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洞花主》话剧本与《红楼梦》主题及其他

作者:陈元胜

《绛洞花主》是陈梦韶先生在二十年代根据《红楼梦》改编的话剧剧本。“绛洞花主”是贾宝玉的别号。一九二六年秋,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第二年一月十四日为《绛洞花主》剧本作《小引》。鲁迅《小引》的手迹,由梦韶先生珍藏着。一九五四年,梦韶先生著《鲁迅在厦门》(作家出版社出版),将鲁迅《小引》影印在该书前。一九五七年,《鲁迅全集》注释本又将《小引》收人第七卷《集外集拾遗》。注释本说:“本篇当时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最近,复且大学、上海师大、上海师院编写的《鲁迅年谱》,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条说:“作《绛洞花主》小引》。《绛洞花主》是陈梦韶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剧本,未见出版。鲁迅为鼓励青年,乃为作此文。本文未发表。收《集外集拾遗》。”

《绛洞花主》为什么未见出版?鲁迅的《小引》是否“未发表”?鲁迅作《小引》只是“为鼓励青年”吗?凡此种种,涉及《红楼梦》的主题及其他,兹抒我之见闻,聊作中国话剧史的一点史料,亦为《红楼梦》研究提供点资料。

梦韶先生告诉我说:《绛洞花主》于一九二六年春季开学前便开始编写,要赶赴四月六日厦门大学校庆演出之用。一九二八年冬,《绛洞花主》剧本曾由上海北新书局印一千本,并寄给作者两本不裁边的书,鲁迅作的《小引》印在剧本前面。后来,北新书局遭反动派捣毁,《绛洞花主》剧本的制版和已印出的书都被焚为灰烬。六十年代初,我亲见梦韶先生书架上保存有《绛洞花主》铅印剪贴稿本。稿本的前面,剪贴的是鲁迅作的《小引》。梦韶先生告诉我说:因为北新制版及书被焚毁,所以在一九三五年间,撮其大意,给厦门的《闽南日报》副刊重印。《绛洞花主》剧本原稿约十二万字,每幕约八千字(十四幕加序幕,共十五幕)。在《闽南日报》副刊上连载的是“节录”,每幕约三、四千字。八幕连载未完,《闽南日报》停刊。梦韶先生后来曾往索未刊完之稿,但报社停刊后,稿件均散失了。鲁迅的《小引》,照例在连载之前,在《闽南日报》上发表。我所见到的铅印《小引》,正是从《闽南日报》副刊剪贴下来的。可见毁),鲁迅《绛洞花主》剧本出版后未及发行(遭到焚但在地方日报副刊上连载过(八幕未完);鲁迅《小引》曾由剧本作者陈梦韶代鲁迅在地方报刊上发表过。《鲁迅全集》一九五七年注释本和近出的《鲁迅年谱》均说《(绛洞花主)小引》“当时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这是因为对上述有关史料不了解。

实际上,鲁迅逝世后,厦门文艺界于同年十一月间在厦门青年会大礼堂(即今厦门青年文化宫)召开追悼大会。会后,出版《闽南文艺协会会报》鲁迅逝世纪念专刊。梦韶先生发表一篇文章,回忆鲁迅先生在厦门时的生活点滴,题为《鲁迅先生在厦门的鳞爪》。该文后面,附有鲁迅作《《绛洞花主>小引》最后一段的影印手迹。一九三七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鲁迅先生纪念集》一书,又将《鲁迅先生在厦门的鳞爪》一文和《小引》的影印手迹,收入该书。抗日战争期间,厦门沦陷前夕,梦韶先生将北新书局寄给他的两本不裁边的《绛洞花主》,连同几箱藏书,一块存放在友人家。抗战胜利返厦,书和友人杏如黄鹤,不知去向。从《闽南日报》副刊上剪贴下来的铅印稿本,倒是保存到解放后。这便是我在六十年代初所见到的剪贴稿本。然而,《绛洞花生》剧本刚印出即遭反动派捣毁、后又遭侵略者战火洗劫的一系列厄运并未完了。一九六六年以后的十年浩劫中,剪贴稿本又一次遭劫!鲁迅九泉下有知,当会为《绛洞花主》剧本再添作新的《小引》?

《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倘在世,他将继续写下:那些以“红学”来整人的阴谋家,则看见诡计!——《绛洞花主》剧本第十一幕名目就叫做“诡计”。《红楼梦》不愧是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名著;而“熟于情节,妙于剪裁”,“统观全局”,将《红楼梦)一部大书的精神铸入十四幕话剧,这在二十年代直至八十年代的今天,都是很有意义的创作!在《绛洞花主》剧本问世之前,虽有为演者而作的剧本,但都是根据《红楼梦》片段改编,“不足统观全局”。清朝嘉庆年间,江苏太仓人吴镐(别号荆石山民)填词的《红楼梦散套》共十六折,具有首尾,但正如鲁迅所说“陈旧了”。况且,《红楼梦散套》是由黄兆魁订谱的戏曲剧本,不是“为了剧本而作”的话剧剧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绛洞花主》是根据《红楼梦》改编的第一部话剧剧本。北新书局印出的一千册《绛洞花主》,恐无传世之本了?连载《绛洞花主》剧本以及发表过鲁迅《小引》的旧地方日报——《闽南日报》,大概还有查找到的希望?

