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村”小考
作者：王人恩
敦诚《四松堂集》有《寄怀曹雪芹》一诗, 是研究曹雪芹生平事迹的重要史料, 其末二句云: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对诗中“黄叶村”如何理解, 诸家说法不一,《红楼梦大辞典》注云:
著书黄叶村: 这里系用康熙间王苹的诗句“黄叶林间自著书”之意。而“黄叶村”则出自宋·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之一的“家在江南黄叶村”之句。研究者们认为, 这里的“著书”, 应是指写《红楼梦》, 而“黄叶村”则指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住所。①
《红楼梦大辞典》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大部分研究者的看法, 如周汝昌先生的《曹雪芹小传》、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及徐恭时先生的文章《不如著书黄叶村》②等即是。
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全诗云:“野水参差落涨痕, 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 家在江南黄叶村。”这是一首题画诗, 画中所描绘的是秋天的景色, 故“黄叶村”可以理解为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曹寅的友人吴之振(字孟举) 因喜好苏轼诗“家在江南黄叶村”而名其所居之庄曰“黄叶村”, 又自号“黄叶村农”, 其诗集即《黄叶村庄诗集》。吴之振工书善画, 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也是题画诗, 故吴之振自号“黄叶老农”、名其所居之庄曰“黄叶村”正是取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之意。陈融《 园诗话》载吴之振“筑黄叶村庄, 为宾朋宴游之所, 名流文酒, 岁无虚日, 人比之顾仲瑛之玉山, 冒辟疆之水绘。有《种菜诗》卷。黄梨洲诗云:‘吾友新开黄叶村, 头落处句难扪。家僮已报微泉出, 稚子无人见竹根。’”③可以感知“黄叶村”的含义。
王苹(字秋史) 因王士 的赏识而被人们称为“王黄叶”,《渔洋诗话》云:“宗人苹⋯⋯诗有别才。有句云:‘乱泉声里才通屐, 黄叶林间自著书。’又:‘黄叶下时牛背晚, 青山缺处酒人行。’寄余云:‘得名自公始, 失路谁复怜?’时人亦呼为王黄叶。”④王苹诗句显然为敦诚所袭用, 亦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与苏轼诗并无二致。
“崔黄叶”指崔华, 字蕴玉, 一字不雕(另有一崔华, 字莲生, 与蕴玉同时) ,江苏太仓人, 亦因王士 的赏识而被人们称为“崔黄叶”,《渔洋诗话》云:“太仓崔华不雕, 工诗画。常有句云: ⋯⋯‘丹枫江冷人初去, 黄叶声多酒不辞’, 此例甚多, 余目为崔黄叶。”⑤其实, 崔不雕的“黄叶”已与王苹的“黄叶村”有了一定的差异, 并不专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了。无独有偶, 嘉庆间有一诗人名崔旭, 字晓林, 号念堂, 他出自张问陶门下, 张问陶以“渔洋门下士崔不雕”目之, 赠句“直胜崔黄叶”, 都下传为佳话。崔旭《念堂诗话》云:“庚申乡试, 旭出张船山夫子房。辛酉春闱前以诗谒见, 展阅数首, 遂纳于怀, 喜曰:‘吾文得一诗友。’题赠二律, 云:‘直胜崔黄叶。’书卷首曰:‘此老船之崔不雕也。’传示同好, 吴谷人、赵味辛、戴金溪、王熙甫诸先生各有题赠。后命旭题《船山诗草》,有云:‘呼我崔黄叶。’即谓此也。”⑥
令人欣喜的是, 我在读书过程中发现了两首有关“黄叶村”的诗, 足可开人眼界。一是《晚晴 诗汇》所载怡贤亲王允祥之子宁良郡王弘 的题为《送过亭先生秉铎鸡泽》的诗, 全诗云:
如此才名古不如, 卅年踯躅困盐车。
可堪秋雨秋风后, 黄叶空山自著书。⑦
弘 诗末句“黄叶空山自著书”与敦诚“不如著书黄叶村”如出一辙, 与王苹“黄叶林间自著书”也相近。就诗而论,“空山”胜于“林间”一筹。弘 乃弘晓弟, 他们生活的时代大致在乾隆年间, 稍晚于王苹。弘 之诗句是否受了“王黄叶”的影响, 亦未可知。
