊的场面。在这样特殊场面之中,面对着这样特殊人物,贾宝玉感到“拘紧”,因而“未免怯才”。“怯才”就是贾宝玉的特殊表现。又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到怡红院来见贾宝玉,只听到贾宝玉在“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贾芸进入碧纱厨后,见到“宝玉穿着家常衣服,???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这里可以断定贾宝玉拿的决不是他喜爱看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书,因为在第二十三回中,茗烟给贾宝玉买了不少古今小说、传奇脚本,他踟蹰再三,挑了一些拿进大观园,偷偷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可是他在贾芸面前,并不迴避看书,所以可以断定那是与儒教无碍的书籍。贾宝玉是有名的“愚顽怕读文章”的人物,偏偏在贾芸面前装出爱读书的样子,这种举动显然有点特殊。那么我们就要提出疑问,贾宝玉为什么如此做作呢?脂砚斋解释:“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贾芸年龄虽比贾宝玉大,但贾宝玉却是贾芸的叔辈,贵族家庭的等级制度极其森严,贾宝玉在这个来往并不算多的晚辈面前,不得不作看书的姿态,以作表率,这就是一向率真的贾宝玉一反常态的原因,作品是极其符合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脂评抓住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奥妙。

(3)人物塑造要与身份、地位相符。《石头记》所写人物之多,是古今小说所罕见的。解???居士则指出:“其人则王公侯伯,贵妃宫监,文臣武将,命妇公子,闺秀村妪,儒师医生,清客庄农,工匠商贾,婢仆胥役,僧道女冠,尼姑道婆倡优,醉汉无赖,盗贼拐子,无所不备,维妙维肖。”[8]甲戌本脂评也说:“《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曹雪芹笔下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物,是不是“维妙维肖”和“各得其妙”呢?

我们先看看脂砚斋所评的贵族夫人。邢夫人接过傻大姐拣来的绣春囊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紧接着有一双行墨批:“妙,这一‘吓’字方是写世家夫人之笔,虽前文明书邢夫人之为人稍劣,然不(亦)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笔,则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贼极轻之人已,己(岂)得与荣府联房哉。”在曹雪芹的笔下,邢夫人是一个贪婪、自私、庸俗、无能之辈,然而在对待绣春囊事件的态度上,她那维护贵族门第声誉的阶级本能,自然“吓”得死紧攥住,同时也表现出她不愿公开这一事情,因为大观园中居住的多是女儿之辈。脂评认为“这一‘吓’字方是写世家夫人之笔”,正是肯定了邢夫人这一形象塑造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至于脂评又认为“若不用慎重之笔”,把邢夫人写成小家之人,就不能与荣府联房、则是贵族观点的流露。再以王夫人为例,王熙凤想趁查处绣春囊事件之机,撵走一批丫头,王夫人不同意这样做,似乎是一个慈善家的形象,其实另有贵夫人的打算,她说:“我想他们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接着又以林黛玉母亲未出阁时为例,认为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脂评又道:“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指出了老一辈贵族夫人见过更大的世面,过过更荣华的生活,为了维护贾府的体统,所以在对某些问题的处理上,和年轻的当家人王熙凤尚有很大的不同,这是和各人的身份有密切关系的。

我们再看看脂砚斋对贾府下层人物形象塑造的评论。第十九回,贾宝玉从演戏的东府,和茗烟二人私自跑到花袭人家中去了,他房中的丫头们恣意的顽笑。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拄着拐进来请安,看见盖碗里的酥酪,便说:“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脂砚斋评道:“写聋锺奶姆,便是聋锺奶姆。”一方面是指老年人的形态而言,另方面还指她的身份地位。奶妈,虽也是贵族之家的“下等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下等人”,特别是告老解事的奶妈,更可以倚老卖老,当然就不把那些不尊敬她的丫头们放在话下了。如果是别的仆妇,断断不会如此随便和放肆的。又比如,甲戌本第八回,贾府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一见贾宝玉,“都笑着赴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客易得遇见了。’”旁边脂评:“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清客相公与告老解事的奶妈不一样,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有比较丰富的处世经验,寄食于豪门贵族。他们为了能生存下去,自然就会养成察言辨色的本领,学会投人所好的言辞。由于这样的身份、地位,就决定了他们对贾宝玉“没理没伦”的吹捧。这种人自觉不自觉的、随时随地的在为自我画像。再如甲戌本第六回,当刘姥姥走到荣府的角门前, “ 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
脂砚斋认为:“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这几个人显然是贾府的看门人,在主子面前是奴隶,也可能是驯服奴才;可是他们在一般人面前,比如象刘姥姥这样的人面前,就耀武扬威,神气十足。他们既与李嬷嬷倚老卖老不一样,又与混饭吃的清客相公也有所不同,说他们是侯门三等豪奴,那是对他们身份的准确概括。

还可以看看脂砚斋如何评论曹雪芹对贾府以外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水浒传》写了一个为害地方的没毛虫,曹雪芹也写了一个泼皮醉金刚倪二,此二人当然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当贾芸讲他舅舅卜世仁对待他的情况后,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在这几句话旁边,有一段夹批:“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常(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指出了仗义的一面;也应看到,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就会疯狂地报复,叫人家家破人亡。所以脂评又提醒读者:“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又指出了泼皮无赖的一面。这种复杂性格是符合这个“市井俗人”的身份、地位的。

