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真故事》第一部

作者:周汝昌

(一)一条大脉络:“大老爷”那边的人

大老爷是贾赦,宝玉的伯父。他住荣国府的东院,与贾母、贾政这边隔断开的,另有大门出入,也称“北院”,是相对于另有南院(内有马棚)而言的。那院里的人,都不怎么样,净是生事生非,好行不义之事。这还罢了,他们对贾母这边嫉妒、怀恨、不平、眼热……

一府之内,两院之间,暗暗成了敌对,“矛盾”渐趋激化。

雪芹为此,花费了大量篇幅,重笔设“彩”。

贾赦一次“说笑话”,讽刺贾母“偏心”。大太太邢夫人深恨凤姐,说她攀高枝儿——只为贾母这边效忠出力,而一点儿也不“照顾”赦、邢这边(凤姐是贾琏之妻,琏乃赦、邢之子,是借到“西院”来掌家理事的,照“常理”,她该“偏向”着亲公婆赦、邢才“是”……)。

这么一来,邢夫人身边手下,就有一群奴仆下人,专门“盯”西院,充当“耳报神”,调唆邢夫人生事“出气”!

可莫轻看了这些“小人”,她们结党营私,害了整个荣国府——包括她们自己!

这群人,饱食终日,“有”所用心——心专门用在算计别人的身上。

(二)王善保家的,费婆子,夏婆子,秦显家的

她们是一党。她们眼黑着这边,天天寻觅什么风吹草动,嘁嘁喳喳,吹向邢夫人的愚昧的软耳朵。

我刚才说了,有一种七十八回本流传过,书到宝玉祭雯,在池边泣读《芙蓉女儿诔》,便失掉后文了(另有考证为据)。从这种本子来看,书中最末部分所写的一件特大事件——不祥的预兆,即是抄检大观园,那是第七十四回的事了。这件丑事与闹剧,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已露悲音”“凄凉之雾遍被华林”,关系至为重大。这场剧是谁“导演”的?就是王善保家的,是她挑动了王夫人的惊吓与怒气。

王善保家的本心是要害她素日不对头的人,兼可立功受赏,博取太太们的青睐。不想出了自己亲戚的丑——她外孙女司棋的私情一案却发露了,而且还断送了晴雯的性命!

其人之恶,罪在不赦!所以宝玉的诔文中说——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此外还用了许多厉害的字词来咒骂那些“奸谗”“蛊惑”。这在全书中也是特例!这个王善保家的,就是日后挑唆使坏的一员干将,发挥着异样恶毒的作用。王善保家的为何有这么大的“身份地位”?原来她是邢夫人的陪房。陪房者,旧时姑娘出阁,嫁到婆家,一切陌生,要从娘家带过来一位媳妇照料扶持她,包括教导指引家务礼数,种种关系,也是她的“保护者”,因此是姑娘平生中最贴身贴心、得力得用的亲人,故此最得宠信。可知所遇所选陪房为人的良莠,必然严重影响姑娘(俗称嫁后的女儿为姑奶奶者是也)的心性品德。

王善保家的还掌管着爱财如命的邢大太太的私房财富!此妇为人极不善良。她是个毁家的蠹虫和帮凶,名之为“善保家的”,大概正是反语讽词。有王善保家的这么一个就够坏了,还又添上了一个费婆子,她也是邢夫人的陪房,是她向邢夫人告状(为了搭救她的儿女亲家、在大规园管看门失职被罪的婆子)而让邢当众给了凤姐一场“没脸”而致凤姐羞愤哭泣。你听雪芹怎么“介绍”这位费婆——
“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的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音闲语的乱闹。……”

即此可见,这也不是善类,都是滋生祸端之人。

全书已过七十回了,事情已是瞬息之间便生变故,所谓一步紧似一步。在费婆子身上交代的这些话,总非浮文虚设,处处关联着后文的大端重案。姑且单就费婆的亲家而言,她们深夜吃酒聚赌,园门管理不严,也隐伏下外贼的侵入。这也“罢了”,为什么我又拉上夏、秦二婆呢?