二是法式善有《寄王柳村》诗句:“海陵邓孝威, 选诗黄叶村。”法式善《梧门诗话》云:“王柳村以所选《群雅集》四十卷见寄, 予细加校勘, 去取皆具卓识, 足与述庵侍郎《湖海诗传》并行。第侍郎所选, 兼收宋派; 此选独收唐音, 蹊径微不同耳。予嘱其效邓孝威《诗观》之例, 续纂二三四集, 俾沈文悫《别裁集》后, 七十年风雅, 无遗珠之叹。故予寄柳村诗, 有‘海陵邓孝威, 选诗黄叶村’。”⑧邓孝威, 即邓汉仪, 曾辑《诗观》四集。乾隆间开《四库全书》馆, 因《诗观》中有应禁之人, 奉旨抽毁。邓汉仪《题息夫人庙》诗颇为传诵,《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引了其中两句:“千古艰难惟一死, 伤心岂独息夫人。”法式善所谓“选诗黄叶村”之“选诗”正指邓汉仪探访编辑《诗观》而言;“黄叶村”盖指邓汉仪编辑《诗观》的地方, 这与王苹、弘 、敦诚等人所用“黄叶村”之含义大致相似。可知, 在清代康、乾时代,“黄叶村”已为熟典, 多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具体坐实某一地方者倒不多见。
综前所述, 敦诚诗中的“黄叶村”显系从王苹诗句来, 而王苹诗句盖从苏轼诗而来, 王苹、弘 、法式善诗句均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崔不雕之名“崔黄叶”与崔晓林之名“崔黄叶”已泛指美好的景色了, 意义有所转移, 并不指住所或村居。因此, 不论敦诚诗中“著书”是否即指曹雪芹创作《红楼梦》, 仍可以继续探索, 然“黄叶村”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似可初步确定了; 除非有更新的资料证明其非而得出确切的结论。这当然是我们所翘首期待的。
注 释:
① 见《红楼梦大辞典》第872 页。
② 见《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一辑。
③④⑤ 引自《清诗纪事》第六册第3792 页、第3357 页、第四册第2178 页。
⑥ 引自《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302 页。
⑦ 见《晚晴鋎诗汇》第一册第137- 138 页, 中华书局1990 年10 月版。
⑧ 引自《清诗纪事》第十册第6440 页。
敦诚《四松堂集》有《寄怀曹雪芹》一诗, 是研究曹雪芹生平事迹的重要史料, 其末二句云: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对诗中“黄叶村”如何理解, 诸家说法不一,《红楼梦大辞典》注云:
著书黄叶村: 这里系用康熙间王苹的诗句“黄叶林间自著书”之意。而“黄叶村”则出自宋·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之一的“家在江南黄叶村”之句。研究者们认为, 这里的“著书”, 应是指写《红楼梦》, 而“黄叶村”则指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住所。①
《红楼梦大辞典》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大部分研究者的看法, 如周汝昌先生的《曹雪芹小传》、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及徐恭时先生的文章《不如著书黄叶村》②等即是。
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全诗云:“野水参差落涨痕, 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 家在江南黄叶村。”这是一首题画诗, 画中所描绘的是秋天的景色, 故“黄叶村”可以理解为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曹寅的友人吴之振(字孟举) 因喜好苏轼诗“家在江南黄叶村”而名其所居之庄曰“黄叶村”, 又自号“黄叶村农”, 其诗集即《黄叶村庄诗集》。吴之振工书善画, 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也是题画诗, 故吴之振自号“黄叶老农”、名其所居之庄曰“黄叶村”正是取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之意。陈融《 园诗话》载吴之振“筑黄叶村庄, 为宾朋宴游之所, 名流文酒, 岁无虚日, 人比之顾仲瑛之玉山, 冒辟疆之水绘。有《种菜诗》卷。黄梨洲诗云:‘吾友新开黄叶村, 头落处句难扪。家僮已报微泉出, 稚子无人见竹根。’”③可以感知“黄叶村”的含义。
