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蕉下客”视角看探春
《红楼梦》作者给探春起别号“蕉下客”,黛玉又拿“蕉叶覆鹿”取笑她,此中是有深意呢?还是“只取字面意思来打趣”?笔者认为,“名者,实之宾也”,名实必符;别号是能指符号,符号之下,必有与之相符的所指。这所指,就是探春的本质特征,就是作者塑造这一形象的基准、定格。所以首先要认清“蕉下客”的所指。
且看“蕉叶覆鹿”这个前文本的本义,《列子·周穆王》篇讲个故事:
郑人有薪(砍柴)于野者,遇骇鹿,御(迎)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坑)中,覆之以蕉(同樵)。不胜其喜。俄而遗(忘)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按)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入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他真在做梦)。”室人曰:“若(你)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耶?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甘心)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狱官)。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瞎说是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认)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信)士师之言可也。”
《列子·周穆王》篇说“古莽之国”,“以梦中所为者实,觉(醒)之所见者妄”;“中央之国”,“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接着述说蕉叶覆鹿的故事,这个故事进一步说,连梦与觉也是难分辨的,既然不知何者是梦,何者是觉,那么也就不知何者是真实的,何者是虚妄的;也就不知何者是失,何者是得。以此比喻人世梦觉难辨,真假杂陈,虚实变幻,得失无常。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评解”云:“盖列子书与佛经同意,以梦觉比真妄。谓以真为真,以妄为妄,都非。即真即妄,即妄即真,真妄两忘,方是《列》《庄》之文。”此解甚是,梦觉是喻体,真妄是本体;真妄两忘,得失两忘,是蕉叶覆鹿故事的真义。后世也多以此义入诗。宋周必大《益公题跋》十一《题与王洋手书》:“刍狗已陈,岂应复盛箧衍,蕉鹿虽在,未知其为彼梦耶?”蕉鹿之事不过是虚妄的梦幻。金段成己《张信夫梦庵》诗:“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蕉鹿竞争为。”世上的名利地位等物欲都是引人入迷途的,但人们均未觉悟,象争鹿那样纷纷投入竞争,无论得失,均是梦幻虚妄。贡师泰《寄静庵上人》诗:“世事同蕉鹿,人心类棘猴。”人心象棘端(如针尖)上刻的猴儿那样狭小,你争我夺,患得患失,这是《庄》《列》所不赞成的。明宋濂《崆峒雪樵赋》:“既消摇而咏归,忘蕉鹿于今昔。”忘蕉鹿就是真妄两忘,得失两忘,不为物累,不为欲牵,便能精神自由逍遥,这是《庄》《列》所主张的。
“蕉下客”的所指既已明了,读者可以据此循名责实,用蕉叶覆鹿故事去省察和观照探春,用蕉鹿难求的思想去透视和把握她的本质特征。这确实是作者提供给读者洞察探春的一个窗口,可惜以往人们没有去领会,有负作者苦心。探春不是黛玉取笑的那只被“竞争”的鹿,而是竞争鹿之得失的薪者和路人,他们被卷入物欲的旋涡中,得失的纠葛中,真妄的幻境中而不能自拔。探春就是那种不能“忘蕉鹿”的人,是那种“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蕉鹿竞争为”的竞争者。在贾府大观园这个舞台上,探春扮演的是那种“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她的自我设计是,既作“处名攻利敌之场”的雄才,又是栖处词坛吟社里的雅士(参见她的结诗社帖)。鹿之得失,仅寓言之耳,其寓意深广,揆端推类,反映在探春身上,则她在诸如嫡庶、尊卑、主奴、是非、宠辱、利弊、义利、治乱、兴衰、胜败等方面都要辨个分明,察个究竟,讨个公断,有个依准,争个高低。她事事处处都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刚毅锐敏,精细认真,毫不含胡,决不退让。下面分别看看她的具体表现。
一、在主奴关系上的争竞