夏、秦都不属于“大老爷那边”,是荣府西院怡红院春燕之母何妈妈的姐姐,藕官的干娘。但她是迎春房里蝉姐儿的姥姥(外婆),这就沾上了“那边”的关系。此婆也善生事,调唆赵姨娘演闹剧——气得探春要查调唆之人可又查不着她。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子,所以虽在园子角门当差,实属“那边”一“党”。她因争管内厨房,嫉恨上柳嫂子。

这是“知名度”大的。一定还有别的人们。这群人在后半部书中却成了暗中牵动成败大局的重要角色。

(三)“二老爷”这边的侧室

方才讲过,夏婆子调唆赵姨娘演闹剧的事。赵氏是贾政屋里大丫头收房做了侧室的,生了个儿子,是为贾环。这母子二人,都对宝玉心怀嫉妒,总安坏心要害了宝玉——那么贾环就成了“正支正派”,荣国府的“冠带家私”就都归他了,赵氏也可望成为“正果”夫人了。

宝玉是个“傻瓜”,不知世上有坏人坏事,这种人极好对付。但无奈有了个王熙凤挡在前头,是宝玉的“护法神”,又精明又厉害,故此她母子最怕熙凤——也最恨她,总想将她除掉。

这就是赵姨娘请马道婆用魇魔法害凤、宝嫂叔二人的原由,只差一差就送了她们姐儿两个的命!

贾环呢,别看人小,心眼儿可大,他抓住了金钏投井的事故,在严父面前私陷宝玉,说宝哥哥是“强奸母婢”——这才激怒了贾政,要将宝玉打死。你看这孩子可够多么毒!

这也“罢了”。谁知他又与邢夫人那边“气味相投”,勾结在一起,共同图谋贾政这边,处心积虑,日有所增,月有所益。

这就是因何书中总是贾环与贾琮(赦、邢之幼子)同行同坐,形影密切的道理了。

东院“大老爷”那边一条脉,与西院本身侧室一条脉,两脉通联,合力下手,目标是向熙凤和宝玉开刀,以便取而代之。

在第七十一回书中,特写“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邢氏已经在公开场合给熙凤以很大的难堪局面——事势昭然若揭了。

贾赦也被调唆得恨上了自己的儿子贾琏,把他毒打了一顿,打得卧床不起——与贾政打宝玉遥遥辉映。

这就是我早说过的:大房与二房的磨擦,正室与侧室的矛盾,共同构成了“内祟”,伏下了“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基因——也引致了“外敌”的乘虚进攻。于是荣宁二府遂一败涂地。

荣宁彻底破败,大观园墟为衰草寒烟,众女儿如残红落水,纷纷纷凋尽。宝玉初到“幻境”,闻警幻仙姑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这方是全部《红楼梦》的真正主题。

所以,我们想要知道八十回后的“后事如何”,必须从这两条大脉络讲起。

(四)两条人命——鸳鸯的冤案

贾府的败亡,是由许多内因外因、远因近因的复杂交织而忽然一下子触引了祸机罪状,遂而钩钩联联,诸事俱发,忽喇喇大厦全倾,不可收拾。这内因,上文“两条大脉络”略述了来龙;这近因,又是何事呢?这是两条人命,正是东院大老爷那边出了大事。

贾赦要害谁?两条人命之中,一条是个女子。贾赦看上了她,又恨上了她,发誓要弄到手,弄不到就置之于死地。

此女即是老太太时刻难离的鸳鸯姑娘。

贾赦是个好色之徒,贪欲无厌足之时。老太太就说他:儿孙一大堆,放着身子不保养,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大是不堪!他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鸳鸯,派自己的太太去说媒。鸳鸯以死相抗,并剪了头发表明态度(清代满洲旗人家,妇女剪伤发髻是最不祥、最犯忌的严重抗争行动)。

