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塔状的心理需求多层系统——论《红楼梦》的贾母形象

作者:杜奋嘉

《红楼梦》中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在世界人物形象画廊里也是罕见的。除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等一批青年男女的典型形象之外,贾母可说是贾府里老年形象中最具风采的一个。《红楼梦》描写贾母肖像的笔墨是极其精练而省俭的。第三回贾母出场时,从林黛玉眼中见到的是:“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①]这与同一回其他人物出场的肖像描写相比逊色多了,贾宝玉肖像浓墨重彩,林黛玉风神飘逸,王熙凤形神毕露,就连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三个的肖像,也是精雕细琢的。贾母的肖像虽然极其简约,但整个形象却光彩照人,呼之欲出,其中奥秘,是贾母的形象并不是以外貌取胜,而是以她鲜明的有个性特征的言语行动、音容笑貌打动读者,她的个性特征,又是由她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决定的。

贾母,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典型的一位慈祥、宽容、仁爱、乐观的老祖母形象。曹雪芹名之曰:“贾母”,便是突出其母亲仁慈的天性和母爱的灼热情怀。她对儿子爱中有严,但又不同于《孔雀东南飞》的刚愎暴虐的焦仲卿之母;对女儿疼爱,但又不同于《西厢记》那充满正统道德观念的迂腐固执的崔相国夫人,也不同于《三国演义》中门第观念极重又满脑子封建迷信的孙权之母吴国太。总之,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一个老母的形象能望其项背。就是在世界的文学画廊里,高尔基笔下的外祖母、母亲形象,也难与之比肩。

贾母是一个健康的人。美国人本心理学之父马斯洛认为,健康的人的心理需求是很丰富的,可分为多个层次。由低向高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与亲和需求,尊重需求,知的需求,美的需求,自我实现需求。我们用马斯洛塔状需求理论作为探测器[②],可窥见贾母形象的最隐蔽的内心世界。

一、生理需求层面:饮食文化的精英

贾母,可称为一个美食家。

贾母并不讳言自己对吃的重视和喜爱,虽然虚伪的封建礼教是羞于言吃的。贾母不受礼教的束缚,敢于言吃。她为自己设置了专门的厨房,“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有了这条件,便能经常地、最大限度地满足她对吃的要求。

诚然,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员,贾母的吃是建立在地主对农民敲骨吸髓的经济剥削的基础之上的,这点必须加以否定。但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贾母的吃与同时代同阶级的人相比,其内蕴丰富,品位高雅,已属饮食文化领域。同是统治阶级的成员,贾母吃的层次就远远高于贾赦、贾珍等酒色之徒,更不是薛蟠这样的酒囊饭袋可以相比的,与泼妇夏金桂以吃来发泄性欲有天壤之别,与林黛玉的厌吃,把吃作为一种负担,一项苦差事也不同。从贾母对吃的态度与需求来看,她已初步掌握了饮食的某些内在规律,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已经上升到饮食文化的档次,具有文化学的某些基质。所以,从历史文化学的视角来观照,贾母的吃是应该肯定的。

贾府上下,都知道贾母对吃的肯定态度和强烈需求,所以,纷纷利用这一点以达到不同的目的。最深谙此道的当然是王熙凤。贾母进大观园赏雪,她马上找来,并预备好“稀嫩的野鸡”供贾母享用。宝玉被打伤之后想吃莲叶羹,她便令多做几碗顺便孝敬贾母,所以贾母深喜凤姐。王熙凤正是在吃的方面投其所好,博取贾母好感,才站稳管家奶奶的位置。薛宝钗城府森严,最有心计,平时留神观察贾母对吃的要求,所以在贾母为她做生日时,问她爱吃何物,她深知贾母年迈之人,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宝钗正是从吃入手迎合贾母,激发贾母的认同机制,贾母便把她视为同道,一下子拉近了感情上的距离,称赞她:“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一着十分奏效,她在贾母心目中的地位,不但超过外孙女黛玉,侄孙女湘云,而且跃迁到元妃头上。宝钗从此找到了晋升的阶梯。王夫人不善言辞,贾母平日对她印象不佳:“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她为了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也绞尽脑汁,在吃的上面讨好贾母。她深知,贾母平日山珍海味也吃腻了,所以她弄了斋菜“椒油莼斋酱”孝敬贾母,正中贾母下怀:“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贾母非常喜欢,认为王夫人是个孝顺媳妇。

贾母不光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还喜欢看别人吃饭。刘姥姥投了贾母的缘,其中有个原因,贾母见她吃得香甜,分外喜欢。贾母最高兴看别人围成一桌吃饭,“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因为从别人的吃相中,她也体会到美食的快感,也得到感官的某种替代性的满足。