这主要表现于主子权威的争竞。管家主子的权威一向受到管事奶奶们的挑战,后者虽是奴才,却也不是等闲之辈。王熙凤那样厉害,却深有感触地说:“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16回)鸳鸯也曾就凤姐儿的处境感慨说:“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71回)平儿也当面正告众媳妇们:“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55回)
就在这种形势下,凤姐因小月不能理事。探春和李纨便受王夫人委托到议事厅暂代凤姐理家。主奴之间树权威与削权威营私利的矛盾斗争在新情况下展开了。“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其中吴新登媳妇上演的“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就是突出体现。适逢探春的舅舅、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该赏多少体恤银呢?若按公法,即“按着旧规矩”和援“旧例”,“外头的”赏40两,“家里的”赏20两;赵国基是“家里的”该赏20两。若按私情,则可模糊“外头”与“家里”的界限赏40两(李纨持此办法),或者编个“现买葬地”的特殊理由,赏60两。吴新登媳妇具体经办此事,旧规矩、旧例她都知道,且经办过,“旧帐”她也经管着,她本该按公法办理,只须报告给探春就行了,赵姨娘有怨,由她们承担。可她不,“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她把这矛盾推给探春。这极厉害的一着棋,使探春处于进退维谷、腹背受敌的两难境地;如果按公法给20两,她们就会轻易地造舆论说她不认亲娘亲舅,绝情无义。赵姨娘也会吵闹,从道德人格上损害她,使之难以建立权威,从而“治倒”她。如果徇私情给40两或更多,那就破坏了公法,破坏了“祖宗手里旧规矩”,就是“犯法违理”。这个罪名谁也担当不起。管家而不循理法规矩,那就不能管家就要失掉管家的职务和权威。此事王夫人已知,“叫回姑娘奶奶来”。她在看着探春怎么办;她可是踹赵姨娘头的首要,她可是不情愿对赵姨娘徇私情。管家权是她委任的,顺其心则予,拂其意则夺,“敏探春”岂能不知就里,所以她宁可绝情而必依家规。促使探春做出这种选择决断的心理依据,主要是她要争竞权利地位。吴新登媳妇发动的这场挑战,分公法和私情两路,探春用公法将吴击溃,可赵姨娘又从私情一路攻上来了。事情的结果,自然还是赵姨娘争讲不过探春。
在这场初试锋芒的较量中,主使探春行为的动机就是要树主子权威,就是要以法(家规)以势压倒奴才和半奴才。能否达到这个目标有个比照,就是能否达到凤姐儿的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她的程度。她回击吴新登媳妇时说:“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她要在众奴字号管家奶奶的心中口中争个与凤姐儿同样利害同等威严的等价地位。平儿说:“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探舂果然当下就免了宝玉、环儿、兰儿每位8两银子的上学补贴。凤姐儿没行到的,她能行到,显出比凤姐儿还胜一筹。探春“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其中就有“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凤姐儿自己为了暂避矛盾,宁愿让探春“先拿我开端”,趁势革除些宿弊,因而把探春放出一头地。探春在这种“名攻利敌之场”中的出色表现,都显见她在主奴关系上的争竞,在权势上的争竞,痴迷地参与,忘我地投入,欲得而得,欲胜而胜,聊为踌躇满志矣!然而作者似乎远在天外说:蕉下客此刻为世味所迷,尚不能得失两忘,真妄两忘。
二、在嫡庶关系上的争竞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府三小姐,样样都强,可就是有个天生的缺憾——庶出。封建礼法,严格嫡庶之别,固守正统思想。“木之正出为本,旁出为枝;子之正出为嫡,旁出为庶。”“本固而枝必茂,嫡立而庶必宁,此天地自然之理也,先王知其然,于是贵嫡而贱庶,使名分正而不乱,争夺息而不作。”(陈祥道《礼书辨嫡》)这虽然是就男子而言,但女子也相应准此而定其尊卑贵贱。在那种“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宗法制度下,一旦上帝安排了庶出身分,那就注定了卑贱、低下的地位,给他带来命薄、运蹇、不幸。如若探春能接受《庄》《列》的精神,超越得失、真幻,泯却嫡庶、尊卑、主奴、荣辱的界限,麻木不仁,与世无争,那她就能相对地从精神上摆脱“庶出”这个梦魔,可那样就完全彻底不是探春了,她恰恰是极看重计较这些关系的。趋嫡避庶支配了她的身心,因而也使其本质有所变异,其性格有所扭曲;同时她也在实现自我超越,这又使其人放射异样光彩。她趋嫡避庶和自我超越的途径有三条,一是远赵近王、远环近玉;二是自勉自强,以长补短,三是玫瑰有刺,自卫反击。