贾赦也发了誓:除非你不嫁人,不然者,你到哪里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当然,老太太健在一日,贾赦一日不敢动手,老太太一不在,他就要向鸳鸯下手了。而鸳鸯确实是选择了一死为逃脱灾难的唯一途径。



贾赦如何逼死鸳鸯,后文再讲。此刻先要补说一个冤案。

原来就在贾母庆寿之期,本家四姐儿、喜姐二女来住,贾母念及她们家里都是穷的,在这府里怕下人们势利眼给以慢待,特于晚间命人到园里去传达吩咐,众人皆不许有所怠忽。于是鸳鸯自讨差使,顺便也到园里走走。她找到晓翠堂,方见诸位姑娘少奶奶在那儿说笑。传话的使命完毕临出园时,偏偏山石后撞破了司棋与她表哥潘又安的私会。鸳鸯哪里见过此事,弄得又羞又怕,又窘又悔——司棋误以为是她已窥私秘、有意“揭发”的!

虽然鸳鸯解释劝慰,司棋终是与心不安,因为她的性命名誉、前途一切,都只在鸳鸯一人身上了(为之掩护,还是告发……),对鸳鸯诉了一场至极沉痛的感激嘱托之言,鸳鸯也竭诚地向她保证不会害她。

不想,王善保家的调唆怂恿,演出了抄检大观园:却把司棋的事暴露了。司棋被逐出园,须受审讯(不是像程、高伪本那样“壮烈”地撞墙而亡了),却株连上了鸳鸯!于是,贾赦、邢氏一党,便咬住鸳鸯,说她与司棋同谋,勾引奸情!须知,在那时候,这是女儿们的最丑最不可恕的罪恶。鸳鸯的冤案,此为一条大款目。

(五)“大老爷”的醋妒与蓄心

贾赦害鸳鸯,还有一大条款,是说她与琏二爷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贾赦要讨鸳鸯,碰了一鼻子灰,惹了一场好大的没趣,因此老羞成怒。他竟然说得出口:“自古嫦娥爱少年”,一定是嫌我老了。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还有琏儿!

宝玉且不待讲,怎么就疑上了贾琏的呢?

贾琏是从东院借过来正式掌家的人,凤姐不过是他的“内助”。他掌管财务大权,有一回,钱上卡住了,难关不好度过,想不出办法,遂异想天开,烦鸳鸯偷运老太太的一箱东西去押点银子,以济燃眉,过后缓过手来赎还,人不知鬼不觉。

这原本是胆大妄为,是犯家法国法的。谁知鸳鸯为人仁厚为怀,乐于助人解困,就答应了。

当事人自以为很谨密,不会为人知晓。实际上很快就传得连宁府那边都知道了,赦、邢更不待言了。

对此,书中两处特笔点破,一次是宁府庄头(二地主)乌进孝来送年货,贾珍提起西府那边更困难,贾蓉便说出:那府里真穷了,听说琏叔央烦鸳鸯姑娘偷老太太的东西押当呢!贾珍表示不信到那地步,必是一种计谋遮人眼目。此乃宁府这边的人已经闻传的确证。

另一处,是写邢夫人向贾琏索钱,贾琏回说眼下正紧得很,匀不出来。邢大太太便揭说:你连老太太的东西都有手段弄出来变钱,独我和你要点儿钱使,你就没有了!