(4)人物塑造要与身世相符。贾元春晋升为贵妃,固然给贾府带来了极大的荣宠,但也给她本人造成了难以言讲的痛楚。归省,固然可以一叙天伦之乐,但也止不住相对而泣的哀情。对此,在庚辰本第十八回中,有则脂评指出了贾妃的特殊身世与他归省时的表现的关系: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

所谓“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是指贾妃对贾母、王夫人说的:“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到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这就是虽尊贵而不能自由,虽受皇帝眷爱而不能与亲人常聚的身世。这,就决定了她在归省时,必然与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半日方“忍悲强笑”;见过大家“又不免哭泣一番”;看到宝玉“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可见曹雪芹的一支笔,不只善于写大场面中的人物活动,更能“摹影传神”、“追魂摄魄”。脂评说“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可能有点过头;但“入神入情之至”的赞美,谁又能否认得了呢?

二    肖象描绘的传神化

任何小说家都要描写人物肖象,至于描写得传神与否,就要看作家的艺术技巧,与对人物熟悉程度了。而这,同样关系着小说的成败。别林斯基也曾说:“让狄兰诺夫或勃留洛夫来画这幅肖象吧——那你就会觉得,镜子远不如这幅肖象能够把你朋友的形象忠实地反映出来,因为这将不仅是肖象,并且是一件艺术品;不仅抓住外部的相似,并且还把握住原物的整个灵魂。”[9]曹雪芹的《石头记》不是一般的艺术品,而是举世罕见的艺术品。他对人物肖象的描绘,出色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整个灵魂。脂砚斋在评论《石头记》人物肖象时,常用“追魂摄魄”、“摹影传神”、“传神之笔”、“酷肖”等话加以赞美,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分别从人物的形态、动作、表情、姿势等方面,来看脂评所论及的《石头记》肖象描绘的传神化。

(1)传神的形态。《石头记》有时也作一些静态的肖象描写,这决不是人物外表的照相,而是通过这种描写,表现人物与众不同的神情。梁朝范缜也说过:“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10]和我们所要论述的问题,有近似之处。脂砚斋对贾宝玉“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外貌,只批了四个字:“真真写杀。”意思虽不明确,但还可以推敲。可能是说,写得真实,写得有神,写得与众不同,“怒时”、“嗔视”是暂时的、表面的,  “若笑”、“有情”是长时的、内在的。曹雪芹进一步描绘贾宝玉“天然一段风韻,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就更用得上“真真写杀”的评语了,因为完全是在作传神的形态描写。同回,描写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尽管有些文艺理论书籍持有异议,认为“令人感到与林黛玉那个具体人物格格不入”。脂砚斋的意见恰恰相反,接连写了几条评语:“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眉批是:“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虽然空泛一些,看来还是有些道理。“似蹙非蹙”,就是“似愁非愁”的状态;“似笑非笑”,就是欲笑含羞的神情,难道这不是传神之笔吗?


《石头记》更多的是动态的形态描写,使在人物塑造方面,更胜于以往的小说。甲戌本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特地前去探病;薛宝钗理所应当的要进行招待,妙的是嘴里一面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又用眼睛仔细地从上到下看宝玉的穿着佩带。其实这些描写都是陪衬,薛宝钗的注意力却在“那一块落草时唧下来的宝玉”,从而以鉴赏为由,二人挪得更近,表现得极其亲昵。脂砚斋不仅在“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就评道:“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更在下文宝钗“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一面看宝玉头上带着……”的行间评道:“‘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这也就是说从薛宝钗口中说的、眼中注意的形态,可以看出这个“稳重和平”的千金小姐的内心秘密,对贾宝玉的爱慕与追求,对“金玉良缘”的笃信和巧妙宣扬。只是由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使得她在众人面前是一位遵守封建规范的淑女。但一遇人们注意不到她的良机,她心灵之中爱的火苗,便也发出蓝蓝的火焰而燃烧起来。
(2)传神的动作。写人物,必然要写人物的动作。曹雪芹传神之笔,能生动地写出虽出自一家,而性格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动作。庚辰本“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当薛宝钗偷听到红玉和坠儿的私情话后,她怕“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急中生智,以找黛玉为由,故意放重脚步,笑着说:“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还煞有介事地进亭子寻找一番。就这样把自己遮掩过去了,使两个丫头背后还数说了黛玉一番。对这段情节,脂砚斋写了好些评语,诸如“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这种随机应变,移东挪西的行动,使得“罕言寡语”、“自云守拙”的形象一扫而空,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移怨于人,心机十足的皇商小姐。