封建时代的中国,经济和科学都十分落后,但饮食文化却畸形地发达,这是统治者追求穷奢极欲的物质生活所致,也是挥霍排场互相攀比的斗富心理使然。贾府堪称饮食的王国,连富为皇商的薛姨妈也自愧弗如,感叹贾府在吃的上面“都想绝了”。贾母是这个饮食王国的无冕之王,深得我国饮食文化的个中三昧,可称得上饮食文化的精英。贾母对自己这一生命的基本需求并不避讳,难怪王熙凤也敢于借开玩笑之机戏谑贾母:“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好吃,并不导致贾母丧失身分,因为只有能吃,才能维持人的生命,直率地承认自己喜吃,只不过是正常的生命需求的坦诚表露而已。

贾母得益于饮食,虽八十高龄,但身体相当健康硬朗。据贾母回忆,她从小身体就很好,有一次在史家花园的枕霞阁玩耍,“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她从小就经过一次生与死的考验,闯过了鬼门关,这是体质强壮的有力证据。贾母身体健康,精力旺盛,所以好动,又由于好动,身体更加健康,这是良性循环。贾母虽年高,又仆从如云,但并不慵懒,倒时常找机会走动。如清虚观打醮那一回,薛宝钗怕热不想去,贾母说:“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中秋节赏月,王夫人怕大观园冷,风大。贾母坚持要去大观园赏月。拜完月上凸碧山庄,有百来级石阶,贾母又坚持不坐轿,徒步上山,以疏散筋骨,趁机锻炼。

贾母身体健康,从而使她具有舒畅的心境,开朗的胸怀,常产生愉悦这类肯定性的情感,形成宽容、善良的性格。

总之,生理需求层次得到充分满足,奠定了贾母形象的底色和基调。

二、安全需求层面:强烈的防御意识

马斯洛把安全需要层次的内涵,定位在人们对社会秩序的要求,安定生活的渴望及经济地位的保证。贾母的社会地位早已确定,她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史侯的女儿,娘家的权势地位与贾家门当户对,有了这个坚实的后盾,使得她在夫家同样占有显要的位置。她嫁到贾家,成为荣国公的儿媳妇。她又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袭世职当了大官,二儿子贾政也得到皇上额外恩宠,特批了个“主事”,后又升为员外郎,也做了大官。在母以子贵的封建社会里,贾母自然身价百倍。特别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元春当了贵妃,使她在贾府的地位更加崇高。

但是,贾母并不是一味高乐,万事不管的安富尊荣之辈,她有着强烈的防御意识。翻开《红楼梦》,使人感到贾母几乎无处不在,她那无声的权威在镇慑着人们,她那巨大的影响使别人不可抗拒,她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贾母为了巩固自己在贾家的地位,以及维护以她为代表的整个家族的利益,增强安全感,她要消除威胁安全的潜在的隐患,于是她采取了一系列有力的措施。首先是严格家规。探春理家时,大观园的仆妇逐渐放肆起来,晚上偷着赌博,以至酗酒打架,贾母知道后严厉处治:为首者被打了四十大板,撵了出去;协从者打了二十大板,扣去三个月工钱,贬去扫厕所。其中为首者有迎春的乳母,宝钗、黛玉为之求情也无用,贾母态度坚执,绝不宽容。贾母平日待人最宽厚仁慈,以慈悲为怀,在处理这件事上为何如此铁面无私?究其深因,贾母是为家族安全着想:“……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过去,曾有人以此作为贾母压迫奴隶的罪证,可是,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把酗酒赌博当作美德的,不管这种劣迹发生在谁身上,也都是劣迹,嫖吹赌饮,谁沾上了,轻则伤身毁家,重则误邦亡国。所以贾母这一行为,虽然是从自身和家族的安全需要出发,却也是无可厚非的。

其次是训戒儿子。贾母是个仁者,仁者爱人,唯独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子之爱,这有些违背常情。无怪乎连感情已经冰结了的贾政,也为之抱怨:“……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为何不喜欢贾政?究其奥秘,是另有曲衷的。贾母深知,巩固贾府地位的支柱是两个儿子。然而,贾政虽清廉勤勉,但无能平庸,蒙皇上特批了个官衔,可是办事迂腐,毫无政绩,于家无望。贾赦更糟,劣迹昭著:“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此等酒色之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岂能支撑门庭?可见,贾母对贾赦怀忿已久,难怪贾赦托邢夫人向她讨鸳鸯作妾时,她被激怒了,连邢夫人也被痛斥一顿,因为贾母深知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的古训,所以把贾赦的荒淫堕落,归罪到媳妇身上。这深层因素,是贾赦的所作所为威胁到家族的安全。

