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梦幻艺术

作者:李广华

《 红楼梦》 以梦幻始,以梦幻终,用奇特的梦幻手法表现出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因此,研究《红楼梦》 的梦幻艺术,对于揭示《 红楼梦》作者的创作思想及审美意蕴等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神话传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来源。在古代神话传说中,人们征服自然的力量是通过幻化为“神”而体现出来的。就其思想实质而言,它凝聚着古代人民理想内蕴,是对追求理想的民族性格和实现理想的民族力量的礼赞;就其表现形式而言,是以奇幻为特征的,在奇幻中孕育着对美好的向往和追求,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这种理想的内蕴和奇幻的表达方式,成为我国古代文学创作方法的源头,而梦幻艺术则是这一创作方法在不断发展中富有特色的成果。古代优秀文学作品中写梦或与梦有关的内容很多,如唐传奇中的《枕中记》 、《 南柯太守传》、元杂剧中的《蝴蝶梦》,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以及《 三国演义》 、《 水浒传》 、《 金瓶梅》 等长篇名著中有关梦境的描写,可谓各有千秋,使梦幻艺术显得绚丽多彩。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在学习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把梦幻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所谓梦幻艺术,是把现实生活梦幻化或把梦幻境界现实化,用荒诞离奇的手法表现丰富的现实生活内容,表现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审美意蕴。《红楼梦》庚辰本第四十八回末有条批文云:“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清代红学家王希濂在《 红楼梦总评》 中认为:“《红楼梦》 也是说梦,立意作法,别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 … 与别部小说传奇不同,文人心事不可思议。”这两段话不仅道出《红楼梦》作者善于写梦,而且写梦“立意作法,别开生面”,具有独创性。
曹雪芹为什么要以梦幻手法来表现现实生活呢?在《红楼梦》 开卷第一回,作者即明白地告诉我们:“作者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 石头记》 一书也。”这就说明,曹雪芹写梦是有自己独特的背景的。众所周知,曹雪芹出身于一个与皇室关系极为密切声势显赫并且有相当文化教养的家庭,他在少年时代曾经历了一段富贵荣华的贵族生活。但他的“温柔富贵”的贵公子生活并不长,由于政治斗争的原因,曹家便急剧走向衰落。等到曹雪芹成年以后,他的家庭已经败落了。由锦衣玉食下降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甚至“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窘迫之境,促使作者对于少年时期“梦幻”般的生活进行深刻的反想,他说:

“当此,则自欲将己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饮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可以看出,作者对贵族家族的腐朽、丑恶是强烈憎恨的,对那些被这个罪恶家庭所毁灭的美好的东西是痛心疾首的,他挥洒热泪,怀抱痴情,用自己的笔去揭露、抨击这个家庭以至整个社会的罪恶,抒发自己对美的赞颂、美的向往。但他如痴如狂的强烈爱憎在当时那个文网森严的社会中是难以直接发泄的,理性原则与客观现实的不相容迫使作家不得不采用一种超现实的手法来表现。另外,曹家家境的急剧变化,也使作家产生一种“繁华即逝”的梦幻般的感觉。《好了歌》 与《 好了歌注》 即是这种梦幻意识的集中体现。可以说,这种梦幻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家运用梦幻艺术来表现现实生活。



曹雪芹是写梦圣手,在《 红楼梦》 中,他把自己的艺术构思、思想倾向、审美意识融于梦幻之中。据有人统计,全书共写了32个梦,其中前80 回有20 个,后四十回有12 个,前80 回所写的梦最重要,其中有三场大梦尤为全书之关键。

一为甄士隐昼寝作梦,这一梦在全书中起着总括全局的作用。书中第一回便写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顽石因无才补天而空自嗟悼,后经一僧一道携入红尘,引登彼岸,遂引发小说故事。紧接着就写甄士隐于书房内读书疲乏,伏几入梦。梦中见到那一僧一道要带着石头下凡,并带出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因受石头灌溉之德,五内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亦要随石头下世,以泪还报石头,从而透露出宝黛爱情的信息,预示出书中两个主要人物悲剧命运的玄机。这一梦虽短,却于倘恍迷离中引出作品的主线,定下了这部悲剧的主调。