总的讲,薛宝钗的性格还是内向的,动作也是比较文雅的;可是乃兄薛蟠却完全相反,性格是外向的,动作是极其粗鲁的。他为了请宝玉赴宴,竟设了一个天大的圈套,撒了一个弥天的大谎,叫茗烟传话,说是贾政叫他。这种请客的方法,果然比什么还灵验,贾宝玉再也顾不上林黛玉生气、哭闹,急忙回去穿衣服出园。刚转过大厅,“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这么快!”弄得贾宝玉怔了半天,方醒悟过来;薛蟠也知道做法过火了,“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对于薛蟠恶作剧的行为,脂砚斋评道:“非獃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这种离奇的设局,李代桃僵的称呼,前骗后恭的动作,确实非薛蟠演不出这场富有戏弄性的喜剧,表现了作者胸中囊括着数不尽的山水,收藏着千姿百态的各色人物,所以才能以传神之笔,写出酷肖百万皇商家浪荡的公子哥儿来。

(3)传神的表情。表情,是人物面部流露出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它的表情。《石头记》善于写人物面部笑的表情。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共笑了六次,脂砚斋不仅一次次注明,而且还写了一条概括性评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笑了六次,为什么只说五次呢?因为第五次是对贾蓉笑的,不能记算在内。每次笑,又都有每次的具体内容。第一次见面,王熙凤“满面春风的问好”,那显然是一种客套。第二次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踪远了”等语,只是推过于人的奸笑。第三次笑道:“这话叫人没的?????心,不过借赖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不过是对刘姥姥过于低声下气的话感到好笑而已。第四次笑,那是由于贾蓉来了以后,“刘姥姥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的尴尬之态引起的。第五次笑,凤姐早听明白刘姥姥打秋风的来意,但又不愿意再听这个年老村妇的啰嗦的说话,因而笑着止住对方。从这五次笑的表情来看,凤姐确实“乖滑伶俐”、其形象也确实“如立眼前”。《石头记》又善于写人物发怒的表情。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发现一人迟到,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打二十板子,并革去一月银米。这时作者通过众人的眼睛,“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庚辰本第十四回脂批“二字如神。”和第三回所写的凤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稍眉”相比,情态完全不同,“眉立”是恼怒的表情,“丹凤眼”、“柳叶眉”,则是美的面容。《石头记》、还善于写人物哀愁的表情。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在怡红院吃了丫头们闭门羹后,自觉无味,带着浓厚的伤感情绪转身回来。丫头们看惯了,只管睡觉去了。作者描写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脂评认为:“ 前批得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这幅画象的传神之处,既在面部,也在全身,看了之后,使人联想,她为什么夜坐不睡?又为什么满眼含泪?说是“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其实是作家透过人物的形态,表现人物精神世界的高妙之处。脂砚斋似乎只着眼于纯艺术的赏鉴,而对于林黛玉无依无靠的处境,。伤感的内容,目光并未注视于此。
(4)传神的姿态。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姿态,就是身份、地位相同的人,在相同场合,姿态也是各异的。描写人物不同的姿态,才会使作品丰富多采,摇曳多姿,也才会使人物具有真实性。

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姿态是不同的。以平儿、王熙凤为例。当刘姥姥进入巧姐儿睡觉的房间,“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可是王熙凤呢?那就完全不同了。“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两人相比,姿态完全不同。平儿作为一个侍妾,对于刘姥姥,既不能作主招待,又不能随意怠慢;又由于她长期生活在豪门之中,所以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两眼”,这里面,既对这个与贾府门第大不相衬的来客,含有轻视之意,同时也是对对方身份的惦量。凤姐的姿态,一反平时随意诙谐、处事泼辣的作风,那是因为在这位突然前来走动的、年老的村妪来客面前,不能不矜持以待,这算不上做作,因为她的阶级地位、掌家的身份必然使她如此表现。对于平儿的姿态,脂砚斋说那是“写豪门侍儿”。这是十分准确的评论。对于凤姐的姿态,脂砚斋认为写得“神情宛肖”、“真可谓追魂摄魄”、意即是说完全象贵族少奶奶派头。

身份地位相同的人,在相同的场合,姿态也是各异的,庚辰本第三十八回有一则脂评:

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
这是针对螃蟹宴完后,众人散开间耍的各种姿态而言的。一般地讲,描写身份地位相同,年龄相仿的人物,在同一场合的各自姿态,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和对人物的细致观察,要想写得很出色,那是非常困难的。但曹雪芹的这段描写,不只脂砚斋作了高度评价,就是今天看来,也得承认是写得极好的。以藕香榭为背景的人物图,姿态各异,性情不同。林黛玉倚栏独钓,正是孤标傲世的体现;薛宝钗掐花引鱼,和她“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平素是一致的;迎春独在花阴之下穿茉莉花,虽也爱花,又和林黛玉爱花葬花不一样。探春、惜春、李纨虽都在看鸥鹭,但并不意味着性情完全相同。作者之所以如此描写,正如脂评所说“攒三聚五,疏疏密密”,避免画面过于分散的原故。史湘云在贾府是客,在螃蠏宴上则是主,所以表现与众不同,既在想如何招待周到,不遗漏一人,又在考虑泳菊赋诗,显得格外忙碌。

