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

作者:黄世中

李商隐诗的艺术特征,朱鹤龄以为“沉博绝丽”(《李义山诗集序》),冯浩则拈出“繁艳遥深”(《玉溪生诗笺注序》),似皆不如“隐秀”二字。《文心雕龙·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可见“隐”就篇章而言,即诗外有“重旨”、“复意”,含有双重或多重旨义;而“秀”则就语言而论,即诗句应须“独拔”、“卓绝”,篇中有警策或形象鲜明的特出的字句。



孙联奎《诗品臆说》云:“含蓄大多用比兴。”贺裳《载酒园诗话》云:“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可见比兴是李商隐诗旨义含隐的重要手段。李商隐诗善以物态暗示人事,托物性兴寄人情,借物理以象征心志,且大多摹状而不即,托意而不离;不即不离而又若即若离,境象迷茫,旨义含蓄。

综观六朝比体,多思想浮薄,殊乏情致。初唐继六朝绮丽之风,亦只是摹写物象,无有寄托。李峤比物多至120首,未脱齐梁。其《莺》诗云:

“芳树杂花红,群莺乱晓空。声分折杨吹,娇韵落梅风。写啭清弦里,迁乔暗木中。友生若可翼,幽谷响还通。”全诗立意平浅,用事落套,不见诗人性情,有比而无兴。而李商隐《流莺》云:“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有“风朝露夜”、“万户千门”的背景描写,有“飘荡巧啭”、“渡陌临流”的飞动姿态,有“不自持”、“曾苦伤春”的心志抒发,特别是末句对“凤城花枝”的企求,诗之寄托呼之欲出。读者可以认为是自伤爱情无望,为失恋之情诗;又可自“莺迁乔木”喻指企望登第。然仔细琢磨,诗又非早年在长安所作,“曾苦”二字透出此中消息。冯浩就敏锐地指出,三联“追忆京华莺声,故下接‘曾苦’。”因此,若为晚年于各处幕府“飘荡”后所作,似更切合。联系商隐生平,其“不自持”似自怨早年入令狐之门,后虽李党执政(良辰),却未能升擢(未必有佳期)。理想破灭,哀伤不忍卒听,即便飘荡一世,而“春”又何曾有!姚培谦笺云:“此伤己之飘荡无所托,而以流莺自寓也。”或自寓情感的失落,或寄托科举的失意,或感叹身世的飘荡,是所谓“重旨”、“复意”,亦即是“隐”。

如果进一步推求,《流莺》诗所以“隐”,所以含蓄蕴藉,主要在“流莺伤春”这一中心意象之迷茫窈渺,情韵之朦胧多义。考商隐诗伤春蕴含之情韵,有伤年华消逝,感叹头颅老大,似水流年;有伤情爱失落,感叹青春不再,知音难求;有伤身世飘零,感叹仕途迁降,理想破灭;有伤时日惟艰,感叹家国颓丧,百姓流离。李商隐诗所伤之“春”,有“年华之春”,有“情爱之春”,有“身世之春”,有“家国之春”。除《流莺》云“曾苦伤春不忍听”外,“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寄恼韩同年》),“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亦白头”(《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显为“情爱之春”,其他如“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朱槿花二首》之二),“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杜司勋》),连同“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等等,究为自伤身世,抑忧念家国,或感叹似水流年,情爱失落,科考不第?似皆有之,又似非仅其中一种情愫。由于伤春意象蕴含有多种情韵义,则《流莺》诗似又不止上述三解,此即商隐诗所以境象迷茫而旨义含蓄蕴藉也。

商隐比兴诗多托物寄情,约有百首之多,或比而兼兴,或兴而兼比,取材非常广阔。上举咏流莺,我即流莺,流莺即我;状枯荷,枯荷亦我,我亦枯荷;借灯以道“煎熬自求”;托哀筝则音声怨乱,眼前之物,心中之意,笔底之境俱与情化。