王苹(字秋史) 因王士 的赏识而被人们称为“王黄叶”,《渔洋诗话》云:“宗人苹⋯⋯诗有别才。有句云:‘乱泉声里才通屐, 黄叶林间自著书。’又:‘黄叶下时牛背晚, 青山缺处酒人行。’寄余云:‘得名自公始, 失路谁复怜?’时人亦呼为王黄叶。”④王苹诗句显然为敦诚所袭用, 亦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与苏轼诗并无二致。
“崔黄叶”指崔华, 字蕴玉, 一字不雕(另有一崔华, 字莲生, 与蕴玉同时) ,江苏太仓人, 亦因王士 的赏识而被人们称为“崔黄叶”,《渔洋诗话》云:“太仓崔华不雕, 工诗画。常有句云: ⋯⋯‘丹枫江冷人初去, 黄叶声多酒不辞’, 此例甚多, 余目为崔黄叶。”⑤其实, 崔不雕的“黄叶”已与王苹的“黄叶村”有了一定的差异, 并不专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了。无独有偶, 嘉庆间有一诗人名崔旭, 字晓林, 号念堂, 他出自张问陶门下, 张问陶以“渔洋门下士崔不雕”目之, 赠句“直胜崔黄叶”, 都下传为佳话。崔旭《念堂诗话》云:“庚申乡试, 旭出张船山夫子房。辛酉春闱前以诗谒见, 展阅数首, 遂纳于怀, 喜曰:‘吾文得一诗友。’题赠二律, 云:‘直胜崔黄叶。’书卷首曰:‘此老船之崔不雕也。’传示同好, 吴谷人、赵味辛、戴金溪、王熙甫诸先生各有题赠。后命旭题《船山诗草》,有云:‘呼我崔黄叶。’即谓此也。”⑥
令人欣喜的是, 我在读书过程中发现了两首有关“黄叶村”的诗, 足可开人眼界。一是《晚晴 诗汇》所载怡贤亲王允祥之子宁良郡王弘 的题为《送过亭先生秉铎鸡泽》的诗, 全诗云:
如此才名古不如, 卅年踯躅困盐车。
可堪秋雨秋风后, 黄叶空山自著书。⑦
弘 诗末句“黄叶空山自著书”与敦诚“不如著书黄叶村”如出一辙, 与王苹“黄叶林间自著书”也相近。就诗而论,“空山”胜于“林间”一筹。弘 乃弘晓弟, 他们生活的时代大致在乾隆年间, 稍晚于王苹。弘 之诗句是否受了“王黄叶”的影响, 亦未可知。
二是法式善有《寄王柳村》诗句:“海陵邓孝威, 选诗黄叶村。”法式善《梧门诗话》云:“王柳村以所选《群雅集》四十卷见寄, 予细加校勘, 去取皆具卓识, 足与述庵侍郎《湖海诗传》并行。第侍郎所选, 兼收宋派; 此选独收唐音, 蹊径微不同耳。予嘱其效邓孝威《诗观》之例, 续纂二三四集, 俾沈文悫《别裁集》后, 七十年风雅, 无遗珠之叹。故予寄柳村诗, 有‘海陵邓孝威, 选诗黄叶村’。”⑧邓孝威, 即邓汉仪, 曾辑《诗观》四集。乾隆间开《四库全书》馆, 因《诗观》中有应禁之人, 奉旨抽毁。邓汉仪《题息夫人庙》诗颇为传诵,《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引了其中两句:“千古艰难惟一死, 伤心岂独息夫人。”法式善所谓“选诗黄叶村”之“选诗”正指邓汉仪探访编辑《诗观》而言;“黄叶村”盖指邓汉仪编辑《诗观》的地方, 这与王苹、弘 、敦诚等人所用“黄叶村”之含义大致相似。可知, 在清代康、乾时代,“黄叶村”已为熟典, 多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具体坐实某一地方者倒不多见。
综前所述, 敦诚诗中的“黄叶村”显系从王苹诗句来, 而王苹诗句盖从苏轼诗而来, 王苹、弘 、法式善诗句均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庄。崔不雕之名“崔黄叶”与崔晓林之名“崔黄叶”已泛指美好的景色了, 意义有所转移, 并不指住所或村居。因此, 不论敦诚诗中“著书”是否即指曹雪芹创作《红楼梦》, 仍可以继续探索, 然“黄叶村”指秋日景色美好的村居似可初步确定了; 除非有更新的资料证明其非而得出确切的结论。这当然是我们所翘首期待的。
注 释:
① 见《红楼梦大辞典》第872 页。
② 见《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一辑。
③④⑤ 引自《清诗纪事》第六册第3792 页、第3357 页、第四册第2178 页。
⑥ 引自《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302 页。
⑦ 见《晚晴鋎诗汇》第一册第137- 138 页, 中华书局1990 年10 月版。
⑧ 引自《清诗纪事》第十册第644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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