人物肖象,还包括人物的声音笑貌,服饰装扮。《石头记》对于这些方面的描写,也都是出色的。作为评论家脂砚斋也都写过不少评语,就不一一列举了。

脂砚斋明确指出《石头记》不单是写人物的肖象,而是在肖象描绘中,传达出人物的神情,揭示其内心的奥秘,区别这一人物与那一人物的不同。同时,他还深深懂得描写人物的甘苦与艰难,在甲戌本第八回中,曾说:“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这段话包含着三层意思:1.神鬼谁都没有见过,怎么写都可以,人们难以挑剔;画人物难,因为它须要真实,须要有血有肉,不能“千人一面,千部一腔”。2.“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因为二人都是出身于贵族之门,既有才华,而又年轻;既有关系,又有矛盾,如何写出她们的气质、个性、语言、爱好等等不同来,写出他们表面如何亲密、暗地又如何斗争来,那确实是不易的。3.在曹雪芹笔下,不仅不见难处,而且写得极其真实、生动。应该说,脂砚斋的分析是周到而又准确的。

三  言行表现的个性化

写人物,就得写人物的言行;人物的言行,又是各有特点的。有句名言:“天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用之于文艺创作,那就是说应该塑造有个性的人物。没有个性的人物,便成了曹雪芹所批评的“千人一面”。《石头记》中人物极多,个性也都极其鲜明。脂砚斋不只一次的谈到这个问题,比如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前有一则评语:

……事在宁府,却把凤姐之奸毅刻荡,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

其中除“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属于对林、薛体质、形态的形容外,其他都是针对人物的个性而言的。至于进一层要问,这些人物个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人物个性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个性与形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就是单纯地为了表现个性等,也都可以从脂评中找到答案。

(1)言行的个性化。表现人物个性的手段很多,但往往是通过言行来表现的。《石头记》中贵族的言行,固然常染有贵族的色彩,同时,不同人物,还有不同的个性。先以贾宝玉为例。甲戌本第三回写宝、黛初次相见的情景,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到象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的言行就很特殊了:“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侧旁有一朱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实际是说曹雪芹从人物的不同表情和言行,表现了宝、黛的不同个性。

黛玉见宝玉的状态是“一大惊”,宝玉见黛玉便是“笑道”如何,内向、外向极其分明。如果再单以宝玉而言,脂砚斋认为他说的是“疯话”,我们要是不从字面上吹毛求疵的话,这就是贾宝玉与世俗迥不相同之处,也正是“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的个性表现,这又是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年的特有口吻。再以贾母为例。同回还写贾宝玉“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不仅把家中众人吓坏了,更把“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对此,脂砚斋写了一则精辟的批语:“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恨极语”是表面,“疼极语”才是实质。之所以“恨极”,因为贾宝玉摔了那命根子;之所以“疼极”,因为这是个宝贝孙子。如此看来,贾母已到了溺爱不明的程度,这就是贾母的独特个性;从“恨极语”就是“疼极语”中,还表现了人到老年而又富贵已极的贵族老太太,从传宗接代、延续贵族家庭的命脉出发,所流露出的封建正统思想。

《石头记》中的丫环也都既有共性,又各有个性。甲戌本第八回,脂砚斋说:“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晴雯等四人都是穷苦家庭出身,都有一段辛酸的经历,又都沦为贾府的丫环、侍妾,但四个人的个性确有明显的区别,听其音而知其人,表现了作者通过言行刻划人物个性的高度才能。所以眷秋说:“《石头记》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名士闺媛,以至卜巫仆媪之流,数百余人莫不有其特长,一人之事断不能易为他人所作,此真千古小说之大观。”[11]

(2)个性的主要特征。林黛玉是世人皆知的小说人物,也是几百年来多数读者所同情的形象。她的个性主要特征到底是什么?人们答案可能不尽相同。我们从人物具体言行来看,也须要客观一些。周瑞家的给林黛玉送去薛姨妈的宫花,林黛玉看了一看,立即就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在再看了一看,就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脂砚斋评道:“吾实不知黛玉胸中有何丘壑?”眉头又写道:“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颦儿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只使林黛玉多愁善感,更重要的是成为她抗拒世俗的冷暖之情和维护做人尊严的重要社会因素。别人对送花都未发出疑问,唯有她深恐受到岐视,所以面部冷笑,口中带刺,这既是她胸中的丘壑,也是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天性”。

林黛玉这种敢于用尖言利语和世俗进行抗争,维护做人尊严的个性特征,甚至还表现在对贾宝玉将北静王所赠的“鹊钨香串”转送给她时,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遂掷而不取。庚辰本第十六回中有一条脂评作了颇为含蓄的评价:“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北静王声势显赫,贾宝玉也不能免俗,接受了他的赠礼;而林黛玉则视若粪土,这就是她的“情性”,或者说,这就是她的个性主要特征。脂评所说“正留为后文地步”,这个“后文”指的什么?脂评也大有“云龙作雨”之势,并未明言。我想应该包括《葬花词》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内容,和她对《西厢记》、《牡丹亭》等反封建文学的爱好,以及从来不劝贾宝玉显声扬名、为官作宦的做法等等。

王熙凤个性主要特征又是什么呢?贾母说她是“辣子”,让林黛玉“只叫他凤辣子”。“辣子”,确能代表她个性主要特征。当然,贾母不可能把她当作反面人物来看待,不过是插科打诨的取笑而已!兴儿在尤氏姐妹面前,也作过一番介绍,那是一针见血的。脂砚斋也写过不少评语,有评论王熙凤专搞投合手腕的:凤姐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一回,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脂砚斋评道:“这方是阿凤语言,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她接着说:“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脂砚斋的评语是:“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凤姐说着,就用手帕拭泪,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脂砚斋洞若观火:“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这一连串的脂评,是深得曹雪芹塑造凤姐形象的精髓的。须知凤姐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她并不时刻搞投合手腕,有时还干欺骗勾当,王夫人叫她拿两匹缎子给黛玉裁衣裳时,她说:“我已预备下了。”脂砚斋对她瞭如指掌,指出:“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可见,她既会一味讨好贾母、王夫人,又会在不可能觉察的情况下,随机应变,欺骗她左一声老祖宗右一声老祖宗地叫着的贾母,她和贾琏合伙偷盗贾母私蓄不就是证明吗?