商隐诗借史兴怀,案而无断,不落言筌;只述史事,不涉理路而理在象外。《北齐》云:“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一、二浓缩史事,言冯淑妃倾城一笑重于朝廷一日万机;其最为美艳动人,则在穿著戎装之时。三、四则直引史事。《通鉴·齐纪》:“齐主方与淑妃猎于天池,晋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驿马三至……齐主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齐主从之。”所述史事,真实典型,而不加断语,不发议论。林昌彝评云:“但述其事,不溢一词,而讽谕蕴藉,格律极高。”(《射鹰楼诗话》)朱彝尊云:“有案无断,其旨更深。”(沈辑评《李义山诗集》)历史与现实,有时有惊人的相似,古今同构对应,故以史兴情诗,可以借古喻今而以史为鉴。诗人因此可言在古而意在今,并为后之视今提供借鉴,从而使诗歌隐含“重旨”、“复意”。程梦星就以为“此托北齐以慨武宗、王才人游猎之荒淫”(《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但是,若仅借古以射今,则易流于机械比附,成一简陋粗疏之史评。故以史兴情要隐含不露,不仅须取事典型,更须取象鲜明,而以混茫之境象出之,从而可免“史笔”之枯脊少文。商隐《北齐》,于冯淑妃之形貌则“巧笑戎衣”,肖其声口则“更杀一围”,形象神情毕现,不言讽谕而讽谕可于象外得之。纪昀云:“含蓄有味,风调欲绝。”(《玉溪生诗说》)此亦义山“以史为比”、“以史兴情”之一大特色。《北齐》其一云:“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吴宫》云:“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隋堤》云:“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齐宫词》云:“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皆境象迷茫而旨义含隐。即便有少量议论入诗,亦必具备诗人独特之心理感受,融入诗人之性情韵致。“堪知”、“最在”、“已陷”、“更请”,一气转旋,“神韵自远”(纪评);不发空泛议论,而以指点出之,感慨系之,或寓理于象,或带情韵以行,故能惊心动耳,感人至深,发人深警。“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宋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筹笔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咏史》);“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南朝》);“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宫》);“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马嵬》);“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皆可悟商隐“以史兴情”之诗,言理、取象、抒情之谐和隐含,虽有议论而不乏神韵,作史事读,胜于史论;对应时事,使人会心;取作鉴戒,则垂于永久,是高深度、极广阔之概括,是亦“重旨”、“复意”之一体。

“物”、“史”比兴外,商隐诗之“隐”,更多采用“仙道比兴”,即托仙人仙境象征和暗示人世俗事,亦仙亦俗,充满一种仙道情韵。“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其无题诸作因摄取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入诗而加以意化、情化,成为商隐诗的诸多意象群,故无题诗境象往往涂上一层窈渺的色彩,其旨义也就更显含蓄,多有“重旨”、“复意”。

据粗略统计,李商隐诗采用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物象、故事有轩辕黄帝、羲和日御,帝阍守天、十二云梯,王母下凡、青雀西飞,佛爷世祖、白师惠始,鄂君绣被、锦帏南子,嫦娥奔月、仙人采芝,萼绿华来、杜兰香去,仙人掌冷、玉女窗虚,阊阖西风、巫山云雨,吹笙引凤、弄玉萧史,绛河云圃、赤城云紫,灵沙贝叶、留靴辟支,北极五星、勾陈紫薇,蓬莱三山、石桥东连,阆苑附鹤、女床栖鸾,麻姑搔背、徐福得仙,素女悲瑟、紫玉化烟,庄生梦蝶、望帝托鹃等等800余事。这些世外传谈已经从我们民族的文化折射到人们的心理,具有特定之意象与情韵,且象外有意,韵外有致。其《月夜重寄宋华阳姐妹》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28个字,用了东方朔、嫦娥、十二城、彩蟾、三英、玉楼、水晶帘7个神仙方外的典故,这就为诗境蒙上一层仙道的情韵,诗意显得十分的渺弥。诗中“三英”即窃药之嫦娥,即彩蟾,按诗题有“重寄宋华阳娣妹”,则“三英”自指宋氏三姐妹。

