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系统方法破译元春判词——?兼论贾元妃

作者:孙宪武?孙辛园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可知《红楼梦》之味难解之甚。雍乾两代文狱森严,“人怀自危之心,刑戮相望于道”,加之我国古代哲学意蕴之奥秘,是造成红学多迷的主要原因,元春判词就是其中之一。近年来虽不乏颇有新意的建树,但由于研究者只着眼于“判词”自身,忽略了贾元春在《红楼梦》整体系统中作为命运神的重要关节和“判词”必然与之适应的因果关系,所以尽管引据经典,广证博论,也实难和雪芹创造元春判词的初衷接轨。

系统论的思维方式告诉我们,元春及其判词必然是《红楼梦》复杂填密的艺术工程中的一个子系统或要素,根据系统中整体、结构、有序、层次、动态诸原则,“判词”自当别无选择地在系统的相应位置上发挥整体给予它的艺术“职能”。同理,作为逆向思维,要把握“判词”的内涵,就必须测定贾元春在《红楼梦》系统链条中的位置及其功能属性,所以首先应理顺《红楼梦》的纲目,明确其主题和艺术表现手法,只有这样才能使元春判词迎刃而解。

一、前5回是全书的纲;《红楼梦》的主题具有二元性。

《红楼梦》的总纲说首源于脂砚斋。近年来多数研究者都倾向于前5回是纲的观点,因为l-5回在内容上各有侧重地统摄着全书的大关节,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是个较为完整的纲领性整体。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最后全家玉石俱焚,士隐遁入空门,英莲沦落虎口,与“好了歌”虚实掩映,以小荣枯影射贾家的大荣枯。第二回借冷眼旁观人的假语村言,使偌大一个贾府的众多人物及“一代不如一代”的世态人情一一在读者面前亮相,省却阅读后文的麻烦。并指出他们都系“两赋”而来之人,为其命运定下基调。第三回写黛玉进府,点明宝钗进京,为全书情节的展开奠定基石。其间也有对贾府的环境和凤姐及三春姐妹的工笔细描,给读者提供感情氛围。第四回的“俗谚口碑”揭示了贾府外表上赫日正当中的集团政治势力和兴衰的社会背景,与第二回“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末世说相互映射。贾、史、王、薛长期以来被人称之谓“四大家族”,其实《红楼梦》主要写了贾氏一家,将史、王、薛三族与贾家平分秋色,是对《红楼梦》的曲解。

第五回作者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假的太虚幻境,总给前四回,与六回后逐步展开的故事情节相组接,集中概括了地上之园―大观园中发生的故事梗概。其功能有三:一是将第一回士隐玉石皆焚,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的象征性悲剧,移植到“千红一哭”的主角金陵十二钗及其副册诸人身上,使“好知青家枯骸骨,就是红楼掩面人”的归宿具体化。二是明确贾府乃“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末世,为后文秦氏与凤姐托梦“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月满则亏,水满则盈”、“登高必跌重”的循环论伏笔。三是《红楼梦曲》十二首,总揽了哲理性启迪和以“玉兄”为线索的群芳“万艳同悲”,及其历史舞台贾府的败落,与“判词”对应唱和,形成憾人心魄的《红楼梦》悲剧主题二重奏,告诉人们,“树倒猢狲散”乃天理末世使然。《红楼梦曲》乃《红楼梦》其名之所本,洞悉《红楼梦》创造始末的脂砚斋称之谓“点睛之笔”。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总的来说,具有以“二玉”为代表的个体和贾府集体悲剧的二元性。这并非笔者标新立异,是在刘敬圻先生三种悲剧说的基础上,按其本质属性概括归纳的结论。