先说第一条远赵近王、远环近玉。探春平时尽力疏远愚蠢鄙俗韵生母赵姨娘和猥琐鄙陋的胞弟贾环,尽力邀宠嫡母王夫人和嫡兄贾宝玉。第27回一棵石榴树下兄妹说梯己,就是一次既象征又写实的表现。需要鞋的贾环,探春不给做;不需要手工鞋的宝玉,探春却给做。赵姨娘为此不平,探春却无理强辩。赵姨娘心存探春不认亲娘亲弟的“想头”,探春却说其母的“想头”“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实际不是不知道,而是太知道,太“敏”,太争竞了。第55回赵姨娘谴责探春:“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赵姨娘要求“拉扯拉扯我们”,探春说:“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赵姨娘原是以奴婢身分做的妾,是个“半奴才”探春将母女关系归结为主奴关系,为她的绝情找依据。又以同样理由,不承认与赵国基的甥舅关系:“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官高方是舅,为奴岂有甥!封建嫡庶观念,将人的灵魂浸蚀到什么程度!将人的性格扭曲到何等程度!
第二条是自勉自强,以表现之长补出身之短。探春自知庶出的卑贱低下,她不甘于屈辱地位,于是她以后天的自勉自强来弥补先天庶出之短。宗法封建家族中的嫡出子女,他们稳坐在嫡出位子上安享富贵尊荣,命定天赐,不争而自得。嫡庶的性质和身分不能改变,但若通过自我奋斗,在才智能力上取得优胜,并且善于表现,如探春创意发起大观园诗社,其诗才虽不敌林薛,却也是佼佼者;勇担理家重任,杀伐决断,兴利除弊,种种才能的表现,虽不能脱庶入嫡,确也能改善声价,于已脸上有光,逐步远庶近嫡。所以她特别重视和珍惜秉权展才的机会。她说:“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理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因其表现,才令人另眼相看,得王夫人青睐,受贾母宠爱,众姐妹和宝玉也都平等相待。探春理家伊始,赢得凤姐连声赞好,并说:“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风姐儿在嫡庶观念上倒有些松动开化,具体在探春身上,用套语说则是:有出身论,不唯出身论,重在表现。
以表现之长补庶出之短,这是心理学上的补偿反应。探春以庶出为反作用力,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砥砺其意志,磨练其才智,为此她就要投入数倍于常人的精力,付出数倍于常人的代价。这种积极入世、奋发有为,符合儒家的价值观;换个角度看,这种迷于世味的争竞,不符合道家的人生观,道家认为“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庄子。列御寇》)
第三条是玫瑰有刺,自卫还击。兴儿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65回)因为庶出,易受蔑视和欺负,所以要有刺,以备自卫和还击。前文提到的“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就是刁奴欺负探春年轻,出难题,欲治倒她。结果却被玫瑰花的锋芒戳上了。第73回“懦小姐不问累金风”一节书,通过对比互衬的手法,将懦弱的迎春与刚强的探春性格刻画得分外鲜明。迎春的乳母偷拿了迎春的累金风,迎春“脸软怕人恼”,不问,总是替对方开脱,把偷说成借。绣桔要向凤姐去告发,她拦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乳母的儿媳妇又来讹诈迎春使了她的30两银子,绣桔迎敌,迎春不耐烦,拿本《太上感应篇》看。真是“虎狼于阶陛尚谈因果”!正没开交,探春出现了:“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一面进行还击,一面“驱神召将”,调来平儿,以公案完结。探春的反击,有如“守如处女,脱如狡兔”的军事将领。
探春的出击行为有其心理依据。当迎春说“你们又无沾碍”,何必越俎代庖管闲事时,探春说:“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这“一样”“一般”即指迎探姐妹都是庶出。邢夫人已挑明:“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探春出于“物伤其类,齿竭唇亡”的考虑,严防“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的形势,所以她要坚决猛烈地还击。