首句,“偷桃”用东方朔事,喻男女欢情,“窃药”用嫦娥事,喻入道求仙,全句言此二者不可得兼。二句言宋为道观所“锁闭”。三、四句言本可与“三英”一同赏月,无奈道观戒备森严,门帘垂阻,不可入内。诗中“十二”为义山无题一重要意象群,皆寓指道观。按《集仙录》:“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又《十洲记》、《拾遗记》、《水经注》诸书均云昆仑天墉城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或瑶台十二。《汉书·郊祀志》亦言“玉城十二楼”。是“十二楼”、“十二城”、“十二台”皆寓指仙人所居之处。商隐诗除“十二城中锁彩蟾”外,又有“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十二楼前再拜辞”(《赠白道者》)、“云梯十二门九关”(《日高》)、“十二玉楼空更空”(《代应》)、“碧城十二曲栏干”(《碧城》),“十二”均喻指道观;“十二层城阆苑西”(《九成宫》)、“十二玉楼无故钉”(《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十二峰前落照微”(《楚宫》)、“只有高唐十二峰”(《深宫》)等之“十二”与宫院、神女有关,并皆具“重旨”、“复意”。



有三首“圣女”诗,借圣女祠以代指道观,是义山诗又一意象群,与“十二城”系列同为抒写道俗相恋,并同具仙道之迷幻色彩。所不同在“十二城”以王母所居之阆苑为喻,此则以神女所居之圣女祠取境。试比较《碧城三首》其一及《圣女祠》。《碧城》其一云:

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8句取神天仙道8个物(事)象:碧城十二、辟尘辟寒、阆苑附鹤、女床栖鸾、星沉海底、雨过河源、晓珠明定、长对晶盘。商隐诗之取象神仙方外,是使诗歌旨义朦胧的重要表现手段。而《圣女祠》云: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

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诗用三里雾、五铢衣、崔罗什、刘武威、白燕钗等神仙方外故事,取象如轻纱雾,而圣女祠也如同十二城,喻指女道士所居之道观。商隐诗多托物寄情,亦物亦人;借史兴怀,亦古亦今;以仙喻世,亦道亦俗。物之与人,古之与今,道之与俗,或同构对应,或隐喻暗示,或比兴象征,言此意彼,故多含隐之致。



《诗品》云:“登彼太行,翠绕羊肠”,“以往已回,如幽匪藏”。言脉络须往复幽曲而不隐晦。《白石诗说》云:“血脉欲其贯穿,则其失也露。”此言脉络若直贯则旨义显露而不含蓄。商隐诗情感沉潜,脉络婉曲,“味有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曲尽万变之态,精索难言之要”(《皇宋事实类苑》引杨大年语),有其独特的情感表达手段。

潜气内转,回环往复,而以复辞重言出之,此义山诗脉络婉曲之重要手法。张采田在纪昀评《曲池》诗的议论中,有一段批语道:“晚唐诗派,多有此种看似姿媚无骨,实则潜气内转,迥非后世滑调所能假托。”(《李义山诗辨正》)张采田认为,读李商隐诗除了字面上的推求外,还应深入到诗人内心的感情领域中,才能体味其“含思宛转”、“藏锋不露”、“有神无迹”的妙处。“潜气内转”最确当、最精切地道出了诗人进入创作时情感运动的一种特殊模式。而复辞重言的运用正是这种“潜气内转”运动模式的外化。李商隐一生受朋党排笮,失意困顿,身世凄凉,兼之晚唐衰亡破败的社会现实,家中亲人的生离死别,给李商隐一生涂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心怀愁苦,情郁于中,而性格内向,故抑其喷薄外运,因此沉潜于心而回肠九转。《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李商隐与王氏结婚原借李十将军曲江池畔南园旧宅,正是荷叶生时。俗言“不是冤家不聚头”,所谓“春恨生”也。王氏逝于秋日,故二句云“荷叶枯时秋恨成”;不仅点明妻子逝去的时令,且暗寓因荷枯而丧耦(偶通,谐藕),诗意隐含不露。一、二句“荷叶生时”与“荷叶枯时”的重言复辞,表现了时间的推移,又显示了自结婚至妻逝13个春秋荷生荷灭的往复回环。“春秋代序,我生行休”的感慨,以及对亡妻的无限眷念,亦于往复回环之中于言外得之。而“春恨”与“秋恨”的重言,“生”与“生时”、“春”与“成”的双声,又构成另外两组回环,其重旨复意可谓有神无迹。三句“身”和“情”并举,字面是“身在情在”,言外则“身亡情不亡”。由于两“在”的重复和“深”、“身”、“知”、“在”的两组双声字,不仅音声迂回,亦使此情语更显沉挚。末句“江头江水”,两“江”隔一音重叠,“水”与“声”之双声,又回复与“深”、“身”交互双声,使三、四句形成多层次之回环往复,则诗之脉络自然婉曲。