一是以宝玉为线索的大观园中的痴男怨女渴望拥抱自我,终被世俗和条教律约或扭曲、或窒息的人生悲剧;二是一个钟鸣鼎食的公侯世家,刹那间横祸飞临,“树倒猢狲散”的家族集体悲剧。以上个体和集体性质各异的两类悲剧,都是独立地客观存在而不能相互替代。前者个体与社会的矛盾是深刻的、不可调和的,无论他们生活在贾府似的朱门深院还是刘姥姥样的寒素农家,这些执着地追求自我的少男少女们都将为世道所不容,而以悲剧告终;后者作为贾氏家族的集体败落,主要是统治者内部政治角逐、彼此倾轧的产物,具有较大的机遇性与可塑性。

王蒙先生在《红楼启示录》中也涉及到这一命题:“如果《红楼梦》是一部交响乐,它的两个主题―诗的、悲哀的、青春的与深情的第一主题,与争斗的、紧张的险恶的与错综复杂的第二主题是轮番出现、再现、发展和变奏的。”在该书“《红楼梦》的两个命题”中,他再次肯定了这个论断:“《红楼梦》中包含着两组矛盾的范畴,也可以说是作者自己意识的两个命题,一个叫‘色空’,一个叫‘兴衰’。”王蒙是用诗的语言来描绘《红楼梦》的二元主题的,与笔者“个体”与“集体”两主题说形异而神通。

应该提及的是《红楼梦》的二元特征并非只主题一例,如天上的幻境与地上的大观园;警幻与元春;前5回与全书;好了歌与好了歌注;十二曲与判词;黛玉与睛雯;宝钗与袭人;妙玉和惜春;贾家与甄家等,这些与“易”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不无关系。

二、以“十二”为表象的春夏秋冬
四季更替象征着荣辱周而复始,这是《红楼梦》二元悲剧的主宰。文学作品中的“象征”就是以有限的形式去凝聚昭示相对无限的内容,酷似凹透镜下的焦点之于阳光。大学者柯勒律治说得最为精避:“在个性中半透明式地反映着特殊种类的特性,或者在特殊种类的特性中反映着一般种类的特性……最后通过短暂,并在短暂中半透明式地反映着永恒。。”作家总是希图将自己的感知物化为一楼耀眼的弧光,去照亮读者认识无限客观世界的坦途,这也许就是梅尧臣所说的“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的道理。因此“象征”成了文学作品的重要艺术手法之一。

《红楼梦》第5回中宝玉问警幻:“何谓金陵十二钗?”警幻说:“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宝玉质疑道:“常听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冠首女子?”警幻唐塞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何谓“紧要”又为何“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竟都是“十二”?天下那有如此的巧事!脂君在《红楼梦曲》“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句下夹批中作了阐释:“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可知,“十二”一词,决非白居易“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的简单借用,其中隐含着《红楼梦》全部的“人”和“事”的动态轨迹。《红楼梦》微观的具体时间是模糊不清的,“十二”乃宏观时空观念的艺术概括,亦即荣辱周而复始,像春夏秋冬般四季流转。第一回当空空道人问石头这段故事为何“无朝代年纪可考”时,石头回答说:“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是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其中“事体情理”的“事”和前引脂批中的“事”自然是同解的。至于“新奇别致”何妨作如是说:有了朝代年纪必是有限的,反之则是放之任一朝代均可的无限。
雪芹生怕读者难解其中味,动辄以“十二”作为表象,在《红楼梦》绚丽的长卷里,形成一个庞大的符号系列,一而再地告诫我们勿忘一年四季:“无可奈何天”的阴阳转化,运数循环。稍举一例就足以使人们咋舌了。第七回中描写秃头和尚为宝钗治“那种病”的“冷香丸”,其药料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花蕊十二两。晒干后和上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治“那种病”忌热怕红之甚)与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服时还要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若把春、夏、秋、冬所隐含的十二(月)一并计算在内,总共为“十二”个“十二”,恰是一年四季(周期)“雨”、“露”、“霜”、“雪”的坎坷生涯的终结。(雨露霜雪是意象,不含四季,因白露霜降均在秋天)与青埂峰下那块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石头”不同,“石兄”乃“合周天之数”三万六干五百块之外的一块,25回为宝玉治病的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说:“青埂峰一别转眼十三载矣。”这“一块”、“十三”,以及隐喻袭人终将另有新欢的花签“桃红又是一年春”,与一年之“元”一样,都是另一周期所历劫数之始,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冷香丸”的确来头不小,脂君大动朱笔,批语达三处之多。一是说此药乃“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者也。”二是“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三是“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显然,《红楼梦》中以“金陵十二钗”领衔的“十二”,就像一个庞大的多米诺骨牌系统,蕴含着天下所有女子命运遭际的艺术提炼,象征着元春至寒冬的春荣秋谢,雨露霜雪甘苦倍尝,直至十二月尽,“万艳同悲”。荣枯兴亡,分离聚合,周而复始往复无穷,主宰着以“二玉”为代表的众多痴男怨女和贾府作为他们的历史舞台最终“树倒猢狲散”的二元悲剧。这个象征系统的缩影,在太虚天国中是警幻仙姑―警幻者,惊世骇俗之幻影也。地上的大观园作为太虚幻境的投影,与警幻处于同一位置上的则非贾元春而莫属(容待第三部分专题进行讨论)。