第二大梦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是曹雪芹匠心独运、精心安排的一个奇幻的梦。作家把自己的审美理想、作品主要人物的性格、命运、结局等浓缩在这一奇幻的梦境里。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的过程中,警幻仙姑先以金陵上中下三等女子终身册籍令其熟玩,更“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贾宝玉梦中所看到的那些女子册籍,也就是他后来在大观园里所接触的贾府上中下三等女子。每种册子上有图画有判词,都是用来预示书中主要女性生活道路和结局的。同样,他听到的十二支“红楼梦曲”也是从十二钗的角度概括《红楼梦》 的结局的。这十二支曲子里,《 红楼梦引子》《 飞鸟各投林》 这两支开头与结尾的曲子,寓意极深。“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显示出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揭示全书悲剧的基调,为第五回以后宝黛爱情由发生、发展到毁灭的历程定下了框架。《飞鸟各投林》 不仅是对十二钗悲剧命运与贾府衰败没落的概括,也是对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的深刻揭示。

第三大梦为秦可卿托梦,这一梦境虽然不长,但在内容上却十分重要。它预示出贾家这一家势煊赫的百年望族,目前虽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只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盛宴必散,乐极生悲”,已成贾氏门庭必然的发展趋势。逞威弄权的管家奶奶王熙凤在当家理事的过程中,己经朦胧地体察到了贾家“大厦将倾”的危机,秦氏劝她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和家塾所需之资,以为以后败落下来,子孙退步之计。不能“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实际上是贾府这一“百足之虫”不甘灭亡垂死挣扎的“救亡纲领”和应变措施。也是王熙凤平日殚精竭虑,企图挽救贾家倾颓之势的思想基础,并成为她以后不择手段地聚敛财物,赞成、支持探春兴利除弊,甚至结交如芥豆之微的刘姥姥以留后路的行为依据。



《 红楼梦》 中的梦境描写不仅在全书的主题与结构上有重大意义,而且在刻划人物性格方面也有极为重要的作用。贾宝玉太虚幻境之梦中有一段宁荣二公嘱咐警幻仙姑的话:“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数尽矣,不可挽回!我等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享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宝。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途,便是吾兄弟之幸了。”他们企图通过警幻仙姑规引贾宝玉走上“正途”, “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成为封建大家庭的可靠接班人。但宝玉并没有接受警幻仙姑“以情悟道”、“改悟前情”的教导,却按照自己性情的发展,堕入了“情天情海”的万丈迷津。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不仅揭示出这一封建家庭叛逆者性格的基本特征,也为这一性格的不断发展深化作出了预示。而警幻仙姑对“意淫”的肯定,实际上就是宝玉对自己的肯定。它表达了人世间两情相悦的合理性,表现了用“人欲”战胜“天理”的时代潮流。贾宝玉正是按照在梦境中所预示的那样,没有成为封建家庭的理想人物,而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叛逆的道路,最后终于撒手出家,成为和封建统治阶级决裂的叛逆者。

如果说,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只是对贾宝玉的性格发展作出预示的话,尤三姐的两次入梦则更直接地刻划了人物性格。

尤三姐是一个社会下层的妇女。她不甘心被贾珍兄弟父子玩弄,努力捍卫自己的人格。当贾琏要她和贾珍吃个双盅儿时,她跳起来,指着贾琏冷笑、讥讽。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下脸来。三姐由着性儿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乐。一时,她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兄弟多坐,竟撵了出去。这是何等泼辣,何等豪气。对自己的婚姻问题,她更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樊篱,勇敢地要求自主。她没有把王孙公子作为自己的择偶对象,而是选择了五年前就看中了的,无家无业而有侠气的柳湘莲。由于柳湘莲的误解,尤三姐不惜以死来抗议那个不公平的社会,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作者对这位勇敢刚烈的女性形象的描绘,在她死后,还通过梦幻艺术继续刻画。柳湘莲梦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剑向他泣别,充分表现出尤三姐对自由幸福爱情生活至死不渝的追求,也是对封建制度的有力控诉。在尤二姐被王熙凤迫害致死前,尤三姐的魂灵又进入尤二姐的梦中,劝尤二姐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 … 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 … 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鲜明地表现出尤三姐强烈的反抗精神。不难看出,没有或抽掉两场梦境中的任何一个,尤三姐的形象都不会有如此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