有揭露王熙凤心毒手辣的:王熙凤和贾琏同在荣府掌权,当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但也勾心斗角,矛盾重重。协理宁国府是她大显杀伐决断身手的机会,但她在外出刚回的贾琏面前,用一种得意的口气,说了一堆反话。脂砚斋评道:“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说贾琏夫妇如在贫家小户如何如何,不过是设想之辞。王熙凤用蒙蔽的手段,要贾琏向贾珍道歉,以显示自己的才干与业绩,确实就象玩弄小儿一样,“可怕”之说,就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根据了。在甲戌本第十六回中,脂砚斋把王熙凤与贾雨村看做一样货色,叫“乱世之奸雄”。在戚序本第六十八回中,又把王熙凤和《左传》中的郑庄公、《后汉书》中魏武帝曹操都当做大奸巨滑之徒,这不是对王熙凤个性主要特征的最好揭示吗?

(3)生动的形象与鲜明的个性。要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必须借助于能表现人物鲜明个性的行为与语言。也可以这样说,个性愈鲜明,形象就愈生动。贾琏是个地地道道的浪荡公子,离开王熙凤,便要胡作非为;但他又是有名的怕老婆。除了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以外,在一般的情况下,贾琏在王熙凤面前,只能发点牢骚,不敢过分发作。如第二十二回,为了筹备给薛宝钗做生日,王熙凤有点掌握不住标准,便同贾琏商议,还趁机说了些并非出自内心的恭维话,贾琏心里也感到有点暖和,又似乎明白话音的真诚程度,笑道:“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庚辰本评语:“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可见房帏之中布满荆棘,笑谈之中包含矛盾,形象逼真,个性亦极鲜明。

背着王熙凤,贾琏怕老婆的表现就不同了。一是在知情人面前的表现:贾琏在平儿面前的丑表演,正是千古以来浪荡公子的生动写照。当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之后,便大发牢骚,倾泻胸中的积恨:“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已(以)[12]后我也不许他见人。”脂批:“无理之甚,却是妙极趣谈,天下惧内者背后之谈皆如此。”贾琏、王熙凤之间的这类矛盾,谈不上谁是谁非。那么“无理之甚”的评语,似乎偏袒。但贾琏的发狠,也不过是在知情人面前放空炮而已!其目的无非是要平儿不要害怕凤姐,以便他为所欲为。脂评把这当作“惧内者背后之谈”,确是对贾琏这一形象的准确分析。二是在局外人面前的谈吐。贾芸向贾琏打听可有什么差使安排给他,贾琏回答:“前儿到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琏在这个不太知道他夫妻之间情况的年轻族侄面前,不仅以长辈面貌出现,而且摆出一副有职有权的当家者的姿势。仅有这样描写,也不过是一般的情节安排。问题的巧妙之处是在后面,作者偏偏让凤姐给贾芸委派了种花木的差使,凤姐并且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这是作者让凤姐显示自己的权势,来衬托贾琏的无能与吹牛。所以脂砚斋说贾琏在贾芸面前是“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由此可见,贾琏的形象是生动的,惧内的性格也是鲜明的。