孤证难凭,让我们再检索一下分布在其它层面上的“十二”。第一回“女娲氏炼石补天之际―炼成高经十二丈(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总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锅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合周天之数)。第四回俗谚口碑的侧批告诉读者,荣宁二公和“金陵王”都是十二房。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红楼梦曲》十二支,幻境舞女十二个。第十二回宫花十二支。第十四回的“六公”是以十二地支设计的。十七、十八回,采买的女孩子十二个,聘买的尼姑十二个,道姑十二个,大小幔子120架,椅搭桌围床裙等每份1200件。二十三回大观园有女伶十二个;王皇朝小沙弥十二个,小道士十二个。二十八回夏大监送银120两。三十八回菊花诗题目十二个。八十回王一贴所配膏药用药120味.九十六回宝玉结婚用提灯十二对。宝玉结婚聘礼绸缎120匹,四季衣服120件。另外尤氏上房有椅十二张;贾母的寿礼围屏大的十二个,每个又由十二扇组成,以及摆酒唱戏时台下有十二个小斯伺候等,不一而足。《芙蓉女儿诛》:“君僵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其中“天运之变”就是“十二”作为“周而复始”的文学符号的最好脚注。“《庄子》‘僵然寝于巨室’,谓人死也。又变而为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雪芹循环说的哲理思想师承何家?自难一言以蔽之。这一理论的集大成者是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中写道:“天地之令,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其中“列为五行”自然是邹衍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运行相克相成之说。尽管“十二”最早渊源于巴比伦“黄道周天十二宫的景象。”但在中国文化中便周而复始成为完整哲学体系的首推《周易》。近人尚秉和在《周易二字本估》中写道.“周易纯乾为首,乾为天,夭能周匝于四时,故命易为周也.”“乾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无有穷期……周者易之理,十二消息卦周也,元亨利贞,周也。”尚氏进一步解释说:《周易》所言都是天地间公认的大道理,过去有人认为“易”专言天道,有人认为“易”专言人事,都是错误的。他接着写道:“否泰往来,剥复循环,天道与人事无二理也,包括万有,孕育深宏。”故而“天之德莫大于四时。”“时间”是一切事物向自己反面转化的最重要的条件,周而复始,永无穷期。

雪芹认为这个事物运动规律的最高准则宛如一个圆,发展变化的人和事就像在作圆内接正多边形,任凭边数变化到无穷多,其周长永远也不能大于(或等于)圆周。所以《红楼梦》中的“十二”所象征的“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制约着“个体”、“集体”这两大主题的命运必然走向“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悲剧道路,别无选择。

三、贾元妃是《红楼梦》的“命运神”

元春其人是《红楼梦》中牵一发而动全体的重要人物,脂砚斋曾用“大关键,大过节。”以及“开口拿春字最要紧”。“元春消息动也”。等显赫的字眼以提醒人们注意其行踪在全书中的举足轻重。她生于一年之“元”的大年初一,死于立春后一天的腊月19日,恰恰是宏观时间概念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一个周期之数,具体芳龄几何并不重要。她与贾府奠基人太祖太爷同日生。晋封凤藻宫火爆之时,正是贾府头号男主子贾政寿诞大庆之日。这一切难道都是自然的巧合?

