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孤鸿影——探春悲剧浅说
《红楼梦》侧重描写金陵十二钗的人生悲剧。作品以人生的辛酸、历史的无情、美的被毁灭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这里既有尚处在蒙昧中的迎春悲剧;也有被送进风雨飘摇圣殿的元春悲剧;还有刻骨铭心的黛玉悲剧。本文仅就倾注了作者激越情感刻画出的探春这一女性形象,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谈谈粗浅的认识。
一、“才自清明志自高”
出生于三月初三的贾探春,是赫赫荣国府贾政的女儿。三月初三,又叫上已日。清代《借当》唱本中有:“上已时节三月三,老师父探春去游玩。”之说。洪秋蕃在《红楼梦抉隐》中说她:“有春则赏之。无春则探之,不肯虚掷春光,故曰探春。”由此可见,探春之名的由来其实就包孕了作者“赞叹、感叹、叹息”之意。
探春第一次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在书中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的时候。当时黛玉看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①至于她内心却恰恰与宝玉相反。宝玉常恨自己是个须眉浊物,若不能在姐妹中厮混,宁可去当和尚,化灰成烟。而探春却深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②这是胸怀大志的女儿怨绪和哀思,亦是壮志难酬的悲剧人物被埋没、被压抑的心声。
平日探春确实也与一般女孩不同。当她尚在童年的时候,攒下几个月的零钱,托宝玉买的或是好字画,或是那有意思也不俗气的轻巧玩意儿,显示了她别具一格的审美情趣。人们说她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戳手”。作者还着意介绍了这位“蕉下客”屋内的陈设,进一步展示了她的内心世界。书中写道:“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树林一般;……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③透过房间的摆设,我们看到的是她崇尚风雅、独具胸襟的气质,犹如秋空般风清气爽。
红楼女儿作为一个群体,最能表现她们情趣的莫过于大观园的聚会了。海棠诗社的发起,使探春初露头角。红楼十二钗中,探春诗不如黛玉,众望有逊宝钗,但能出主意,又会用人具有远见卓识的探春是真正的佼佼者。诗社的发起是作家对这位有“丈夫风范”小姐写照,探春爱的是“真卿墨迹”;慕的是“词坛”、“吟社”的佳谈;树的是不让须眉的壮志。充分显示了她卓越的组织才能和超凡的见识,也为后来她大展雄才埋下伏笔。
结社不过初露锋芒,理家才是大展才华。探春刚接过理家的大权时,横风狂雨,扑面而来。那些平素里就“眼里没人,心术利害”连对凤姐也敢“难她一难”的媳妇们,藐视李纨的老实,认为探春也不过是“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平时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面前便懈怠了许多”。谁知探春却“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己”。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怨:“刚刚倒了一位‘巡海夜叉’,又添三位‘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有了”。正在此时,吴新登媳妇拿着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的丧事来刁难探春。探春却以其过人的精明.机智和干练,依“祖宗旧例果断地处理了这件事,并吓得众媳妇都仲舌头。随后引起的赵姨娘大闹“议事厅”之事,暴露了赵姨娘的糊涂,更证明了探春的精明。后探春又当众减免了凤姐执政时定下的家学里重复的银两。连凤姐也心悦诚服。背地里连声赞叹:“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④并嘱咐平儿千万要顺从恭敬她。这次协理家务使探春的威信正式树立起来了
探春想干出一番事业,开创出一个新局面。面对凤姐交给的营私舞弊的一滩烂泥.探春既清醒又有魄力。她既不让改革弊端和谋私利沾边,同时又找几件与体面人物有关的事来开刀。她理家的根本方针是:兴利除弊,在兴利中除弊,在除弊中兴利。尽管理家有一定成效,但对于千疮百孔的贾府来说,探春所做的一切又都显得微不足道。
“绣春囊”事件引起大观园的抄检。这是荣国府种种危机的集中暴露。在这场突风暴雨中,突出表现了探春的敏锐和卓识。她有心打击抄检者,维护自我人格的尊严。当她闻讯凤姐带人来到秋爽斋时,早已是秉烛而立。并不惜违逆王夫人的命令,当着凤姐面说:“我们的丫头自然是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⑤她命令丫头把自己所有的箱子都打开,去请凤姐抄检,却偏不许搜丫环们的东西。她并不是害怕抄检出丫环们的私物,她自信自己及手下人均无私弊,她是故意违拗抄检,给他们难堪。也只有探春意识到,“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吧!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⑥为此,她把一肚子悲愤尽情地撒在凤姐头上,逼得凤姐连连退让,赔尽了小心;同时又严惩了胆敢藐视自己身份地位的恶奴一王善保家的。探春正是凭着超群的胆略,自尊自强,才敢这样磊落强悍,先声夺人,痛快淋漓地尽灭抄检者的气焰。但是,反抄检她个人的胜利挽救不了她家族的失败,甚至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
二、“生于末世运偏消”
曹雪芹在《红楼梦》这幅震撼人心的画卷里,用丰富的事实告诉我们:探春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只能产生悲剧的时代;探春所生活的环境贾府,更是一个只能产生悲剧的环境。