此乃荣府东院那边早已尽知的确证。

由此,贾赦才说鸳鸯也看上了贾琏。后来支使贾琏去强买石呆子的珍扇,贾琏没办到,改由贾雨村伤天害理,诬害石呆子,硬夺了扇子,贾琏说了两句不以为然的“顶”话,贾赦便把贾琏毒打一顿,伤重到动不得!这里头暗含着“醋妒”儿子的变态心理。

所以,鸳鸯已有了两项“奸情”可抓了!只等老太太一归天,他就下手了。鸳鸯是个“家生奴”,即世世代代的法定无脱的家奴,没有任何自主权——她可以向贾母表示自己的决心与意愿,但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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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说】

看官,你也许还不知道今日通行的120回程、高伪“全”本的第74回中偷偷地删掉原本《石头记》的二百多字的一大段——这一大段为何要删?正是因为那是凤姐、平儿二人在自己房里谈论鸳鸯那次私允借当(押银子)的事!书已到74回,特在此又一提脉,可知离惨剧已不太远了。而程、高竟悍然删去,其用心何在?大约你已然有所晓悟了吧?

(六)可怜的柳五儿

园子里的姑娘们,起先每日吃饭都要跑到前边府里去,一日往返数次,天冷了更不便了。凤姐疼顾她们,建议增设了内厨,派柳嫂主管其事。柳嫂有个女儿,名唤五儿。这位五儿虽是厨役之女,人品却很出色不凡,书中交代得明白:是袭、鸳、平、鹃一流人物。这真是一种极高的评价。

柳嫂对爱女是十分关切的,要为她找个好去处。人人皆知,在怡红院当差最是求之不得的上等职份,因为宝玉那儿待人最好,并且声言日后将丫头们都放出去——即解除奴籍,可以自主婚配。所以柳嫂心中计议投奔怡红院去。

正巧柳嫂原在梨香院服役,和小戏子芳官她们关系极好,戏班一散,芳官分到了怡红院。柳嫂就走芳官的门路,向宝玉申求此意。宝玉也已答应了,先让她进来(院里丫头正有缺额待补),然后回明一声,也就完了,并非什么大事。谁知,好事多磨,天不从人意。

为了柳五儿的事,雪芹实际上是从第五十九回开始伏线,迤迤逦逦,一直写到第六十三回,才暂时停断,以待后叙。

简单说来,起因还在全书下半部开头,即从第五十五回起,凤姐告病,探春、宝钗代理,其后又偏值宫中丧仪,贾府主奴等皆须入侍(此乃清代内务府旗家制度),家中没了真头脑,百事纷起。雪芹所用的笔墨,都为了写这些家下人的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弊端,失职和违法。于是才引出了一连串的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
这些曲曲折折、错综复杂的情节,使人目不暇给——却忘了雪芹的目的在柳五儿身上,她才是个“结穴”的人物,悲剧的主角。

五儿身体不太好,似乎患有一种内热之症。芳官见宝玉吃剩的玫瑰露,此物珍贵难得,讨了半瓶送给了五儿,服后说觉得很受用;因此芳官又讨了,连瓶给了她。谁知这可惹出了祸端。

这种珍贵之品,存在王夫人上房,只有亲信人才知其贮藏所在。可是忽然发现失窃了,于是命令管家彻查此案。柳家的露瓶存于厨房,偏偏被与她家吵架的迎春房内司棋手下的小丫头儿给发现了,告了一状。再加上五儿因欲寻芳官,私自入园,恰被查园的撞见。这就难怪大家起了疑心,把五儿当“贼”软禁起来,听候发落。柳家的敌对人等大趁心愿,嘲刺五儿,五儿受此屈辱,病体加重。这都还是“小事”,大事实在后边。
原来荣府下人中有一个名叫钱槐——解者早认为此乃谐音“奸坏”。他是赵姨娘的亲党,现派为跟从贾环上学得“要员”(身份如同跟宝玉的李贵)。他看中了柳五儿的姿色,发誓要娶她。五儿不愿,她母亲知意,不敢相强,拒绝了钱槐提亲,而且从此回避这小子。也正是因为柳嫂要将玫瑰露分送与内侄治病,五儿以为不妥,柳嫂不听,送去时,偏巧遇上了钱槐,她立即告辞退出。这段公案,并不到此为止。在后半部书中,还有重大后果。