元春在全书中正面出场三次:18回省亲,83回省宫闹,95回病逝。另有22回制灯迷,28回赐园中诸姐妹端午节礼物等,都是间接描写。

1.元春归省是进入末世的贾府“热日无多”,“登高必跌重”的前驱征兆。有了元春归省才有了大观园;,经元春授意,宝玉和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的众姐妹才乔迁园中,诸芳就位。

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一样,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儿世界,在警幻处挂号入档的以“十二钗”为首的“千红”“万艳”先至此经历一番春荣、秋谢、冬枯的梦幻,末了芳魂艳魄再到幻境去销号.“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实在再正确也没有了。

大观园颇有世外桃园的味道,很少受外界浊臭气氛的污染,成为宝玉和多情多才的少女们自我完善、健康成长的沃土。他们起诗社、读西厢、葬落花,月下联句,绣户飞筋,诗文互答,花酒相酬。有情者尽其情,任你耳鬓斯磨,柔语断肠;有泪者尽其泪,任你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正是因元春而有的这块个性解放的乐园,造就了他们与世俗格格不入、毅然拥抱自我的可贵精神,展开了纵贯全书的矛盾和冲突。

2.二玉、二宝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千红一哭之最,对此元春自难逃脱干系。第28回元春特赐端午节礼物时,只有二宝二人相同,共5样,而林、迎、探、惜只有宫扇和数珠儿。当时宝玉困惑不解:“怎么林姑娘的倒同我的不一样……别是传错了?”何尝错来,“金玉良缘”的基调从此定矣!元春逝世前,贾薛两家为二宝匆匆订下终身,如此大事不可能没有元春的干预,更何况端午赠礼已有例在前。

人们不禁要问:元春决非贾政那样“素来在题咏上就平平”的道学先生,她先任女史,必为才女班头;多次埋怨父母不该送她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曾几回欲语泪先流,对自己的身世悲叹不已,可知她也是一位颇具个性的风流女子;二玉的特殊关系贾府上下无人不知,几有木已成舟之势,凤姐曾调侃黛玉道:“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对此元春自然是了然的,况且她自动抚育宝玉成人,爱若母子,情同师生,却为何如此算计宝哥,唐突颦卿?诚然,二玉在《红楼梦》中的悲惨结局是在劫难逃的,正像安娜卧轨一样,决非托翁之所愿,然又不得不如此,问题的症结是:偌大一个悲剧,雪芹竟安排骨肉之亲的元春来操刀!,倘若不是这位皇妃在《红楼梦》整体系统中的特殊艺术“职能”所决定,又当何解?
也有人认为,元春之所以对“金玉”联姻拍板定夺,是因为宝钗家贵为皇商,门当户对。但薛家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富有四海的帝王之家,请听晋封凤藻宫的元春对自身婚姻悲剧的自白:“田舍之家,虽逝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看来此说连元春也不会同意了。

3.元春归省在元宵佳节,她共点了四出戏,将“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和盘托了出来:第一出《豪宴》(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伏黛玉之死)。上述四件贾府衰败之大事,论者颇多,尽管认识上不无经纬,但它作为以贾府为历史舞台的痴男怨女们“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的悲剧结局则是没有问题的。这一信息的信源是元春。

4.第22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元春的灯谜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这首爆竹诗气吞万里,大有关东大汉执大铁板高唱大江东去之势,若不是作者提醒我们,谁会设想它是吐自闺阁红袖的嘤嘤之口。“爆竹”岂止是元春自身命途的写照,那“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的气魄,定会使人想到从龙人关,金戈铁马,“赫赫扬扬已历百载”的威风来,可刹那间“回首相看已成灰。”至于身为妃子的元春,虽则荣华已极,然而毕竟是供皇帝欣赏的艺术品,既不能平章军国机要,更不能效命疆场,与诗中的竟境相去甚远。