探春生活在封建社会行将崩溃的前夕,这也是最黑暗、最腐朽、最没落的时期。在那个封建社会里,无论你走到哪里,发现的总是生活的糜烂和腐朽,遇到的也总是人们的悲伤和眼泪.即使在那笙歌满院、繁花似锦的红粉朱楼里,也依然流淌着悲沉的时代气压。年青的、有生气的事物,被压抑在庞大沉重的封建僵尸底下,呻吟且挣扎着。而且,封建社会不仅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嫡生和庶出的差别也是径渭分明的。庶出就是卑贱、低下和可鄙的同义语。因此,庶出的探春一出世就意味着不幸,就已经打上了悲剧的烙印。“老鹊窝里飞出的凤凰”,而这俗鄙的“老鸽窝”恰恰是这位三小姐一生的心病,是她内心不敢触及的隐痛。也是她作为曹雪芹笔下成功社会悲剧典型的一个重要方面。
曹雪芹对整个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作了全方位、山表及毕、探人骨髓的透视:人的价值和尊严都是建立在金钱、地位之上的。吃人的宗法制度和传统长期地、顽固地控制着人们的思想,无情地、残酷地吞噬着人们的灵魂,从而在人们头脑中对嫡庶形成许多不可更易的僵化观念。对于探春来说,她从来没有尝过真正的母爱,也从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在感情上永远是寒冷、痛苦同时也是畸形的。
在荣国府这所深宅大院里,宗法制度和由此产生的思想意识、道德观念无情禁锢着一切,这更促使她内心世界的孤寂。加上生母赵姨娘又是个明里欺凌下层人物,暗里阴谋毒害上层人物的“半奴才”,为众人所不齿;胞弟贾环狠琐不堪。她竭力淡化自己的出身,以自强不息、积极自觉的态度和行动去追求人存在的价值,力求以才干识见弥补这种先天的缺憾。就连尖酸刻薄的凤姐也为她惋惜,“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虽然正出庶出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几自比天高却难超越庶出地位的探春,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又无法摆脱。一个人所能享受幸福和承受痛苦的,都只能是社会给予他的东西。罪恶的封建宗法制度正是造成这一切痛苦的根源。通过这一形象所包蕴的丰富内容,我们对探春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和理解。
三、“清明涕泣江边望”
作为贾家的小姐们,在婚姻就等于交易的时代,他们自然就成了贾家在风云变幻中投放到交易,所以,维系这个家族生存的直接血本。正如恩格斯所说:“在封建社会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意愿。”⑧嫡出的元春尚且如此,那么探春就更不可能幸免了。她们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都被一种既不可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向毁灭。前八十回,曹雪芹在书中对探春命运的暗示有好几处,令人遗憾的是,后四十回是他人续作,所以我们无法看到原作者对探春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描写。
第五回探春的判词说得很明白,“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是一幅探春远嫁离别时的凄惨场面。不仅路途遥远,与亲人也只有在梦中相见,而且远嫁离去的时间在清明时节。这暗示了她以后生活的不幸。《分骨肉》中讲得悲惨:“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骨肉分离,家园抛闪,命运不测,怎能保平安,怎能不牵连,这是一种多么悲惨情景!第二十二回的灯谜是风筝;第七十回的《南柯子》是咏柳絮的,都寓意了探春飘荡分离的命运。我们仿佛看见在虚无缥缈的远处,身影单只的探春正凄凉地望逝水而涕泣,孤寂地对三春而伤感。
总之,悲剧是《红楼梦》众女儿的共同命运。人的自我,自由完全被剥夺,强烈的自我意识被摧残。尽管探春理家是认真的、严厉的,但她兴利除弊的事业却是徒劳的。因为作为封建主义制度象征的贾府,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探春的志再高,才再清明,也撑不住即将要坍塌的大厦,最终不过是被王夫人利用了一番,又被凤姐用来当作躲避众怨的挡箭牌。人的价值被毁灭,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探春所追求的人的价值非但没有得到实现,反而被压抑、被毁灭。她的人生悲剧给人的不仅是一种哀伤和惋惜,更重要的是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叹和深沉的悲愤。也正如英国作家斯马特所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英国学术论文集》)。才高志大的探春悲剧,正是人才与末世冲突的悲剧,是与命运观念相联结产生的悲剧。
《红楼梦》由欢而悲、由合而离,是一出封建末世的社会大悲剧。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都被腐朽落后的封建制度吞噬毁灭了。所以说生于封建末世有才就是不幸,有才的女人尤其不幸,一个庶出的有才的女人就必然无法逃避悲剧的命运。由此见出,红楼十二钗中出类拔萃的探春被排上薄命司的群芳榜,且名列第四名,也决不是偶然的,即将崩溃、腐朽透顶的封建末世正是造成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根源所在。
通过探春这一艺术形象,我们领略到了悲剧的艺术魅力,同时也感受到了作者流露出的悲怆和惋惜的情感。
注释:
①[2][3][4][5][6][7]均见《红楼梦》第28页、第698页、第493页、第704页、第965页、第965页、第7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⑧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