李商隐诗运用复辞重言手法,从而使节奏回环、诗脉婉曲之诗约70首。有同句单步往复,如“一弦一柱/思华年”、“此花此叶/长相映”、“江南江北/雪初消”、“如丝如线/正牵恨”。有同句双步往复,如“一夕南风/一叶危”、“自埋红粉/自成灰”、“半留相送/半迎归”、“浣花笺纸/桃花色”、“地险悠悠/天险长”、“别时冰雪/到时春”、“雏凤清于/老凤声”、“不是花迷/客自迷”、“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拣花朝/与雪朝”、“送到咸阳/见夕阳”。这种同句不同音步的重叠往复,又可以组成对仗的一联,如“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集仙殿与/金銮殿,李将军是/故将军”。还有同联内前后一次单复的,如“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是有寒芜”;“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莫羡仙家有上真,仙家暂谪亦千春”。还有同联前后句蝉联,“上下相接,若继踵然”(陈《文则》),具上递下接、滚珠反荡之曲折感,如“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回头向残照,残照更空虚”;“莫将越客千缘网,网得西施别赠人”;“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也有同一联前后句首尾衔顾,使回环增大,涵盖全联,如“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武关犹怅望,何况百牢关”;“啼笑犹不敢,应防啼与笑”;“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且有一首诗内多次连环回复,大小回环相套的情况,如《石榴》云:“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知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在诗歌脉络上,李商隐还常用近离远合、点情染景、翻转透跃、宕出远神等艺术手法,使情感走向更趋委婉迂曲、不直不露。李商隐诗很少纯为情语,也很少纯为景语,从出句到对句,常先情语点之而后景语染之。乍看似乎出、对之间跳跃过大、横隔语脉,实则“上意本可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艺概·词概》)。《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出句情语“点”,对句则以景语“染”之。又如《碧城》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亦情语点之,“玉池荷叶正田田”,景语染之。《无题》云:“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冯舒曰:“第二句毕世接不出。”(《义门读书记》引)冯舒所以极称誉第二句,其不可及究在何处?窃以为正在点、染之间。出句点情人相见之难,相别又难舍难分,是为情语。而对句乃就相见相别之情,以景语染之。其妙在:一、为情人相别设置背景,时在暮春三月,春风绵绵(东风无力);二、移情于景,春花凋谢、木叶飘零(百花残),从而使情人相别更加具象化,为两情相别营造、渲染一种悲愁伤感的氛围;三、暗示与象征此情已如春之消逝,不可复返,如百花凋残,不可复开。