5.元春暴卒前后,贾府破败之热如跌崖千尺,飞流直下。元春死于腊月19日,事见《红楼梦》95回。93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先从江南吹来了甄家彻底败落的悲凉之雾。94回睛雯死时枯死的海棠萎而复开,探春说:“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弄得满城风雨,设宴、扶乩、佩红,人心惶惶。同时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不翼而飞,未几,宝玉半昏半迷,不省人事。就在这一回,“金陵王”巨头王子腾荣升内阁大学士,谁料“昏惨惨黄泉路近”,还未到京就任即猝死途中(96回)。元春谢世前夕,“二宝”订婚,最终破坏了“木石前盟”,完成了“金玉良缘”的悲剧归宿。96-98回“颦儿迷本性,之后“焚稿断痴情”,宝玉、宝钗结为伉俪。苦绛珠流尽了最后一滴相思泪,化作一叶扁舟,满载着宝玉的心和自己早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凄楚“回南”去了。宝玉把自己的“心”给了林妹妹,“汝南泣血,斑斑洒向西风”,成日价失魂落魄,面对山中高士,不忘世外仙妹,他无力抵抗世道对他的摧残,又不甘心就范于命运的捉弄,只好悬崖撒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钗徒守空岭,孤袭梦多。直至105回“锦衣卫查抄宁国府”贾府大厦崩塌,这期间还有探春远嫁;大观园月夜闹鬼―秦氏提醒凤姐,勿忘“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等死时托梦之语;散花寺神签之异兆;“骨肉病灾”;“符水驱妖”等等,大故迭起,横祸飞临。不难理解,随着元春的“芳魂消耗”,以贾府为历史舞台的家族集体和玉钗等个体的二元悲剧的两架马车,加速度向“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的终点驶去,“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以上元妃在《红楼梦》中5个方面的行踪可概括如下:她的生死荣辱与贾府的兴衰和“群芳”的荣枯同步,她是全书的主要矛盾和冲突、故事情节的展开与收束的“信源”和“信道―更高一级的信息传递者;她的生命空间正好是春夏秋冬十二个月荣枯、兴亡相互转化“周而复始”的周期之数(这个“周期”可以是多年,可以是一年,可以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可能是更长的历史时期),可知元春又是以“十二”为表象的“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的象征性具象之冠;另有与贾府创业者同日生、贾政生日时晋封贤德妃等。总之,她和天上的警幻一实一虚,一真一幻,人仙互补,“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倘若《红楼梦》是一只放飞后断了线跌落尘埃的风筝,那么这条“线”就在元春手中。据此,我们称贾元春为《红楼梦》的“命运神”实在最合适不过。不肖说,作为贾家四艳的元春只能是第二位的,前者是动态的,后者是静态的;前者是整体的,后者是个别的。
雪芹塑造元妃其人,系贾氏浮沉于一身,必有隐衷,似以此作为皇帝与贾氏家族微妙关系的晴雨计。在极权社会里,公侯世家周而复始的兴衰取决于朝廷,所谓“得天子心者为诸侯。”借女人来意会君臣、主奴关系,并非自雪芹始,屈原在惨遭流放后长太息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辛弃疾壮志难酬,感慨万千:“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兴许就是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榴花》诗中痛感热日苦短的形象思维的来由:“未了红裙妒,空将绿鬓疏。”这一切对曹雪芹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四、破译元春判词

当我们明确了《红楼梦》的纲和主题,理解了以“十二”为文学符号的荣辱周而复始的象征手法,认可了贾元春在《红楼梦》整体系统中作为“命运神”的合理定位,那么与之相适应的判词必然是“命运神”和四春之首的元春这两者的交集,即是没有“判词”文字可资借鉴,也可以想像其端倪。