要说自卫还击,数抄检大观园那次,探春打了一场威镇贾府的漂亮仗。一支抄检队伍来势汹汹,但在探春地界受到阻击。被抄一方完全掌握了主动,使抄检一方始终处于牵着鼻子被动挨打地位。探春本能地认识到,抄丫头就是抄主子,凌辱丫头就是凌辱自己;因而,保护奴婢就是保护自己。她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她们不敢翻检,探春还命她们具结完案,保证纤毫无疑,并保证不再来找后帐。也因探春的诱使,这“没成算”的王善保家的——
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
一个邢夫人的陪房,也不过是半奴才,居然敢于放肆挑衅式地搜探春的身,究其根由,仍是欺负探春“又是庶出,他敢怎么”。探春之所以勃然大怒,奋起还击,也出于决不能容忍因庶出而受辱!出于捍卫人格尊严,从而暴发出巨大的心理能量,将玫瑰花刺发挥到极致。
三、在义利关系上的争辩
探春受赖大家的启发,也要在大观园兴利,遂引来一场她与宝钗的义利之辨;
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闲说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茶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200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苹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义与利,是中国思想史上重要的哲学对待范畴。“义者,事之宜也”。事理之当然谓之义。利是利益、功利。义与利,孰取孰舍,孰重孰轻,孰先孰后,孰主孰从,思想家们各有主张。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孟子云:“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董仲舒提出“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的命题。朱熹说:“义者,宜也,乃天理之当行,无人欲之邪曲。”(《孟子集注·离娄上》)又说:“将古今圣贤之言,剖析义利处,反复熟读,时时思省义理何自而来,利欲从何而有。”(《答时子云》)朱熹把先儒的义利范畴改造成义理、天理与利欲的关系,将其囊括在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学思想体系中。以上儒者均持尚义说。另一派思想家兼重义利,宋代陈亮、叶适等的功利学说,好讲经济、谈事功。如叶适说:“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习学记言》)清颜元认为董仲舒的名言过偏,“予尝矫其偏,改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四书正误》)。
思想史上的义利之辨,因探春兴利而在她与宝钗之间来一次扮演。宝钗属尚义派,探春属尚利派。两派意见在此交锋。探春说:“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因而要搞经济承包责任制。宝钗讥笑她:“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宝钗这些话,可以远溯到萄子:“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荀子·儒效》)不过更象朱熹语言的翻版:“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悬悟也哉?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文集》卷三九《答陈齐仲》)宝钗又提出朱熹《不自弃文》,该文见于《朱子文集大全类编》卷二一《庭训》,文中虽然也说顽石、蝮蛇、粪便、灰烬、龟甲、鹅毛等有攻玉、入药、肥田、洗浣、占卜、御寒的用处,农、工、商也都有做为,但并非叫“名卿士大夫之子孙”照此办理。这仅仅是拿物作比喻,轻贱之物尚且有一节之可用而不为世人所弃,故人不应自弃,要去掌握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用于实地。宝钗说:“此刻于小事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小事”指轻贱之物有功用,由此上升概括出一般的道理,即是学问,学问用于齐家治国,便是“正事大节目事”。此论仍是重义轻利。探春则杜撰出《姬子》来,说“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是啊,尧舜孔孟没有留下功利学说的理论遗产嘛,那么实际涉足利禄运筹的人们,只好对不起,不能遵从了。