尽管柳五儿不愿嫁与此人,但钱家却不死心,为达目的,遂萌坏心。他一面抓住玫瑰露、茯苓霜等物事,诬逼柳家,一面又假装好心的义士,表示为之出力解救,以博得柳家的感激。而且,他又烦赵姨娘向贾政耳边吹“风”,诡言谲计,让贾政说了话,将五儿指配钱槐。

事到这一地步,钱家已然志得意满,只待纳彩迎亲了。柳嫂虽然精明干练,但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一不敢违命,二还以为命自上出,很是荣耀,就满口答应了。

在那时代,姑娘五儿,只有“表意”权,却无自主权。她得知事势真情之后,心下就得打叠真主意了。
在这儿,我得提醒你一句:赵姨娘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还是要拿宝玉做文章的,——也忘不了借机报复芳官(她受了芳官一群小戏子的挫辱,恨之入骨)。“唱戏的孩子还学出正经来?尽学了些狐猸子。分宝玉的那个叫芳官的,更坏,每日哄宝玉。她和园里厨子柳家的女儿柳五儿好,如今又要把五儿拉扯到她一块儿去哄宝玉。这五儿也不是个正经的,我见她妖妖调调的,还偷着往园里跑……。依我看,老爷说句话,趁早儿打发了她是要紧的……。”

这大约就是“枕边风”的主要内容了。贾政一闻此言,焉有不被挑动心事之理,就会“谘询”赵姨娘,如何处置为妙,她就势“推荐”了钱槐,说给他作个家小倒使得,他还没有合宜的亲事。“二老爷”的话一出来,柳五儿遂无选择之余地,她选择了死。

芳官自然也难久居怡红院。

抄检大观园后,王夫人发落众女奴,首先是晴雯,跟着就是芳官。事情昭然可晓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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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柳五儿的结局问题,请参阅卷末附记,今不枝蔓。

(七)饿不死的野杂种——大司马贾雨村

贾雨村是个大奸雄,两面派,先是投靠贾府,步步高升,可是一旦贾家势败,他是“投石下井”的忘恩负义的反戈一击者。

此人有才有识。说他不重要,他是黛玉的业师,又是宝玉的知音赏遇者,第一个辩解宝玉的“来历不小”、“两赋而来”的情痴情种(而非“色鬼淫魔”的俗世歹人)。但他是个利禄薰心的官儿迷,就是宝玉最厌恶的“禄蠹”。他原是从贾政寻的门路,但贾政虽重其才器,却不做坏人坏事,他没“下手处”。于是后来他转向了贾赦,二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因石呆子不卖给贾赦扇子,他出了毒主意,害了人夺了扇。借此奉承“大老爷”。

所以,平儿恨得骂他:饿不死的野杂种(是说他假冒与荣府同宗一族),认识了不到十年,惹出了多少事!可见书中未及明叙的坏事,还多得很。坏事当中,有一宗就是霸占古玩的罪行。

贾雨村为何能对古玩“内行”?原来雪芹一开卷就交代明白了,他有好友京中冷子兴,是古董行的,二人相交甚密,你听雪芹怎么说的?——“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这个“有作为”而且“大本领”的古董商,自然就与雨村结合,狼狈为奸起来。恰好贾赦贪财好色,又迷古董,雨村、子兴就有了“展才”“用武”之地了。说来更巧,冷子兴也不是“外人”,就是王夫人大陪房周瑞家的贵婿。你记得刘姥姥初入荣府后,王夫人顺派周瑞家的分送十二支宫花,她女儿慌张地来找,说女婿冷子兴出了事,“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要遣送原籍去。

这就表明,冷子兴因贩古董,行为可议,人缘也不佳,在京却有“声名”。他的“作为”“本领”使他做出了惹祸的大事。他又勾结了贾雨村的势力,越发胆大妄为——但结果罪状还是要落在贾赦的名下。

贾赦上一回强买人家扇子,竟到了手,得了意,以为这算不得一回事,从此胃口大开,他托贾雨村给他物色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宝,雨村就与冷子兴合谋,专讨贾赦的欢心。不想,事情不都象石呆子那样,他们后来一下子撞上了大晦气,动土动到太岁头土去了!