(4)个性的深刻内容。在《石头记》的人物言行中,既表现了人物的个性,又表现了深刻的社会内容。也可以这样说,在《石头记》人物个性中,没有不显示出社会内容的。脂评曾指出:从人物个性中,显示了贵族之家的当权者的虚伪与残酷。贾府为了接待贵妃的省亲,特派贾蔷到苏州采购,贾蓉为了讨好凤姐,悄悄问她需要什么,开个帐叫贾蔷置办。出人意料的是凤姐竟然笑说:“别放你娘屁咧,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迳去了。”[13]脂砚斋眉批说:“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蓉、蔷是王熙凤的私党,这在“毒设相思局”中,已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至于王熙凤是否真的“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因而清心寡欲,廉洁无比呢?从她“弄权铁槛寺”和挪用月例银放高利债等等劣行来看,她是一个欲海难填的女人。“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之语,显然并非出自心田的真话,也不过是随意施展的障眼小法,以欺贾蓉而已!脂评说“其待他人可知矣”,在《石头记》中是否还有类似之处,查查帐未尝不可,但根据她的性格发展,脂评的提法,并非妄语。王熙凤为人的残酷,也是随处可见的。鲍二媳妇吊死,当她听到死者的亲戚要告时,不仅可以收了怯色,反而笑着说:“我正想要打个官司呢!”脂砚斋认为:“偏于此处写阿凤笑,怀(坏)哉阿凤。”王熙凤就是如此临大事而不乱,遇人命案而不惧的人物,既有应变的手腕,也有昧着天良的残忍!
脂评曾指出:从人物的个性中,还表现了在茫茫黑夜中探索者的斗争。“薛宝钗小恙梨香院”,继宝玉前去探视的,尚有林黛玉。在这样的场合,她一点也不放过斗争的机会,借数说雪雁送手炉一事,对贾、薛进行敲打,贾宝玉没有回复之词,薛宝钗也无法插嘴,只有薛姨妈故意装糊涂,顺着话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对于林黛玉的尖言利语,脂砚斋不只一次地赞美:“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问题提出以后,一直到林黛玉把贾、薛二人奚落够了,复又解释批评雪雁的原因,使薛氏母女无法弄清真假,脂砚斋才情不自禁地作了自我解答:“ 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林黛玉的尖言利语,和巧妙斗争,确实不能“作世俗中一味酸妬狮吼辈看去”,那是茫茫黑夜中探索者争取自由爱情的斗争。脂砚斋用兰、玉、莲、冰来作比喻,足见其对这种斗争的肯定。
脂评曾指出:从人物个性中,还反映了更广阔的世态人情。贾芸在《石头记》中,应算是一个极其次要的角色,但个性也是极其鲜明的。他不仅能即景生情,巧干言谈,而且也善于应付各色人物。在庚辰本第二十四回中,脂砚斋多次说“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芸哥亦善谈,好口齿。”从他对他舅舅卜世仁所谈的苦衷,和泼皮倪二说他是“好会说话的人”,以及他对王熙凤的奉承,贾宝玉说他“到象我的儿子”,他立即就以“摇车里爷爷,拄拐杖的孙子”来凑趣,都足以说明他的个性是鲜明的。他这样的个性,不是反映了“金盆虽破分量在”的没落贵族身份吗?他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想尽方法,寻找生活上的出路,有时甚至到了卑躬屈节的地步。又如贾宝玉被贾环烫伤以后,马道婆想趁机敲一次竹杠,脂砚斋就骂她是“贼婆”、“贼盗婆”。当然这决不是说马道婆就真是偷抢钱财的强盗。这里的“贼”,含有专会利用时机,以动听的言词,敲人钱财的意思,也未尝不可以这样说,这就是马道婆的个性。这样的个性,不正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寄生虫三姑六婆之流不务正业,就依靠从事宗教迷信活动,蒙蔽愚顽,聚???钱财,以维持其生命的延续吗?

歌德说过:“理会个别,描写个别是艺术的真正生命。并且,倘若你仅仅满足于描写一般,人人都能摹仿你;但是描写特殊事物,便无人能够摹仿你,——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会完全和你一样经验到同一事物。”[14]曹雪芹真正做到了对个别的描写,对特殊事物的描写,对人物个性的描写,又从个性描写中,反映了广阔的社会内容,所以他的《石头记》艺术生命是常青的。

四  心理临摹的复杂化

人都是有思想的,不同的人物,思想活动也是不同的。在某种情况下,思想活动还是复杂的。天才作家即是对于次要人物,也都要描写他们的复杂的内心世界。

《石头记》在描写人物内心世界上,与十八世纪欧洲那些伟大作家不同之处,在于较少地作过冗长的、静止的描写,而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人物之间的关系来表现,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这样,读者就不会感到那是枯燥的说教。在《石头记》“心理临摹的复杂化”方面,脂评有如下的看法:

(1)设譬拟想。刘姥姥是一个常年居住在农村的老年妇女,一下走进豪华的贾府,一切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作者以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对下层人物的深刻了解,设身处地地描写了她的见闻和复杂的心理状态。贵族少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并无一定标准,同时她也没有见过。所以,当她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脂评

指出:“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这是明确地说,曹雪芹并非在写平儿正传,而是写刘姥姥心目中错把平儿当做凤姐。在这个新的环境中,她“听见咯哨咯哨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不住的乱恍”[15]。脂评指出:这是“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刘姥姥从没见过挂钟,更不知道它的用处,在她的想象中,自然就会用她常见过的“打箩柜筛???”和“称砣”作比喻,这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合理而又真实之处。脂评把这当作刘姥姥心理上的“幻拟”和“设譬拟想”,是符合曹雪芹摹写刘姥姥心理状态的实际的。

(2)言为心声。从人物的言谈,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这在《石头记》中,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心口相符。第十九回,宝玉奶妈在怡红院为了要吃一碗牛奶,又生了气,对着丫头们说:“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16]庚辰本下面有一条脂评:“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照应前文”,是指在第八回中,李嬷嬷只是喝了贾宝玉的枫露茶,贾宝玉回来生了气,掷碎茶杯,责问茜雪,还要把李嬷嬷撵走。“屈杀宝玉”,这次,李嬷嬷就以为“为茶撵走了茜雪”,其实这是误解。但李嬷嬷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口中说的和心中想的是完全一致的。曹雪芹如此塑造这样人物,那是符合她的年龄、地位和经历的。正如脂砚斋所说的“写聋钟奶姆,便是聋钟奶姆”。其他象第十四回,王熙凤吩咐昭儿的话很多,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脂砚斋深懂她的心理,便指出:“切心事耶。”“此一句最要紧。”这也是通过言谈来表现人物心理状态的。