鲁迅为《绛洞花主》剧本作《小引》。一方面是对青年作者的鼓励,另一方面因为《绛洞花主》乃是统观《红楼梦》全局改编的、具有首尾的第一部话剧剧本。鲁迅对这样一部话剧剧本问世的社会意义,是很重视的。他在《小引》指出:“百余回的一部大书,一览可尽,而精神依然具在;如果排演,当然会更可观。”五四运动时期,我国现代话剧运动有了新的发展。一九二一年五月,由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在上海组织的民众剧社的《宣言》就提出:“当看戏是消闲的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戏剧“是推动社会使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他又是一块正直无私的反射镜”。一九一九年八月,鲁迅曾译成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著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一九二二年七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一九二七年由北新书局重印)。一九二二年冬,北平创办人艺戏剧专门学校,鲁迅被聘为校董。因为鲁迅重视戏剧的社会作用,所以他在为《绛洞花主》剧本写《小引》时,首先就讲到《红楼梦》的社会价值,即《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绛洞花主》剧本的作者对《红楼梦》‘熟于情节,妙于剪裁”,把《红楼梦》的精伸“铸入十四幕中”,无论作为文学剧本大还是据以排演,《绛洞花主》话剧本的社会意义,当然都是“可观”的!因此,当青年作者将剧本送请鲁迅指教时,鲁迅“灯下读完,偕为短引云尔”。

鲁迅曾对《绛洞花主》剧本作者说过:“你的剧本可作《红楼梦菁华》读”。这跟《小引》里所写的“百余回的一部大书,一览可尽,而精神依然具在”,是一致的。那么,《绛洞花主》剧本倘能配上雇迅的《小引》,再现读者面前,将为我们研究《红楼梦》的主题以及鲁迅对《红楼梦》的论述,提供有益的资料。现在,仅就我所亲见的《绛洞花主》剪贴稿本,谈谈这方面的问题。六十年代初,我所亲见的《绛洞花主》剪贴稿是竖排铅印,剧目之上冠以“社会家庭问题”七个字,作四三两行竖排。本剧主线,是“宝黛爱情悲剧故事”《绛洞花主》剧情。这从《绛洞花主》剧本十四幕的名目,亦可见一斑。十四幕目名按顺序排列如下:晤聚、闹塾、缘巧、谈谑、娇玩、埋香、问病、诗宴、归省、反抗、诡计、焚稿、闺思、蝉脱。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剪贴稿木剧目之下,以小号铅字印有“色与空”三个字。这是因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曾在原著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作出为时代所局限的哲学解答:“色空”。《红楼梦》开卷第一回说过:“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当然,这只是曹雪芹世界观上的局限之处,使得原著带上一层抹不掉的宿命论色彩。但是,这些局限并无损于《红楼梦》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在《红楼梦》里,爱情主题有着丰富的社会意义。《红楼梦》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个典型人物复杂的爱情悲剧故事为中心,联系着广阔的社会背景,接触到许多重大的社会问题。《红楼梦》表现的是以反对封建主义为其思想内容的爱情,这种爱情具有广阔的社会意义,因此,不是单纯的家庭琐事,而是重大的“社会家庭问题”。关于《红楼梦》的情节结构主线,近来正重新展开争论,可以归纳为“宝黛爱情悲剧故事说”、“四大家族衰亡过程说”、“贾宝玉叛逆道路说”等三种意见。实际上,《红楼梦》主要写的是一个爱情悲剧故事。许多重要的社会现象,在《红楼梦》里,正是以这一爱情故事为中心深刻地接触到的。围绕贾、林、薛爱情故事,一个贵族大家庭——荣国府的兴衰变化,呈现在读者面前,由此更深刻、更广阔、更复杂曲拆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许多重要的社会现象。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封建主义的叛逆者,共同的叛逆加深了他们的爱情;也正是爱情更加坚定了他们的叛逆。简而言之,爱情不是单纯的家庭问题,而是社会家庭问题。《红楼梦》情节结构的主线,正是“宝黛爱情悲剧”。鲁迅为《绛洞花主》作《小引》,既说剧本作者“熟于情节,妙于剪裁”,则鲁迅眼下的《红楼梦》情节结构的主线是什么,就很清楚了,

过去一度广泛流传的《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的提法,曾经成为红学研究的“禁区”。近来,随着思想的解放,学术空气的活跃,人们打破“禁区”展开争鸣。有的同志认为:《红楼梦》不是正面写历史上的政治生活、政治斗争,因而不能叫做“政治历史小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指出:人们对《红楼梦》“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鲁迅从来不把《红楼梦》看成“政治历史小说”,他在《中国小说史略》把《红楼梦》列为“人情小说”。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鲁迅指出:“以为石头记是政治小说”,“此说未免近于穿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是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前两年,即一九二四年七月在西安暑期讲学时的讲稿。当时,鲁迅认为《红楼梦》是“大部分为作者自叙,实是最为可信的一说”。这种说法,并不贬低《红楼梦》的价值,因为鲁迅同时指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把《红楼梦》改编为“社会家庭问题剧”,鲁迅说“自然也无所不可的”。这些都说明,鲁迅既认为《红楼梦》“大部分为作者自叙”,又看到了《红楼梦》的爱情主题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有着丰富的社会内容。”

《红楼梦》的情节结构主线,《红楼梦》的主题,凡此种种,大可据原著加以研究、争鸣。而在二十年代据《红楼梦》改编的话剧剧本《绛洞花主》,既“可作《红楼梦着华》读”,且有鲁迅为之作的《小引》里的有关论述,则可为《红楼梦》研究提供很有益的资料。目前,梦韶先生年近八旬,旧业待整者多,无暇顾及《绛洞花主》剧本的重写工作。希望重写话剧《绛洞花主》的工作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但愿第一部话剧剧本《绛洞花主》将再配上鲁迅的《小引》,同更广大的读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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