义山诗脉络,常以景结情或宕出远神之手法而使诗歌境象迷茫、旨义含隐深曲。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诗有以理结,以情结,以景结,而以景结,境象最为朦胧,有烟水迷离之致,而诗旨亦含蓄隐曲。《过招国李家南园》末云:“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结云:“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春雨》结云:“玉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日射》云:“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华师》云:“院门昼锁回廊静,秋日当阶柿叶阴。”《吴宫》云:“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此皆以景结情而得篇终混茫之致。有些诗之结语,不仅景中含情,且“有声有情”、“声情并茂”、声、景、情谐和合一而收余音缭绕之致。《柳》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宿骆氏亭》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二月二日》云:“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雨夜声。”《出关宿盘豆馆》云:“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无题》云:“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十字水期韦侍御同年不至》云:“西园碧树今谁主,与近高窗卧听秋。”有些诗之结语,抒情主体之所见、所思、所问、所作,既以景结情,又具作者之神韵,使收尾不仅得混茫之景,景中之情,而亦得作者之“神”。《艺概》云:“神有我神、他神之别。”《桂林道中作》结云:“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到秋》云:“守到清秋还寂寞,叶丹苔碧闭门时。”《寄怀韦蟾》云:“却忆短亭回首处,夜来烟雨满池塘。”《如有》云:“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帏。”《夜冷》云:“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此皆以景结情中有“我神”也。《池边》云:“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送同年独孤云之武昌》云:“武昌若有山头石,为拂苍苔检泪痕。”《汴上送李郢之苏州》云:“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白云夫旧居》云:“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此皆以景结情中有“他神”也。李商隐诗又多有“宕出远神”者,以“宕出”而使境象迷茫而诗旨含蓄。《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末云:“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杨本胜语罢,恰好边角停吹,夜亦已深。而末接青灯之下见镜中己之两鬓已经斑白,宕出远神,似与上句无关,实则悼亡之痛,思子之情,身世之感,尽蕴此“青灯两鬓丝”之中。《暮秋独游曲江》末云:“怅望江头江水声”,既切题目又宕出“怅望”之神。《七月二十八日听雨后梦作》末云:“独背寒灯枕手眠”,以“独背”、“枕手”而宕出梦境。《昨日》一首云:“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透过一层拟想所思之人平明情状:她于回味昨日“少得团圆”,定有会心之满足。然不落言筌,而以其“笑倚梅树花”之远神足之,则篇终自显混茫之境。《艺概》云:“有混茫之人,而后有混茫之诗。”义山气质粘滞,性情含蓄,故诗脉多婉曲而诗境多混茫也。



《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殆即刘勰所云之“独拔”、“卓绝”之秀句。《沧浪诗话》:“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沈德潜《说诗语》云:“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李商隐诗音节流美,兼有一气转旋和秀句连篇之妙。唐以后律绝(词曲同),每先得其中一联,甚或一句,然后前后连贯,补苴成篇。若通篇浑成,则句与篇融,未有接榫痕迹;若未能浑融,则虽有秀句,而难免横隔语脉。贾岛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然后成《题李款幽居》,温歧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后有《商山早行》;晏殊先有“无可奈何花落去”,而后足成整阕之《浣溪沙》。李商隐诗之一气转旋,主要在气势与音节:气溢而抑之使沉,然后以实字撑柱,虚字斡旋,音节流美而秀句与隐篇谐和合一。赵翼《瓯北诗话》摘陆游七律佳句24l联,认为“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李商隐亦然,如果要摘句,亦当在百数十联,至今仍脍炙人口,活在人们口语或书面语中。有喻性秀句,有诗性秀句,有融景秀句,有哲理秀句;词句清俊、形象真切、感情深挚,议论精警;佳句、秀句、独拔、卓绝,叠出不穷。

即以咏物一体言之,便可见其美秀无匹,其句意秀、情秀、境秀、辞秀。“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咏灯);“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咏落花);“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咏乱石);“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咏松),此意秀也。“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咏柳);“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一年一度来”(咏七夕);“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咏紫薇);“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咏荷),此情秀也。“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咏落花);“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咏蝉);“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咏屏风);“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咏七夕),是乃境秀。“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咏槿花);“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咏落花);“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咏月);“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咏流莺),是又辞秀也。意秀、情秀、境秀、辞秀,几无意不可托,无情不可寄,而又境象朦胧,词句清俊,独拔卓绝而又含蓄蕴藉。

有的诗不仅一联,甚至四联皆为秀句,如《无题》、《锦瑟》、《碧城》诸篇。即以“春蚕”一联言之,就堪称千古绝唱。葛立方云“取无情物,作有情用”,谢榛、朱竹从“丝”、“思”之相谐,极其称赏,钱牧斋以为“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从移情、谐音、刻画、譬喻,乃至情之感人等各个方面给予很高评价。现在人们引用此一联,亦往往取义于诗外之意,实在是警策独拔,境象迷茫、意义深广而又高度典型化了的语言。诠释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体验和艺术情趣等,越出“春蚕”、“蜡炬”在诗中的意象,进行文外之旨、象外之象、韵外之韵、弦外之音的再创造。只要寻绎出原意象与新质象之间的同构对应点,都能就诗句进行类比、暗示、象征、演绎,可以理解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也可以理解为对一种崇高理想的执著追求,不为原象原义所束缚,所谓“可以言情,可以喻道”,即在于它的独拔、卓秀,在于它的“形象大于思想”的高深度的概括。