一个王府失盗的赃物,是件奇珍异宝,他们不知实情,弄到了,让贾赦买下。谁知王府盗案事发,一经追查缉捕;贼犯暴露,却挂上了冷子兴和贾赦。这王府恰好就是上次追索小旦琪官的忠顺王爷,素日已与贾家不睦,今闻失盗宝物竟是为贾赦买去,勃然大怒,于是事情大了,告到朝廷,发落到刑部,致成大狱。贾赦并未亲自去做贼或移赃吞货,但他罪不容恕。表面听起来,一件古玩怎么会比人命更为罪恶严重?不知在清代旗人家,虐待丫环使女致死,乃是常事,那时制度,主子对自己的“家生奴”是有惩处至死的权力的,在早期尤其不算罪状。当然如果钩连上别的政治麻烦,那种人命案也会显示举发,成为罪款之一条的。

贾赦引发招致了整个荣府的灾祸败亡,正是这样子的情形,完全是当时的历史实况。

(八)望家乡路远山高

《红楼梦》第八十回,已写及迎春腊尾归宁小住。转年新春,贾府有一天突然巨雷轰顶,一声噩耗传来:元妃娘娘死了!

元春的暴亡,是书中一大关目,也是一大谜障。她因何而死?又怎样死法的?

元春自作灯谜已经预兆了:“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平声kan)已化灰!”秦可卿托梦也早告诉了凤姐,眼前又有一件大喜事,犹如锦上添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瞬息的繁华。正是运数难逃了。

书中写的,表面十分富贵荣华,实则只是个清代内务府三旗世家的大势派,物质生活是头等考究的,与皇家贵戚关系是密切的,但政治身份不高,只不过是皇帝“家庭奴仆”而已。这种人家的女儿,按规定须送选宫女,选上了须进宫当差服役,被皇帝看上的,可充侍女侍妾,也按品级递升。贾元春正是这样的少女。她“晋封”了,也不过是一名“贵人”,还够不上妃、嫔的等级,但清宫又有特例,这种类似或将成妃嫔的,都以“主儿”(宫中特称)视之待之。

不但如此,书中写的贾家,并不真是一个受“万岁爷”宠爱的人家,相反,他家是个政治上的惊弓之鸟。

且看雪芹那支笔,写太监初传晋封旨命时的情状,就一清二楚了。那日正值贾政寿辰,两府热闹非常。忽传“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一、“吓得”赦、政等人不知是何兆头;

二、“忙止了戏,撤去酒席……”;

三、及闻特宣入宫,“只得”连忙更衣入朝;

四、贾母等閤家人“皆心中惶惶不定”;

五、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

六、及赖大回报,“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

你看见了?这是何也?清代读者一看便知:这家子一听降旨,就吓慌了,是个“倒霉”的,上边一降旨,没好事!(若得宠走红的人家,一闻降旨宣呼准是喜讯,岂有如此惊惶之理?)

要知道,这样的“历史罪”人家,女儿即使有幸一时获宠得封,但一朝本人、家里人等出了错,一概是新帐老帐一齐算!