另一种是意在言外。庚辰本第十九回,黛玉对宝玉点头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脂砚斋的评语是:“ 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自禁及之。”[17]在林黛玉、贾宝玉爱情发展过程中,又插入了一个“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而又大得贾母等人之心的薛宝钗,还有什么“金玉之说”,这对林黛玉来讲,不能不是“一生心事”,但又难以对人言讲,只有在贾宝玉面前“不自禁及之”,其实这也是半是讥讽,半是试探。“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便是个人婚姻大事萦系于内的心理反映。虽是反语,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还是可以把捉的。

其他象在庚辰本第廿五回中,林黛玉情不自禁的两次念了“阿弥陀佛”。第一次念佛的原文如下: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

如果粗略地,或是不联系全文看,或是联系全文看,而不去思考,极易产生误解。贾宝玉突然头疼,林黛玉怎么幸灾乐祸地说:“该!阿弥陀佛”呢?倒是脂评还能够提醒读者:“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对这条批语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来理解:    。

1.“吃茶之语”,实际上是以王熙凤为头的一些人,对林黛玉的围攻。大家在一起只是评论茶叶优劣,王熙凤怎么突然当着大家说什么“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的话来。她以后的种种做法,都足以说明这不是她的真心话。李纨也凑热闹说:“真正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薛宝钗更上去把受不了而抬身就走的林黛玉拉回来,说什么“走了到没意思”。什么叫“有意思”、“没意思”?实际就是“有趣”、“没趣”的同义语。原来她们的“有趣”,乃是建立在别人受嘲弄的基础上的。

2.贾宝玉拉住林黛玉,极易造成攻击的口实。贾宝玉拉着林黛玉“嘻嘻的笑”,表明他已经遭魔受镇,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的。贾府无风尚起三尺浪,更何况贾宝玉对林黛玉拉拉扯扯的举动呢?

3.林黛玉念佛的心理状态。林黛玉对于贾宝玉遭魔受镇而感到头疼,真的认为“活该”吗?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林黛玉并不知道那是遭魔受镇;其次,林黛玉和贾宝玉无怨无仇,没有咀咒的必要;再其次,在第廿八回,林黛玉对贾宝玉产生了误会,在山坡上见到时,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可见即是在有矛盾的情况下,也不愿咒骂贾宝玉,更何况在没有矛盾的时候呢?还有,贾宝玉曾睹咒发誓,说“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以表明林黛玉去怡红院,自己并未叫丫头不开门。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这些都足以说明黛玉说的“该!阿弥陀佛”,就必然别有原故。我们须要联系前面的情节,才能把真象弄清楚,从而证明脂评的正确与精当。王熙凤奚落了林黛玉一顿,这时贾宝玉又拉着她“嘻嘻的笑”,她挣着要走又走不脱。象她这样在人生道路上尚缺乏经验的少女,就不怕比“吃茶之语”更厉害的围攻吗?“该!阿弥陀佛”既是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反映,也是对贾宝玉拉着不放的责怪。这种精妙的文学语言,决不是什么“含蓄”之辞所能概括得了的,用黄河的九曲连环、泰山的十八盘来形容,才能说明言外之意的神妙。    

林黛玉第二次念佛是在贾宝玉遭魔渐省人事之后,脂评认为“针对得病时一声”。得病时一声,脂评已说“吃茶之语在心故也”。这也就是说,还是对自己姻缘的关注。当然,她自己是难以明言的,这种心理状态,只能曲折而隐蔽的在言谈中反映出来。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评论列·尼·托尔斯泰的小说时说:“对人的心灵有着真知灼见,而且善于为我们揭示它的奥秘。”[18]曹雪芹也是当之无愧的这样作家,脂砚斋则是理解这样塑造人物的评论家。

(3)口是心非。小人物的口是心非,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情实可悯。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心机十足的丫环红玉,在卷进爱情漩涡之后,为了隐蔽内心的欲望,口头上往往讲些相反的话,表现出思想和言论的矛盾。比如、当她听李嬷嬷说贾宝玉逼着她去叫贾芸,她就进一步试探:“ 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脂评点破:“ 是遂心语。”而她接着说的却是违心之言:“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脂砚斋又指出:“是私心语,神妙。”红玉还装出好意的态度,劝告李嬷嬷:“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磞可是不好呢!”脂砚斋分析她的心理状态是:“私心语,要直问,又不敢,只用这等语,慢慢的套出,有神理。”红玉为了知道贾芸的到来,达到见面的目的,禾得不用反语套问,这就是小人物的口是心非。

大人物为了达到贪财的目的,也常常口是心非,那么,这就令人可恶了。王熙凤是个“机关算尽”的人物,当然也包括对钱财的计算在内。“弄权铁槛寺”,水月寺老尼托她设法向长安节度云老爷说情,使其给长安守备施加压力,接受张姓财主为女儿退定礼的要求,以便另嫁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张家愿意倾家孝顺,以表谢意。凤姐反而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脂砚斋就揭发他“口是心非”,如闻巳见”[19]。这是有根据的分析。后来,王熙凤答应了老尼净虚的要求,直接开出“三千两银子”的要价,愿替姓张的财主“出这口气”。她又掩耳盗铃地说:“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牵的画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脂砚斋又尖锐地指出:“欺人太甚。”实际上王熙凤“坐享了三千两”,却断送了两条人命。那么,包括老尼在内的人们,怎能知道在“闺阁营谋”过程中王熙凤的心机呢?还可能把王熙凤的表白当作真话呢!

