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细节?锦心绣口
一片痴情,几许心泪。曹雪芹用笔饱蘸血泪精心创作出的现实主义的鸿篇巨著一一《红楼梦》,在世界小说之林中亦可称得上是一棵参天伟树。如果说,全书巨大思想主题是树的根部,各具情态的人物是树的果实,那么,繁茂的枝枝叶叶,无疑便是书中多姿多彩的细节了。家宴、对话、手帕、小诗、眼神、微笑……林林总总的细节称得上《红楼梦》中又一座“大观园”。
细节是组成文学作品中人物、事件与环境的最小单位。《红楼梦》中的细节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它们分布在全书各处,或助人物形象形成,或促事件情节发展,或为环境景物增色。人们欣赏宝钗的韵味天成,便忘不了她那看去不觉奢华,一色半新不旧的衣裳;感动于宝玉的多情,很自然会想起他劝龄官避雨,替平儿理妆,为藕官开脱的行动;怜惜黛玉的多愁善感,耳畔响的是鹦鹉都在念葬花词的声音。从“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的行为,看出晴雯的勇气;听“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的语言,显出袭人的“豁达贤良”;从紫鹃情辞试忙玉,心下暗暗筹画的心理,想出她的聪慧……点点滴滴的细节,从外貌、行为、语言,心理等各个方面充实人物的形象,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更有的与全书的巨大思想主题有着联系而起着因小见大,见微知著的艺术概括作用。
表现主题淋漓尽致
《红楼梦》再现了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大家庭盛极而衰的过程,描写了宝黛钗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对封建社会的合理性和永久性提出了怀疑,表现了人性美及其被压抑毁灭的时代悲剧。
曹雪芹以描写日常生活见长,是在以重大的反封建主题为整部作品的基础这一前提下来写的。他既写出那棵封建大树的枯枝朽干,又通过叶片的萎黄来反映根部的腐烂。他用那枝神奇的笔,赋予平凡细节以生命。书中对贾府里那些名目繁多的奇馐异馔,衣冠带履以及美器珍玩等都作了十分细致的描写,表现出封建统治阶级的穷奢极侈,而这又无不建立在劳动人民的贫困之上。当贾府津津乐道于用十几只鸡配一盘茄眷,金筷银箸瓷杯木碗随心所用的时候,刘姥姥早看得眼花缭乱,惊出一句“这一顿饭,够我们庄户人吃一年”的“实心话”。
丑恶被揭露固然让人有一种淋漓的快感,美丽的被毁灭才更让人感受到悲剧震憾人心的力量。大观园中,留下了多少青春少女的哭泣,叹息与无奈。黛玉葬花、龄官画蔷、探春受欺、晴雯蒙冤、司棋被撵.....一件件闺阁小事,塑造出一个个美丽少女的形象。曹雪芹通过这许多少女的美,以及这种美被毁灭的各种不同细节描绘,无比悲愤地向那一社会发出了责问的呼声。“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作者的胸怀里,荡漾着多少沉痛和伤感。
爱情是《红楼梦》中最让人心动的主题。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宝黛二人用简单的语言、动作、眼神演绎了一个纯以双方感情和全部人格为爱恋基础的最圣洁最美丽、最有人性美的爱情故事。你为我饮下一杯残酒,我为你于忙乱中递上两首小诗;你替我戴上大红猩毡斗笠,我让你拢好鬓边的乱发;你深夜冒雨来探望生病的我,我为你的受笞哭得嘎咽难言……在读者不知不觉沉浸于这些小故事组成的旖旎情节时,爱情的力量感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宝玉成婚与黛玉病逝发生在同一时间内,这种场合使读者在悲痛之余有所领悟,爱并没有因之而逝,它反而得到升华。升华到封建家长、婚姻制度所无法阻挠的地步,它盘旋于读者的心中。曹雪芹的笔尖,突破了时间,突破了空间,进入了永恒。“家常琐屑”和“儿女痴情”能如此强烈地打破无数读者的平静,是因为作者把笔触从红粉朱楼伸向浩茫的广宇,寄深刻主题于平凡小事之中,细节描写对主题的展现,可谓淋漓尽致。
刻画人物维妙维肖
《红楼梦》塑造了大批的鲜活的人物形象。王朝闻说:“细节描写,是形成富于特征性的形象描写的重要条件,是克服概念化倾向不可忽视的和必须注意的环节。”(《王朝闻文艺论文集》p234)作者并没有着力写人物叱咤风云的惊人举动,大悲大喜的人生际遇与汹涌澎湃的情感激流,同样的,借助于一些具体细节来丰满、充实人物形象。
请看一一荣国府外,走来了风尘仆仆的刘姥姥,她“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掸衣,教话,蹭,三个富有特征的细节,把她想进荣国府,但又感到踌躇害怕,不敢冒昧的神情完满地表现出来了。,第三十六回写“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寥寥几笔,管家大奶奶的情态尽现于读者面前。
林黛玉是书中的核心人物,黛玉哭的细节在《红楼梦》中反复出现,全书浸满她的眼泪,第二十七回“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又如三十四回,贾宝玉挨打后,“昏昏默默”先闻“有人悲戚之声”及清醒细看却是林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写善于逢源的宝钗,便屡次让她出现在“劝人”的场合中,寄圆滑世故于一套又一套的循循善诱之中;湘云的心直口快,晴雯的牙尖嘴利也都非一字一句可写出的。