再次,紧缩经济开支。贾母虽然年事已高,但并不糊涂,对贾府的现状和前景有清醒的认识和估计。这时的贾府已成江河日下的颓败之势,奢侈的生活无法维继,必得节省从俭,不然便会一败涂地。这从一次吃饭中反映出来,贾母对着各房孝敬她的许多名贵菜肴大发感既:“……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这就是危机感。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③]我看不仅宝玉预感到家族没落的悲哀,而且贾母同样也领会到了。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宝玉只是哀叹,贾母则采取了防御性措施。
三、爱与亲和需求层面:母爱情结的泛化

爱与亲和需要,是马斯洛所说的第三个层次的需要。人总是需要爱的,既需要别人的爱,也需要爱别人,以爱与被爱的情感体验作为纽带,与周围的人建立一种亲和的人际关系。

贾母是情感最丰富的人,可称为博爱者。爱的范围之广,人物之多,程度之深,是很罕见的,连千古情人贾宝玉也有所不及。宝玉“情不情”,爱的对象是美丽聪明的少女和大自然中美好的事物。情痴林黛玉“情情”,爱的是有情人贾宝玉。而贾母的情和爱,却是一个胶着状态的不可化解的母爱情结。

贾母年轻时,对子女的爱肯定是浓烈热切的。《红楼梦》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正面描写,但我们从一些事情中可以体察出来。如当贾母从贾政的大板下把宝玉救出来时,她气急败坏地揭了贾政的伤疤:“你说你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到这里,竟然“滚下泪来”。其中的隐情如何,赖嬷嬷有一次说起,可作为有力的注脚。赖嬷嬷对宝玉说:“……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还有那大老爷……也是天天打。”可见,贾母年轻时,曾无数次从丈夫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儿子多少伤痛,她都情同身受,打在儿子身上,疼在母亲心里,难怪数十年之后提起还觉得无限辛酸,泪流满面。贾母对女儿的爱也没有直接描写,但我们可以从她对外孙女林黛玉的爱上找到佐证。女儿贾敏去世之后,贾母十分伤心,可怜黛玉无人依傍,即遣了仆人船只去接黛玉。林黛玉到了贾府刚见贾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此情此景,旁人也为之动容。林黛玉成了贾敏的替身,对黛玉的爱,是对女儿爱的移借。在后来的生活中,贾母对黛玉也是关怀备至的。元宵节放鞭炮,黛玉禀气柔弱,禁不起毕驳之声,细心的贾母便把她搂在怀里,疼爱之情跃然纸上。

从上所述看出,贾母的母爱情结是强烈而永久的,只因儿子长大为官,成家立业之后,与她生分了;女儿一个个出嫁离她而去,后又一个个死去,使母爱失却了对象。贾母母爱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为了平衡心理,她把母爱扩大化,泛化,以母爱情结为圆心,向外扩展成为一个个圆圈。

母爱泛化的第一个圆圈,是把母爱转移到孙子孙女身上,从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孙女身上,找到了替代性的补偿。

贾母最爱的孙子自然是贾宝玉,平时有好吃的东西首先留给宝玉,有华贵衣服也给宝玉。宝玉生重病时贾母吓得抖衣乱颤,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几天几夜寸步不离。宝玉被贾政毒打,贾母急痛攻心,不惜母子反目。平时对宝玉的爱不可胜数,连灯穗子招下灰来也怕迷了宝玉的眼睛。总之,贾母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宝玉身上,这种爱达到了爱的极致,是毫无保留、无以覆加的。

贾母对失去母亲的孙女迎春、惜春,外孙女黛玉,侄孙女湘女分外疼爱,接来和自己同住,朝夕相处,亲密异常。贾母替代了她们母亲的角色,俨然担当起母亲的义务,给她们充分的母爱,这也属人之常情,因为许多老祖母对失去母亲的孙辈都是特别疼爱的。但贾母对于有母亲的孙辈,如元春姐弟,也取代了他们母亲的角色,充当母亲,自己抚养,这就太特殊了,似乎不近情理,实质上就是剥夺了王夫人做母亲的权利,自己取而代之。这是母爱情结使然,母爱成为贾母一股强大的内驱力,驱动着她不断地寻找爱的对象,不断地从别人怀里把可以接受她的母爱的对象强夺过来。

贾母对孙媳妇同样疼爱,并不因为她们是别人的女儿而产生疏离感,也把她们当亲孙女一样看待。美丽机灵,善言谈的王熙凤最讨贾母喜欢;清净守节的李纨贾母也分外疼爱;秦可卿也被视为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而这几个孙媳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没有了母亲,贾母也把母爱遍施于她们。