(4)心潮起伏。现实生活中的人,常常会出现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而左思右想,也还有人由于外界事物影响到自己而感概不已的。《石头记》在临摹人物这方面心理活动时,近似于欧洲的伟大作家。其中有写恶念丛生的,象戚序本第六十九回回末脂砚斋评论王熙凤“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复杂的心理过程,真是鞭辟直县入里。

凤姐初念在张华领出二姐,转念又恐仍为外宅,转念即欲杀张华为斩草除根计。一时写来,觉满腔都是荆棘,浑身都是爪牙。

封建制度造成一夫多妻制和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以致产生种种悲剧以及妻妾之间的残酷斗争,这点并不是我们这里所要论述的范围。但就作者用了一回多的篇幅来写王熙凤对尤二姐的谋杀,以及她迅速万变的心理活动,确实是很真实而又细致的。表现出《石头记》正是“并不局限在揭示心理活动过程的结果,他感到兴趣的是过程的本身。那些难以捉摸的内心活动是异常迅速而且千变万化的”[20],却能巧妙自如地表现出来,脂砚斋也深刻地观察到了这一艺术手段。

其中也有写情意缠绵的、“埋香琢飞燕泣残红”的主角,不用说那当然是林黛玉。反映这一行动的《葬花词》,既充满凄楚悱恻之情,又表现出抑郁不平之气,可以说是《石头记》中最精彩的诗词之一,从内容到艺术都高过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悲吟《葬花词》,如仅写一人,也未尝不可,但放在《石头记》中,就未免与主旨不符,同时也有单调之嫌,作者紧紧掌握着作品的大方向,还写了陪衬人物贾宝玉,既起到美学上增浓气氛的作用,又使前后情节紧密地啣接起来。

《葬花词》对贾宝玉感染力很大,由此而产生的心理活动也极鲜明复杂,大致可分三个过程;在这三个过程中,脂砚斋都写了评语:

第一个过程:由落花满地而想到埋香塜。当宝玉和探春谈完话后,“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脂砚斋指出:“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这就是说贾宝玉的注意力还是在林黛玉身上。正是由于这样原因,他本想“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但低头见到落花满地,便改变了主意,“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因而登山渡水,过树穿花,直奔埋香塜。这是他心理变化的第一个过程。

第二个过程:由“呜咽之声”所引起的猜想。本是去送落花,不料却听到山坡那边边数落边哭的声音,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脂评提出:“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贾宝玉要去的地方,偏偏是林黛玉在哭的地方;贾宝玉以为那是丫头在哭,偏偏是黛玉在哭;贾宝玉本想“迟两日”再去见林黛玉,偏偏此时此地就要见面,一切都出乎贾宝玉的打算和想象之外,难怪脂评发出“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的惊问!

第三个过程:由听到《葬花词》的悲吟,引起“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求。“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只引起贾宝玉的极端伤感,恸倒在山坡之上;而且引起一连串推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要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醉肠断。又推之于宝钗、香菱、袭人等,再由人及已,由己及物,反复推求,都将如此,因而不胜悲伤。在庚辰本中,针对贾宝玉这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可能是脂砚斋,也可能是别人,写了一条眉批:“不言辣句练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已,玉兄外实无一人。”由于林黛玉悲吟《葬花词》,而引起贾宝玉的悲感共鸣和反复推求,这种心理状态和林黛玉完全一致,评语才有“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之赞。

以上就是我们从“人物塑造的合理化”、“肖象描绘的传神化”、“言行表现的个性化”、“心理临摹的复杂化”等问题上,来分析了《石头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神来之笔,论证了脂评的准确、精湛和独到之处。其实,脂砚斋还有很多有关人物形象塑造的评语,大有研究的余地。

注    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2]戚序本回目为“慧紫鹃情辞试宝玉”,程乙本为“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庚辰本为“试忙玉”。

[3]见于戚序本第七回。

[4]《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5]法国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喀西莫多也爱慕吉卜赛舞蹈女郎爱司美拉尔达,然而他是高尚的、善良的、真诚的,具有自我牺牲的特点。

[6]戚辰本第二十三回硃笔尾批原为:“令观者亦技难持”,欠通。根据文意应为:“令观者技亦维持。”

[7]马克思:《神圣的家族》,《马恩全集》第二卷第71页。

[8]解酓居士:《石头臆说》。转引自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93页。

[9]别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转引自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388页至38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10]范缜:《神灭论》。

[11]见于眷秋:《小说杂评》。转引自《红楼梦卷》第二册第595页。

[12]见于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威序本“巳”作“以”,是对的。

[13]庚辰本第十六回。

[14]德国歌德:《和爱克曼的谈话》。转引书同[9]上卷第463页。

[15]引自甲戌本第六回。“秤它”应作“秤砣”,“乱恍”应作“乱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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