《 红楼梦》 第五十六回中,贾宝玉在梦中和甄宝玉相见。这场梦结构奇特:梦中说梦,甄贾互梦。贾宝玉从甄家四女人口中得知,江南甄家也有个少年公子叫“宝玉”,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而且也有“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于是贾宝玉心驰神往,在梦中找甄宝玉。他来到如同大观园那样的花园里,看见如同鸳鸯、袭人、平儿那样的丫环,走进如同怡红院那样的屋子里,终于找到甄宝玉。这时甄宝玉也正在做梦,他也听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性情和他一样,于是他也神驰梦往,在梦中去寻找都中的宝玉。而都中的宝玉已经在梦中来到了他的身旁。两人相见后,相亲相敬,难舍难分。这种各个方面都相同的人,在各个方面都相同的环境中,做各个方面都相同的梦,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其中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在现实生活中的贾宝玉,是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混世魔王”。除了林黛玉以外,甚至一些交往密切的姐妹们也不理解他。这就使他产生了一种奋进者的孤独,不为世人理解的寂寞。于是,他只能在梦幻中寻找自己的知音,来印证自己的理想的合理性。他对甄宝玉的敬慕之情和厚密之意,实际上就是对他自我形象的一种肯定,表现了贾宝玉对理想的执着追求。



梦幻手法是《 红楼梦》 的基本手法,作者把梦作为审美理想和审美观念的载体。曹雪芹写梦,灵活多变,不拘一格,或实写,或虚写,或详写,或略写,有的“不见后文,不知是梦”(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回末总评),有的互梦对方,梦中说梦,迷离一片,把作者的审美理想表达得完美圆满。

《 红楼梦》 的本旨是写情,它的全部艺术创造,都是围绕着“情”这个核心的。在作品的第一回里就借空空道人之口说这部书“大旨不过谈情”。在“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一支曲的开头,即以问天的姿态执着地寻根问底:“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而作者的答案是:“都只为风月情浓”。他认为情人生来就有。太虚幻境宫门上面横书“孽海情天”,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说明情是古今有之,无穷无尽的。警幻仙姑称赞贾宝玉“吾所受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然后解释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即是情。作者借警幻仙姑之口,肯定了情的存在价值,赋予了情更为具体更为深刻的内容,并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塑造出了“情”的化身一一贾宝玉的形象。贾宝玉可谓天生情种,对情有执着的追求。他力图摆脱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认为“明明德外无书”;把谈论仕途经济的话斥为“混帐话”,管读书求仕的人叫“禄蠢”。面对封建社会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念,他却说:“天地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在梦中见到女子便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了”。尤为突出的是,他无视“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主张自由恋爱,把纯真的爱情献给林黛玉。甚至在梦中还喊骂:“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贾宝玉追求之情,实质上是反对扼杀人性,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脂砚斋在第十三回总评中说:“情即是幻,幻即是情”。就是说幻(梦)是表达情的艺术形式,只有在梦里才能表现至情至性。贾宝玉所憧憬和追求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实现的,于是作者让他进入梦幻世界,在太虚幻境这个情天情海中去体验真情。

曹雪芹的梦幻艺术有很深的美学意蕴。《 红楼梦》总的艺术结构是一个大梦,又包含着许多小梦,正如王希濂总结的那样:“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云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痛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里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痴情私梦,尤二组梦妹劝斩妒妇,王熙凤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不同。”作者可以用梦隐括全文,透露玄机,也可以用梦安排经纬、刻划人物;可以用梦来寄托理想,也可以用梦来批判现实。他善于绘梦境为真境,也善于绘真境为梦境。在他看来,梦有时就是现实,现实有时又是梦,秦氏托梦虽阴森可怖何尝不是现实,宝黛相爱两性依依又何尝不是一个梦。梦长时山重水复、曲径通幽,如梦游太虚幻境;梦短时则只闻梦话,不见梦境,如绛云轩宝玉梦中喊骂。曹雪芹这位梦幻艺术大师,把梦这个“黑暗王国的艺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传统的创作方法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也为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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