元春判词见于纲中之纲的第5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紧接薛、林之后,以下依次为探、湘、妙、迎、惜、凤、巧、李、可卿,与《红楼梦曲》十二首的排列完全相同,井然有序。全文照录: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免相逢大梦归。

如何理解“二十年来辨是非”?前说大致有三:二是《红楼梦》95回说她存年43岁,意在告诉读者元春23岁进官,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年”,终于辨明了人生、社会的是与非。二是说“元春到了二十岁(大概是她入宫的年纪)时已经很通达人情世事了。”三是说“元春二十岁左右封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存年43岁说与此前大致的整体纪年相去甚远,显然是对“二十年”的附会。后两说主要是在作为贾府四春的元春身上做文章。况且这里的“辨是非”决不可能是一般的“通达人情世事”,必是“辨”社会和人生的大“是”大“非”,自当包括兴旺与破败,盛荣与枯萎等在全书中贯彻始终的大事,仅仅晋封凤藻宫也似与此没有必然的联系。

正如很多研究者曾经指出的,《红楼梦》微观的具体的时间概念是烟云模糊的,时空的错位、年龄的前后矛后盾随处可见,其中也不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曲笔。但其宏观的时空观念则是清晰可辨的,就是荣辱周而复始,如一年十二个月,相互转化,彼此消长。亦如前述,这一命运极限之“神”是元妃,因此,“二十年”应是“年十二”(即一年十二个月)的倒置.要明辨任何事物都要走向自己反面的荣辱兴衰的大是大非,一年十二个月的气节转换是最佳的形象表述。不要忘记,“十二”是雪芹用来作为《红楼梦》悲剧归宿的文学符号。

用“倒置”法揭示判词的隐含信息已有例在先,“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第一首“玉带林中持”句中的“玉带林”,红学家们普遍认为谐“林黛玉”,那么“二十年”又为何不可以是“年十二”呢?“二十”还很可能是“十二”的误抄。大家知道,前八十回的脂本系统几经转抄,错讹之处俯拾皆是。甲戌本第5回侧批“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十二房”就被误抄为“二十”、“十二”个小尼姑、“十二”个小道姑也曾错抄为“二十”。

“榴花开处照宫闱”,与上句“周而复始”的隐意相承,和“爆竹”诗相映射,是贾氏家族与贾妃自身热日无多,登高必跌重,过客匆匆的形象概括。语出曹寅《楝亭集·榴花》:

触热愁惊眼,偏多烂熳舒。

乱烟裁细叶,新火照丛书。

未了红裙妒,空将绿鬓疏。

风前浑绝尽,过雨更何如。

不难看出,曾经炙手可热的曹氏家族,至作者祖父曹寅时已风雨飘摇,朝夕不保了。周岭、刘振农二位先生对“榴花”句已有令人信服的论证,不赘述。

“三春怎及初春景”,从表面看是说迎、探、惜三春都不及元春荣贵,其实也并非没有四时气象,须知“元春”乃一年之首,“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元春以降,玉、钗、群芳如万丈高楼失脚,百年望族“忽喇喇似大厦倾。”

“虎兔相逢大梦归。”“虎兔”一词,近年来出版的《红楼梦》多改为“虎咒”。脂本系统中只有梦稿本为“虎兑”,其余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诸本均为“虎兔”。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新版《红楼梦》第5回后的“校记”说:“‘虎咒’原作‘虎免’……据己卯、梦稿本改”。此说不确。查己卯本,初抄的墨笔字为“虎兑”,其旁朱笔将“兕”字校改为“兔”,“兕”字被划除。己卯本用朱笔改正之错别字和添加之漏抄字通篇皆是,非此一例,可见“兕”字必是错讹字无疑。不知红楼梦研究所的校注者是否另有所据?