凤姐出场常是以笑为引,在众人都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时候,肆无忌惮的笑声很清楚地点明了她与众不同的身份和恃宠称娇的作派。在以后的情节发展中:见刘姥姥,“满面春风的笑着问好”,笑得矜持而虚伪;遇贾瑞是“假意含笑”,笑得暖昧而阴冷;在贾母跟前,笑得机灵而讨好;在尤二姐屋中,则笑得矫情而狠毒。不同的笑声、笑态,塑造出了两面三刀、机关算尽的凤姐形象。
在用几个细节刻画一个人物的同时,作者也注意通过一件小事,让几个人物都活跃在读者面前。六十三回,群芳在怡红院开夜宴,玩占花名的游戏,同样抽签,每位却在语言、动作或心理上各具特色。作者是“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恩格斯《致斐·拉萨尔》)。宝钗未掷先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探春取签后便掷在地上,红了脸不肯饮酒;湘云是“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黛玉掷前默默地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
一次游戏,四艳的性格跃然纸上。宝钗沉稳,故掷签前才能从容笑谈;探春守礼,遇到说终身大事的签便红着脸一下丢掉;湘云豁达,揎拳掳袖的动作再适合她不过;黛玉心高谨慎,所以掷前心中默念掣个好签不被人笑话。细细品味,怎能不为曹雪芹的高明所叹服,他量体裁衣写出的传神细节,写活了人物,而人物的光芒又照亮了全书。
黛玉和湘云都与宝玉发生过争执。二十二回中,二人先后向宝玉发难。湘云摔手道:“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黛玉则冷笑道:“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二人的语言几乎相同,都说出“女儿”内心最大悲苦,黛湘之争,实际上就是“身份”之争,“人格”之争。她们在不同的场合,针对不同话头,各自在理解女儿悲苦的“顽石”面前,痛快淋漓地表达女儿特有的自尊自信。在湘云,是不甘于因清寒而屈居人下,便夸张为宝玉把她看作“奴才”;在黛玉,则因孤高而不许别人有“贫民丫头”的轻侮。《红楼梦》就是借助这一系列细节描写,创造出殊神异体,千姿百态的人物画像,在世界文化宝库中,写下了璀璨的一笔。
推进情节掀波助澜
整部《红楼梦》,随着时间的流淌而发展,经历了春荣、夏盛、秋衰、冬枯的变迁。在这其中,纷繁的细节也以时间为纬穿针引线地发生着作用。
第二十八回,元妃送端午节礼,独宝钗跟宝玉的一样,作者特地写了宝钗不顾大热天气,把沉甸甸的红庸串套在胳臂上的细节,联系她平日不喜打扮,不爱花儿、粉儿的细节,从中看出她的心机。妙不可言的是,作者又意在言外地安排下这样两个细节: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赠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在这里金锁照应前文,腾挪跌宕,摇曳多姿。
不经意的小细节出现,往往会为后文理下伏笔,引出重大的结果。例如第三十三回,黛玉往宝玉所赠旧帕上题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却不知病由此起。”此处,作者于不引人注意处埋下了宝黛爱情悲剧的伏笔。二人悲剧固有社会原因,但其“短命”当为原因之一。贾母等人后来破坏宝黛爱情口实之一,就是“恐不是有寿的”。
在一部巨著之中,由于事件人物的众多当然就少不了场景心态的转换。“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雨”,穿插在大场景之中的,是那些零碎的细节,正是它们帮助情节完成了转换,推动矛盾向前发展。二十七回中,宝钗去找黛玉,看见宝玉后抽身回步,一双玉蝶,将她引到了草地边。宝钗扑蝶儿到滴翠亭,恰遇两个小丫头在窃窃私语,她喊着肇儿,假装追寻黛玉嬉戏,使自己摆脱了知人隐私的嫌疑,却又引出了小丫头对黛玉的猜忌。玉蝶促成了场景的转换,人物心境也随之不断变动,人物感情亦在流动。这不仅构筑起多景态的场景网络,且使场景情态化,也使人物心境景态化了,二者在不断转换中呈出丰富色彩的立体韵味。
细节同时也在充实、丰富着情节,使其一波三折,于波澜中见得壮丽。第十七回,黛玉宝玉矛盾又起,又一出司空见惯的情节,因细节的插入,变得跌宕而有味了。先是袭人发现宝玉身上佩物一件无存,黛玉便赌气铰香袋。顺理下去,该宝玉赔不是,偏他又由里面袄襟上解下黛玉所赠荷包。黛玉又窘又气,一言不发了,事情并未在此打住,宝玉也赌气掷还荷包,风波再起,黛玉“汪汪的滚下泪来”,矛盾升极后,偏宝玉息事宁人,连赔不是,抢过荷包带上。香袋、荷包的出现,不仅出色地勾勒出爱侣间相互情探中的心态,而且入神地组合成情侣双方爱爱恼恼,互逗互闹的感情情状。
读过《红楼梦》的人总忘不了大观园的美丽景致。作者于细节的写法也是如此,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云龙雾雨,烘云托月……多姿多彩的写法,使细节获得了独特的审美韵味,在这一方面,曹雪芹独步古今!
