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晴雯

作者:王刚

在《红楼梦》中晴雯是曹雪芹塑造的极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她身上较集中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地位卑贱的妇女们的优秀品质,她是众女奴中最典型的形象。历史正处于“天崩地裂”的转变时代,当时的社会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十分激烈,兼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正在萌芽,整个社会面临着崩溃的趋势。这对曹雪芹世界观的形成及其创作无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明代中时,社会情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社会经济在经历了一个较长时期的休养生息之后,出现了繁荣局面,一些地区和行业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主要是东南沿海一带的纺织业,这是我国封建经济发展中的崭新因素。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反映到意识形态领域,其中李贽等人的进步思想则是市民思潮的代表。他们认为主宰宇宙的应是人,人应受到尊重,其目的就是要把人们的思想从神学的枷锁和封建的桂桔中解放出来。明代的思想家李贽正是这种思潮的代表人物。他受文学和佛学的影响,其思想具有极大的叛逆性和顽强的战斗性。他提出“人皆有私说”,猛烈的抨击了“有天理、玄人欲”的程朱理学和一切伪道学,他认为“穿衣吃饭就是人情物理”甲,这是人的基本要求。认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维护封建特权的等级制度及其宿命论思想。李贽提出了“童心说”,认为“童心”就是“真心”,是人们“绝假纯真”的“思想感情”,认为“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他用各种方式揭露了社会普遍存在的“假事”、“假言”、“假文”、“假人”等腐朽现实,这正是那个颠倒了的社会的真实写照。李贽认为男女有同样的智慧,不能说“见有男女”,“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这些见解都是与封建思想尖锐对立的。李贽思想中的叛逆性、战斗性因素,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反映。他的思想不是作为维护封建统治而出现的,而是代表了市民的要求和观点。《红楼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平等观念,要求婚姻自主的倾向和个性解放的思想,显然是与李贽的进步思想一脉相承。

晚明的社会解放思潮到李贽已达到高峰,他的进步思想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下来。明清之际,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戴震等人,都曾提倡个性自由和民主的思想。他们对封建社会本身进行了相当深刻的批判,针对封建专制主义,提出了一些带有民主性的政治主张。黄宗羲大胆地抨击了君主专制政治,提出“向使无君,人各自利也”,认为君主的存在是“天下之大害”②,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大胆的“人权宣言”,对君主专制采取了批判、否定的态度。王夫之提出“随处见人欲,随处见天理”③。明代的赵世杰说:“海内灵秀,或不钟男子而钟女人”。④戴震还深刻地揭露了理学杀人的本质。他斥责“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⑤,从而指出了封建礼教杀人的本质。这是反禁欲主义宗教哲学的号角,是人性解放的宣言,是近代思想的先声。明清之际的先进思想家,在反理学反专制这一点.七,没有因为清代统治阶级的高压政策而消沉。曹雪芹也正好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他在《红楼梦》里所塑造的晴雯,“出身下贱”,并无独立的人格可言,却从未低下她高傲的头颅。她渴望自由,要求平等,希望能过上一点点“人”的生活,能保持“人”的尊严。因此,她为奴而不服卑贱,对封建的主子们不屑一顾,“左右都是人,难道谁比谁高贵些”,这就道出了一个女奴对于封建奴婢制度的蔑视,她要求“不论尊卑,唯我自主”,绝不听任他人的宰割。在那“主奴之分,等于冠履”的封建社会中,这是“无法无天”的事情,反映出晴雯对奴婢制度的愤慨。平儿说:“晴雯这蹄子是块爆炭”,对晴雯的反抗个性做了高度的评价。晴雯在大观园的众奴隶中,是唯一敢嘻笑怒骂的人,她心直口快,嫉恶如仇,语言尖酸锋利,任情任性,“每当晴雯在书中出现的时候,立即给人带来一股爽身扑鼻的清新之气”①。晴雯的胸怀坦荡、无私,对甘心为奴之辈用比刀子还快的语言揭露其丑恶的灵魂,她痛斥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对其不择手段谋取“宝二姨娘”的用心给予无情讽刺。晴雯对同类的奴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的语言和行动是和谐统一的,对封建主子的权势,不求情、不低头、宁死不屈,敢于反抗到底。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她的反抗个性达到了高峰。封建主子们借“绣春囊”一事,对奴隶进行大扫荡,晴雯首当其冲,进行反抗,充分表现了她对封建势力的蔑视。在贾府的奴隶中,除了晴雯这样敢于向封建势力和等级制度挑战外,另一个敢怒、敢骂的人物算是“贾府中的屈原”(鲁迅语)―焦大。但焦大的痛骂与晴雯的反杭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是反抗的怒吼,而是痛惜主子没落的悲鸣,是奴隶对主子的“忠告”之言。