贾元春之死,原由不是单一肤浅的事。

在维扬郊外酒肆中,贾雨村先提甄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冷子兴便接言贾府现有三个也都不错:除大小姐因“贤孝才德”,被选人宫作女史去了,其余三位“听得个个不错”。再到第十七回,回目“才选凤藻宫”,又明点这个“才”字——就是“凤藻”的藻,实亦文藻(文采)之义。这告诉我们元春之宠封,本因她文才胜过流辈。但世上的事,总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才之人,一面会受到赏遇,一面也就招来嫉恨。

凤姐有一次梦见一位娘娘向她夺锦缎,说这娘娘又不是咱家的(元春)娘娘。这透露了一个消息:元春在宫中已有一个劲敌,在与她争夺地位了。嫉恨必然跟来了谣诼诬谤。谗言日日浸入皇帝的耳中意中。

宫内的秘事,又常常是与政局势力后台党争联在一起的。嫉恨元春的那一位,她母家的地位权势优于荣府,而且与荣府的敌对势力(如忠顺亲王)是一派同党。元春只是一个出色的才女,她从幼年即教弟弟宝玉识字读书,归省游园,唯一的乐趣是命弟妹们一起题诗咏句,而且自己还作了一篇《大观园赋》——这样的人,不是擅长与人争宠斗智的能手,其日久失利,是必然之势。

她在宫中,心情复杂而抑郁,也十分担心家里众人不知慎重,一步走错了,引惹祸端——那时的政治罪名,常常是株连六亲,重一重就是灭门的惨局!然而,奇怪!她死时却又不在宫里,那地方离家门已经是“路远山高”了!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呢?

(九)铁网山打围的事变

《红楼梦》,照鲁迅先生的理解认识,是一部“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的小说。书中明言“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所以书文的内涵,主体是雍正末年、乾隆改元,以至乾隆四、五年间的事(此截至八十回而言)。清代皇族都是强弓硬马的武将,到了“百年”时期,军事战争已非主要功业,但满洲皇室、贵族,仍然要保持习武的传统。怎么习呢?就是以打围(猎)为习练骑射本领的重要方式。

皇帝每年都要到口外去避暑,去打围。那地点相当于现今的河北省承德及其西北的围场县,距京800里。

那时的旗人贵家公子,因习于逸乐享受,已经视打围为苦事了。书中第二十六回,有一段特提铁网山打围的事,看似闲文,却正是伏笔要害。

那是薛蟠请客,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忽然来了,因久不见,又脸上带有一处青伤,问起缘故,方知就从三月二十八跟他父亲到铁网山打围去了,脸上是让鹰的翅膀划伤的。这贵公子彼时就说:我没法儿,只得去;不然咱们一起聚会多么乐,会自去寻那苦恼去?还又说,此行有一件“不幸中之大幸”,前文还特提与“仇都尉”打架的事。隐隐约约,内藏无限丘壑,大有文章在后面。原来,在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变。

乾隆四年(1739),皇族内四家老亲王(康熙之子)的本人或子侄,许多人联合密谋,另立了自己的“朝廷”机构,准备推翻乾隆(旧恩怨还是在报复雍正的残杀骨肉),至此暴露,获罪者不计其数。到次年,乾隆又举行“秋狝”,在围场又遇到庄亲王王子的密计,险遭不测,幸被发现,将主犯囚禁后,假装无事,照样行围,以安人心。这种历史事态,曲折地反映入于小说之内。元春的死,正是在她随侍到口外围场期间,事变猝起,她乱中被敌对势力的人员乘机杀害了。这就是“望家乡、路远山高”的真情和痛语。

这也就是她的簿册判词所说的——“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虎兕,语出《论语》,两种力最大的兽,比喻二强相斗。元春死于非命,年方二十[注]。

元春归省,自己点的四出戏,第二出是《长生殿》,脂砚斋批语也点破了:这出戏暗伏了元春之死。这怎么讲?原来此戏演的是唐明皇、杨贵妃的事迹,杨贵妃正是死在随明皇入蜀逃难的路上,被迫缢死的!

李义山的名句:“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六军不行,妃子只好以自己的性命解围了。

这就是元春大小姐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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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元春的册子上,画有一张弓,此或谐音“宫”。但另一义即清代宫中有以弓弦缢死后妃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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