宝钗与探春的义利之辨,辨来辨去,似未有胜负结果。未有结果,正合作者本意,正如“蕉鹿难求”是梦是真、是得是失、孰胜孰负,没有结果。作者尚义尚利?没有答案。作者给探春取别号“蕉下客”,就意味着须从道家的观点审视探春的言行。道家崇尚自然反对人为,而义和利都是人为的,故道家一并摈弃义利。颇有些道家思想成分的邵雍说:“君子喻于义,贤人也;小人喻于利而已。义利兼忘者,唯圣人能之。”(《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表达了义利兼忘为最高人格修养,为最高理想境界。尚利的探春离此境界甚远,如套用段成已的诗句则曰:“世味迷人人不知,纷纷义利竞争为。”
四、在家世兴衰治乱上的争竞
贾府盛衰史是《红楼梦》主题之一。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多次接驾时,是其极盛时期。至《红楼梦》开篇时,贾府已进衰落阶段。至18回元妃省亲,进入衰中复振。至54回以后走向败亡。正当这转折关头,自55回始探春理家,颇有点象“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诸葛亮。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话是在“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的情况下说的,欲脱离这个“老鸹窝”,离开这歧视压抑庶出女子的家庭,实现男子走向社会平等竞争的超越。同时也反映了她是一位有志气有抱负有些大丈夫雄风的英才,如有机遇条件,也可在兴家立业或安邦定国上做一番事业。
关于探春理家,我们说这不是平平常常的理家,是“后值倾覆”情况下的理家,是在“忽喇喇似大厦倾”渐进过程中的理家,欲通过理家“回狂澜于既倒”。何以见得理家是为扶危救倾?这个宝钗与探春义利之辨时已露端倪,这就是朱熹的《不自弃文》。此文是告诫训教“名卿士大夫之子孙”的一篇《庭训》。他说:“为人孙者,当思祖德之勤劳;为人子者,当念父功之刻苦;孜孜汲汲,以成其事,兢兢业业,以立其志。”防备“一旦时异事殊,失其故态”,“世变运衰,饿死于沟壑”。如何防备?要求“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其贻谋,孙子不沦于困辱”,从而保住父祖的基业,克绍箕裘,兴灭继绝。此文传出明显的信息,名卿士大夫当日有创业之功德,然而难逃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规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后世不免时异事殊,失其故态,世变运衰,孙子沦于困辱,甚至饿死于沟壑。曹雪芹此时此刻搬出“不自弃文”,就是用朱熹的文意代指贾府之现今。宝钗所说“那句句都是有的”,即双关朱文和贾府。面对“时异事殊”、“世变运衰”或贾府的“乐极悲生”、“运数合终”、“树倒猢狲散”怎么办呢?探春选择了“利”,通过经济、功利的途径进行救治。
旨在扶危救倾的探春理家,主要有三着:一是循规,按祖宗手里旧规矩办事;二是除弊,如取消了上学补贴,蠲免姑娘们每月重支的脂粉头油费;三是兴利,也是探春的“新政”,在这上推行其重要的改革措施。探春以“兴利节用为纲”,利用大观园的山水土地,经营池塘园圃,进行农林副渔生产。新的变革尤其表现在采取了经济承包经营责任制,通过竞争和优选,决定老祝妈承包大观园中所有的竹子;老田妈承包稻香村一带的菜蔬稻稗;老叶妈承包花草香料。还让他们承包供应头油、胭粉、香、纸、清扫用具、禽鸟鹿兔吃的粮食,。这样“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竹林可扩大,园子也改善了管理。把纯消费的地方,变成部分能生产的地方;把纯享乐观赏的对象,变成能部分创造经济价值的生产条件;把少部分家用奴仆,变成兼顾生产的佃户。这些政绩给探春带来了管理家、改革家的赞誉。当贾府“主仆上下,安富尊荣的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足不及田畴,面不识佃户,一任纪纲仆人所为”,“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而探春则有胆量说出“不许须眉,让余脂粉”;第l3回末也说“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相比之下,探春确宴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五、争竞结果和评判