贾府中的丫头鸳鸯、平儿等人,同晴雯一样,由于她们各自的出身、环境、地位各异,加之各自的性情、脾气、涵养不同,她们对封建主子的反抗态度也不一样,她们同晴雯相比有本质上的区别。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侍婢,当贾赦看中她而让她做妾时,遭到强烈反抗。但鸳鸯在婚姻问题上的反抗,只是为了防卫,意在保全自己,不是主动出击反抗,她也不敢公开迫求幸福自由,以侍奉贾母而自保,在思想和行为上根本没有摆脱奴隶制的传统观点,最后只能成为封建卫道者的殉葬品。晴雯虽处于卑贱地位,但敢怒敢骂不甘屈辱。在其叛逆的生死路上,同贾宝玉这位叛逆者结为同心,引为知己。鸳鸯没能明确认识到封建等级制度对她们的迫害,她的反抗,仅限于对婚姻的不满,最后又摆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桎梏,以死来表示对封建礼教的控诉。晴雯的反抗是要打破封建等级制度,彻底蔑视尊卑上下的秩序,要求个性解放、自由,这是她与鸳鸯反抗斗争的本质不同,这也正是晴雯死的价值所在。

晴雯的反抗个性,不是自动产生的,与其身世有一定关系,更重要的是与贾府中的叛逆―贾宝玉,有很大的关系。宝玉从小过着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生活,加之“老祖宗”的特殊宠爱,得以“在内筛厮混”,逃离了封建主义系统教育,粗通文墨就“杂学旁收”,接受了一些离经叛道的思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叛逆思想得到进一步发展,而且形成体系。贾宝玉是个不安分守礼之人,“一味随心所欲”,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和理想寄托在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孩子身上。他认为“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物而已”。又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们觉浊臭逼人”。他把女人看得高出男人之上,这是与当时的“男尊女卑”的社会思想相反的,对立的,是有进步意义的,它破除了男女之间传统尊卑观念,指出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的不合理性。在与丫鬟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中,他也注意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宝玉和晴雯有着极为特殊的关系,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主奴关系的界限,并不是说他们之间没有主奴等级观念,而是两人在思想上比较契合,在反对封建等级制度,要求自由、平等、个性解放这一点有共同之处。大观园的丫鬟们都愿意与宝玉接近,同他相处在一起不觉得拘束,可以自由自在,这是因为宝玉不以“主子”自居,且具有一定的平等思想。宝玉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叛逆者,对一向受欺压的女奴寄以同情,替她反鸣不平。女奴们也寄希望予宝玉,希望在自己危难之际宝玉能给予她们以保护。大观园的女儿们也知道,只有怡红院上门是个自由的天地,宝玉可以和丫鬟们在此“无法无天”。贾宝玉还想把丫鬓们“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让她们获得人身自由、解放。贾宝玉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人,倒是任凭各人按自己的意愿自己行动,“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愿”“晴雯撕扇”就是这种思想的实际体现。同时还挖掘出了晴雯和宝玉性格上的共同之处,表达出他们之间的深切关系。晴雯所珍惜的是互相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绝不会受到损害。晴雯正是看到宝玉具有平等思想,才引为知己。她对宝玉的叛逆行为常常给予帮助,这实际上对宝玉的叛逆思想起着一种促进作用,并且使宝玉的叛逆性格得到进一步发展。

晴雯敢于在生命最后一刻,公开坦露自己的心胸,公开追求纯真、自由的爱情,叛逆到底。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充分体现了晴雯的叛逆精神。她选择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她认为与其“枉担了虚名”,不如坦露真情,表赠私物,为情而死,这是对黑暗势力的强烈抗议,是对自由婚姻的强烈追求。《红楼梦》中的人物,平儿使人爱,鸳鸯使人敬,袭人使人怜,但晴雯用上述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晴雯的这种举措,正大光明、敢做敢为、敢恨敢爱、视死如归,与《牡丹亭》中之杜丽娘有某些共同之处,这就是晴雯。

晴雯的坦荡和直率和敢于打破封建等级制度的反抗精神,得到了宝玉的赞赏,按照贾宝玉自己的观点,黛玉是他生命旅途中志同道合的伴侣,除此之外,晴雯是最可信赖之人。这从晴雯被撵出大观园乃至病死,贾宝玉身心引起强烈震动可窥见一斑。贾宝玉把自己对晴雯的全部感伤和愤懑熔为一体,写成了哀诛文《芙蓉女儿诔》。诔文中对晴雯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为质则金玉不足为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木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煐娴、妪媪咸仰惠德”。对晴雯之死表示忱挚的哀悼,对迫害晴雯的封建势力提出了强烈谴责,表现了贾宝玉坚强不屈的叛逆性格。在诔文中,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做了高度的总结。晴雯之死的悲剧性,就是因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同类奴隶的陷害,但是当封建主子及其鹰犬向她扑来时,她却没有退缩,以白己的尚能采取的方式,做了最大程度的还击,使封建势力为之震惊。

虽然这样,晴雯毕竟是个“奴才”,她不可能象贾府二小姐探春那样,“赏”给王善保家的一记耳朵。探春是看到了自己阶级内部的弊端,看到自己所处的那个阶级己成为行将倒塌的大厦,她忧心重重,恨那些不争气的人,认为像贾府这样的大族人家,若要衰败,只是自杀自灭,这纯粹是从维护本阶级利益角度出发。正如恩格斯论巴尔扎克时所说的那样,“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②晴雯与探春相反,她是要打破封建等级制度,要求个性的解放、自由,所以她的反抗必然遭到残酷的镇压。晴雯这种反抗精神,在封建叛逆者贾宝玉心中,引起了极为强烈的共鸣,同时,也预示了宝黛爱情不可避免的悲惨命运。

注释

①刘梦溪《《红楼梦》新论》第142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463页。《一八四年四月思格斯致冯·哈克奈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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