其实不仅此联,即如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亦为一卓绝之秀句,既是自然会妙,亦研虑所得,乍看似平常语,却又是千锤百炼而入纯青之语,是炼而不炼,不炼而炼的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出梁武帝《丁督护歌》“别日何易会日难”。商隐化“别易”为“别亦难”,是对于两情相别情感体验更为深刻的表现。因为“别易”,若非意外而别或别后可常时会见,则两情当不是深挚;若情之至深,则别时依依难舍,难解难分,别又何能“易”!而梁武帝诗句又是从陆机《燕歌行》“别日何早会何迟”脱化而来。李商隐后又有唐彦谦、韩、李煜用过类似的诗句:唐《无题十首》之五云:“谁知别易会应难”;韩《复偶见三绝》之一云:“别易会难长自叹”;李《浪淘沙令》云:“别时容易见时难”。前后五家五句,皆不如李商隐对聚合离散情感体验之深刻,究不如商隐此句之深情绵邈,荡气回肠。

类似“相见时难”与“春蚕蜡炬”,或为诗性的警策语,或为喻性之警策,均为诗中“片言居要”之使人省悟深警、卓绝挺秀之秀句。高尔基说:警言在人们的想象中会引起一系列的形象与表象。而这些被“引起”的形象与表象,就是“隐”在“秀”中。它是无数个别的一般,诠释者能够演绎出许多新质象;这些新质象由原意象涌动而出,一幅幅如在目前,正如《岁寒堂诗话》引《隐秀》篇佚语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艺概》),此为通论。然商隐诗之语句不仅以“秀”为其特征,亦具“隐”之特色,形成一种亦秀亦隐,亦隐亦秀,秀中有隐,隐中有秀的语言风貌。

李商隐诗之秀句所以秀中有隐、有重旨、复意,主要表现在用事用典上。首先是“事词为一”(《石林诗话》)。商隐诗有许多秀句虽用事而如未用,读者不知典故而无碍阅读,而知道了典故出处则有会心如悟之妙,对诗句的意蕴的理解也就更加深刻。《园中牡丹为雨所败》之二云:“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从题外起,以榴花作衬。虽不知用事,亦觉自然可诵。屈复言“莫浪笑其早开也,早开早落,更觉愁人”(《玉溪生诗意》),并且可以进一步理解:“大抵世间遇合,不及春者,未必遂可悲;及春者,未必遂可喜。”(姚培谦《李义山诗笺》)但是,如果知其用事出处,联系孔绍安咏石榴事,则当秀中见隐,有深入一层之妙悟。据《旧唐书·文苑传》载:孔绍安与夏侯端隋时都曾以御史身份监李渊军。李渊代隋后,夏侯先归唐,授秘书监;孔归晚,只拜内史舍人。一次侍宴,诏咏石榴,孔诗有“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云。史载夏侯虽“及春”,后乃以事贬梓州刺史,所谓“先期零落”,而孔则擢升。商隐借史事,用古人诗以自况,抒发其早岁虽为令狐楚激赏,但终遭际不幸的一种感情。这一典事将重旨、复意“隐”于“秀”外,而“语如己出,无斧凿痕”(《说诗语》)。其次,李商隐诗中的一些典故,作为概念外壳的词藻,由于历代诗人的反复运用,往往附着有某种特定的情感和韵味。逝川、南云,啼鹃、蝶梦,星娥、月姊,团扇、回雪,刘郎、蓬山,龙山雪、洛阳花,前溪舞、西南风,三宵露、午夜风,以及素女清瑟、秦娥碧箫、罗荐春香、潇湘烟景、青雀西飞、梁间燕子等等,无不蕴含着一种特定的情韵义。义山用典注意将意、情、事、典融入象中,又以“新语”出之,所谓“熟事新用”(《说诗语》)。《和人题真娘墓》云:“虎邱山下剑池边,长遣游人叹逝川。”吊乐人而注身世之感,用“逝川”,使语义涂上一层浓重的岁月蹉跎,人生易老的感慨,省却许多文字。而似水流年、子在川上的意象即刻化入诗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所谓“熟事”;而仅取“逝川”二字,即所谓“新语”。秀句因此而特蕴情韵,而象外有情,韵外有致,诗即具隐意、重旨。为使熟语新用,义山又从“逝川”而创为“逝波”。如“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颓泰山惊逝波”(《安平公诗》),“朱邸方酬力战功,华筵俄叹逝波穷”(《过伊仆射旧宅》),都蕴含人生短暂、瞬息即逝的情韵:句意悼往,而言外则寓身世之感。第三,李商隐用事极注意典故喻义的具象化。《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云:“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出句说自己进士及第名次前于韩瞻,而对句则戏韩娶茂元女翻在己前。这种娶妇成礼,可用之典实不啻数十百事,而商隐独取《陌上桑》罗敷事入典,且令人想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时,罗敷与使君的一段对答。“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取“千骑”、“上头”便极具形象化,它能唤起读者的意象再创造,秀句的象外重旨,即隐于《陌上桑》的形象之中而愈味愈出。