波澜相同细节迥异
日常家庭生活,少不了打人与挨打,这本身自然大体相同,但作为曹雪芹笔下的细节,它们又大不相同了。
第七回,焦大酒醉撒泼,书中并未明写他挨打,但读者从他被“掀翻捆倒,拖往马圈”,“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一嘴”的细节里,可以想见他所被挨的一顿好打。一个年老有功的佣人受此遭遇,是因为他满嘴里的叫骂,正是对“家事消亡首罪宁”的揭露。
第三十回,“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然而,仅此一下,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被葬送掉了。
第三十三回,宝玉已挨了十来下大板,“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又打了十几下”,一顿暴打,父子矛盾,夫妻矛盾、母子矛盾乃至兄妹、主掉之间矛盾,暴露无遗。第四十四回,打的热闹。凤姐先打平儿,再撕打鲍二家的,平儿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上去踢打平儿,凤姐又撞到贾琏怀里,贾琏则拿剑要杀凤姐。夫、妻、妾、偷乱作一团,妻妾制度的不合理乃大家公子的荒淫糜乱,不言自明。
这不同情节的强烈对比,正是波澜相同,细节迥异产生的特有的艺术效果。
尺幅千里无限烟波
作者在细节安排上,常常是别开事端,善起波澜。第三十三回,宝玉偏偏与贾政撞了个满怀,忠顺亲王府里的人也偏偏这时来寻琪官,贾政送走长史官转回时,又遇贾环进谗言,宝玉好不容易找了个报信的,又是一个聋妈妈。这些偶然性的细节,推动着故事情节一浪高似一浪地向前发展,构成了复杂曲折的斗争场面,展现了丰富多样的生活色彩。
《红楼梦》细节的细腻描绘是人所共识的,但一笔带过的写法,也比比皆是。
元妃省亲,很多地方作者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贾政入朝,建大观园,试才题额,元妃入园,送驾……但对“无事忙”的宝玉来说,他的反应却只有一句话一一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
细读原作,我们会清楚地看到,写法的详略都是由表达主题思想的需要决定的。详写省亲过程,既揭露了皇亲国戚之家与封建帝王之间的复杂关系,又集中表现宝玉与贾政之间的矛盾斗争。在如此热闹中略写宝玉的反应,恰恰突出了他“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性格特点,只用一笔,便可点睛。
看来,只有将细节的精雕细刻与一笔带过结合起来,才能使情节的发展有疏有密,显出节奏与旋律的美。
复线发展平行推进
鲁迅曾说:“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句话,从很多方面都能得到印证。如古典小说的传统写法,常是“一枝笔难写两家事”,而《红楼梦》是一枝画笔同时画出几朵春花。办法就是有明有暗,有虚有实,有主有次。
第十六回凤姐给贾琏接风,作者的笔却未停在酒桌上。这一段中,明写夫妻对话,暗写香菱遭遇、凤姐放帐,其间元妃省亲也是“暗渡陈仓”。明暗虚实,正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犊”。一边是荒凉凄楚地为屈死的丫头祭奠;一边是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边是黛玉魂归离恨天。在复线并行发展中显现出对比的艺术魅力。
各种细节的写法当然不止于此,周瑞家的送宫花才遇到女儿为冷子兴说情,宝钗黛一同饮酒加上雪雁来送手炉,这些妙笔穿插,情节才更丰满地向前发展。总之,《红楼梦》中诸多的细节,都是在自己的位置上,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发挥着作用。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曹雪芹的血和泪,爱和憎。作者用千条万条彩线,编织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巨锦,这幅“巨锦”是人类珍贵的文化宝藏,细节描写,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