“虎兔相逢”究系何意?和“二十年”一祥扑朔迷离,一直是红学的一大难题。《红楼梦》95回说贾妃死于寅年腊月19日,腊月18日立春,已交卯年寅月,显然是一种表面现象。也有人认为康熙死于壬寅(虎)年,次年癸卯(免)年雍正改元,这一政治势力的变迁与曹家败落有关。有的书上索性指出“虎兔相逢原意不明。”

我们认为,根据元妃在全书中的特殊地位(亦如前述)和雪芹创作此书的隐衷,于此有意隐含和祭悼曹氏家族的沉沦。“寅”就是“虎;,从龙入关后如赫日当中的曹家到曹寅时已进入末世,和贾府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一致的。《榴花》诗中:“触热愁惊眼……过雨更何如”就是明证。为什么“虎兔相逢”才“大梦归”呢?在十二地支里,作者以“虎”影射曹寅,既属“末世”,“寅”(虎)自然处于一个周期“十二”之末,卯(兔)紧接“寅”(虎)之后,所以“大梦归”―树倒湖外散。从“子”(鼠)到“亥”(猪)的十二地支,不含春夏秋冬时令气象,在这里似仅取其“十二”与渗透全书的“十二”相呼应,使元春判词浑然一体。

元春判词的画是一张弓上持着一个香橼(据现在通行本)。“弓”谐“宫”,而“橼”多数专家认为是“谐”元―象征元春之死与统治阶级的权利角逐有关。“香橼”是一种供摆设之物。查甲戌本和己卯本,“香椽”均为“香橼”,为什么“椽”变成了“橼”?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回后“校记”及俞平伯先生《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都没有提及这个字,是忽略了还是另}!有原因?笔者认为甲戌、己卯两个脂本的“香榜”更切近作者塑造贾妃这个艺术典型在整体系统中独特的审美属性。橼通“篆”,“香橼”即“香篆”,是用来计时的香,这与元妃作为“命运神”的艺术职能和曾任女史官是十分吻合的。所记之“时”自然是“荣辱自古周而复始”,“月满则亏,水满则盈”的大时空。香篆挂在“宫”上,意在提醒人们:《红楼梦》中命运极限的执牛耳者是皇帝,与照宫闺的“榴花”殊途同归。正像脂君所说,通部情案在“玉兄”处挂号,而“千红”,“万艳”的命运遭际(宝玉为群芳之冠)和贾府家族的浮沉,须在“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元春处挂号,这二元归一的“命运神”象征着最高统治者的旨意,真个是层次分明,各司己职,有条不紊。皇族也逃不脱由荣到枯、从春到冬的多外命途,不过属于更高层次的周而复始、改朝换代罢了。“得民心者为天子”,“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但这已不属于石头所记之事了。

《红楼梦》76回“联句悲寂寞”,妙卿续诗的首联就是“得篆销全鼎,脂冰腻玉盘。”这香篆与“弓”上所挂之“得椽”应是同类记时之物。此外另有两处可谓计“时”之重器,令人瞩目。一是贾政房中所悬“待漏随朝墨龙大画橼”。“漏”为计时器,“龙”的称号是中国皇帝的专利,二者以“随朝”相关联,与挂在宫上的香椽异曲同工。倘非如此,岂有将互为风马牛的“漏”和“龙。拼凑在一个画面上之理,那有这样拙劣的画笔。二是22回“贾政悲谶语”,若将贾环作陪衬的戏作略去不计,共7首灯迷,其排列顺序是:贾母的“猴子身轻站树梢”(隐树倒猢狲散)领衔,其次是贾政“有言必应”的砚台,元、迎、探、惜四首居中(原应叹息也),最后是宝钗的表计时的“更香”谜殿后: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待儿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要言之,即:树倒猢狲散,有言必应,原应叹.急,但实乃荣辱周而复始的运数所致,无可奈何天,即是“焦首”、“煎心”也枉然。明于此,自当珍惜寸阴,一任春夏秋冬风雨变迁。说来令人惊讶,这恰恰是《红楼梦》悲剧运数象征的一个微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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