除秀句中之事典外,借助谐声获取“隐”义如“金蟾啮锁烧香(相)入,玉虎牵丝(思)汲井回”;暗示手法的运用,如“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等等,均使“秀”与“隐”和谐浑融,再加上虚字的斡旋,故能秀句连篇,状溢目前,又收自然会合,一气转旋之妙。
李商隐诗的隐秀特色,在感情表达上细腻而又深沉,在脉络节奏上婉曲而又缓慢,在语言色彩上哀艳而又清丽,在吐字音响上又往往表现为低抑而又沉郁……总之,情感深细,节脉缓曲,色彩艳丽而音响低抑。故其言景物则如笼晓雾,抒感怀则如在梦境,以喻声音,常似有似无,不绝如缕,以比色相,则有如镜中之花,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李商隐一生由于沉沦使府,寄人篱下,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屡遭失败,兼之晚唐衰亡破败的社会现实,三十多年中家庭亲人丧逝殆尽,故常叹有才无命,因而极同情弱者、失败者。在心理定势上,他以微细为美,以弱小为美,以阴柔为美。其所为诗亦每多摄入柔弱、纤小之物象。植物中举凡柔弱细小之物,几乎被他用尽。其写花是“落花”,写荷是“枯荷”,写牡丹则“为雨所败”,写梅花则“定在天涯”。动物中那些娇小柔弱者,亦特别引起他感情上的共鸣。其写禽是“惊禽”,写莺是“流莺”,写猿是“失群”之猿,写蝉则是秋暮残声“疏欲断”。对于那些无生命的事物,他也总是移情入物,以寄哀怨之感。如写筝是“哀筝”,写镜是“破镜”,写雪是“残雪”,写雨是“微雨”、“细雨”、“暮雨”、“梦雨”,是“类轻埃”之雨……“白日”是富于青春气息的,而李商隐笔下总是夕阳、残照、斜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送到咸阳见夕阳”,“不放斜阳更向东”,阴柔中带有凄清和凄婉。

然而,李商隐诗之妙处还在于诗人将浓丽的色彩巧妙地融入于凄婉哀怨之中,貌似相反,实则相成,使柔中见丽,凄中见艳。“待得郎来月已低,寒喧不道醉如泥。五更又欲向何处,骑马出门乌夜啼。”“户外重阴暗已开,含羞迎夜复临台。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汝吹来?”此《无题二首》何等艳丽,又极凄然入神,“凄”和“艳”完全糅合在一起了。客观事物告诉我们,柔弱的事物,其色彩总是淡雅素朴的,但商隐诗却如缟衣少女,即使有些少欢愉,亦不过拈花微笑,更多的则是愁思缠绵,或虽艳若桃李,而只在风中无助的哀诉。因此,我们似可在“隐秀”的后面添上“凄艳”二字,使成为“隐秀凄艳”,或可为李商隐诗歌之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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