“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是有志补天的人物。不过个人的才和志是一码事,那被补的天则又是一回事。“生于末世运偏消”,所处是末世,世运有消长,此际值消,这趋势非人力所能改变。凭她有怎样的才能和志气,也无济于事。四五百两进项,若给刘姥姥那样的人家,可够二十家生活一年。但在那饕“蝗”逞啖、日耗巨万的贵族筵宴上,四五百两不过鼎食一脔;当着贵族大厦烟消火灭的时候,四五百两不过是杯水车薪。作者除了让事实本身作证外,还让旁观者发表意见。认识到“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的迎春说:“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程乙本》73回)多少男人尚且无能为,何况一个女子呢。探春面对贾府现状和前景产生无穷忧虑,特别是抄检大观园那次,她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探春在家族的治乱、兴衰、胜败上极关切,最焦虑。又有一次探春说:“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的人生态度恰与此相反,他说:“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此从程乙本),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象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探春还填了半首《南柯子》柳絮词:“空挂纤纤缕(虑),徒垂络络丝(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此处借咏柳絮说人事。作者说探春欲救助家族,肩住“家亡人散各奔腾”,故多心多事,虑后事,但却是“空挂虑”,“徒垂思”。必然破败的家族和终归流散的人们,不可能羁留和绾系,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那么怎么办呢?任凭他们“东西南北各分离”算了!这样就达到了超越,就能忘治乱、忘兴衰、忘胜败,就能与“一心无挂碍”、“一点后事也不虑”的宝玉一致,也就彻悟了“蕉鹿难求”的要言妙道。
探春这位自觉补天的人物,先是用自己的才智,通过理家、争竞、多心多事来补天,有所小补,起一时的作用,但不能回天。后来,干脆用自身女色充当了补天材料,做了为家世利益而去联姻的供献。探春远适,作王妃,前80回已有预示。脂评及后世说者均道及。此外还有信息,书中每每将探春与断线风筝联系在一起。其册子画是:“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之状。”此境界的前文本是梁辰鱼的《浣纱记》,该剧第27出《别施》写越王勾践把西施送给吴王夫差的送行场面。勾践夫人唱道:“飘荡去无边,恨东风断纸鸢(风筝),三年才转……漂流南浦,一似桃花片。望当先,国家大事全赖尔周旋。”因有此情节,断线纸鸢已成为女子出嫁的符号信息;再则,出嫁的作用:“国家大事全赖尔周旋。”第22回探春的灯谜其谜底也是断线风筝:“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此境界的前文本是欧阳修《再和明妃曲》:“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因此,探春远嫁,又类似昭君出塞,汉皇和亲。而和亲或曰联姻,乃政治性质之举,和亲为社稷之谋,联姻为家族计。对和亲的评价也意见不一,有肯定者,有否定者。唐·戎昱《咏史》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欧阳修在《再和明妃曲》中说:“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按逻辑推理,前文本的态度,亦应是曹雪芹的态度,更何况书中已借《青冢怀古》表明了态度:“汉家制度诚堪叹”!按信息转换律,这无疑是在说:“贾家制度诚堪叹”。贾府这一良策,在元春身上一时起了复振作用,可是“三春争及初春景”,轮到三姑娘时已不起作用了。第22回庚辰脂评曰:“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此说不合逻辑也无根据。探春远去的目的虽为“诸子孙不至流散”,但是“人功”难抵“天运”,不可能奏效,无论远去不远去。
以上,就是我们通过曹雪芹提供给的“蕉下客”这面镜子所看到的贾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