贾母母爱泛化的第二个圆圈,是在亲戚中寻找爱的对象。一大群孙子孙女围着贾母转,她的母爱需求是否满足了呢?没有!她的宗旨是多多益善。当薛宝钗到贾府来,贾母马上进行感情投资,不但口头上称赞她,还带头捐资给她做生日,果然得到了回报,宝钗整天围着贾母转。薛宝琴一出现,贾母更是“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她要亲自“养活”,“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贾母还把一件连宝玉也舍不得给穿的“凫靥裘”给了宝琴。贾母这种爱似乎纯属偶然性,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找不到有力的根据。其实,这是贾母为了满足自己母爱饥渴的一种抢美行为,因为宝琴是众多美女的魁首,她要把美掠为己有,把宝琴变成她的孙女,变成接受她母爱的对象。由美引发了母爱,母爱又作为一种有效的投资手段反作用于美,使美增值。贾母的母爱,还施之于族中穷苦人家的孩子。如四儿喜鸾来拜寿,贾母见她俩“生得又好”,心中喜欢,便命她们过来挨着贾母坐着,还留她们住下,特意吩咐园中仆妇不准轻视她们。

贾母母爱情结泛化的第三个圆圈,已经扩大到丫头、小戏子、小道士身上。这时的母爱,已经超出亲缘与阶级范畴,施及社会地位低下的下层人民的孩子。

对聪明美丽又能干的丫头,贾母自然是爱的。如鸳鸯,离了鸳鸯,贾母连饭也吃不下,为了保护鸳鸯,不惜与贾赦夫妻发生冲突,这当然已经超出了主仆之情的范围,她把鸳鸯当成亲孙女一样。晴雯更因她伶俐标致心灵手巧而得到贾母疼爱,贾母还把她列为宝玉妾的第一候选人。对身体瘦弱其他方面也不出色的丫头秋纹,贾母也怜惜她:“可怜见的,生得单柔。”即使是心性愚顽,长得又丑陋的弱智丫头呆大姐,贾母也很喜欢逗她玩。

贾府逢年过节,常请小戏班子唱戏。小戏子聪明灵巧,深得贾母怜爱。有一回,“贾母深爱那作小旦与作小丑的”,命人带进来,大的才11岁,小的只有9岁,贾母为之叹惜:“可怜见。”“可怜见的”成为贾母的口头禅,这不仅是怜悯与同情,还渗透着贾母的母爱心肠,从慈祥中泛化着母爱情结。贾母,可说是母爱的化身,她的爱有如阳光雨露,草木均沾。

四、威望需求层面:金字塔尖的老祖宗

威望需求,是人需求层次的第四层。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有意义和价值,被社会承认和尊重。意义和价值如何衡量呢?一个是自我评价和自我肯定,这是自尊需要。一个是别人的评价,社会的承认和肯定,这就是他尊需要。

贾母常常自我肯定。而自我肯定的方式又是多种多样的。如她自我标榜:“……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用肯定凤姐来衬托自我,肯定自我,在与凤姐的认同中,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凤姐把“软烟罗”误叫做“蝉翼纱”,被贾母嘲讽一顿,这是以贬低凤姐来肯定自我,反衬自我。

贾母有时又自我贬低,自艾自怨,这与威望需要是否矛盾呢?不然,这实质上是一种曲折的自我肯定方式,用欲扬先抑的方法,抑贬自我,为的是引起对方的纠正和褒扬,从对方的肯定中,威望需要就得到满足。如她对刘姥姥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并自谑为“老废物”。这是她对自己的真实评价吗?非也!她自贬的真正用意,是引起刘姥姥对她自贬之词的否定,否定之否定便是肯定,为的还是间接地肯定自我。

贾母的他尊需要,主要体现在她不能容忍儿孙们对她有丝毫不恭。凤姐与贾琏打架那一回,凤姐最乖巧,跑到贾母跟前求庇护,贾母的威望得到凤姐的承认,她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凤姐一边。贾琏一句“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公然冒犯贾母。贾母知道孙子贾琏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简直气昏了,后来逼着贾琏叩头谢罪才算平息。
贾母在威望上是异常敏感的,很容易无限上纲。贾赦要鸳鸯作妾,主要是老色鬼对美貌丫头的垂涎,而贾母气得浑身打颤,因为她敏感地联想到,这是儿子媳妇对她的“算计”,于是株连到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上纲上线的目的,是用不孝的罪名镇住儿子媳妇,从而维护自己的威望。贾政打宝玉,也被贾母认为是对她威望的挑战,是贾政“厌烦”她,使她“无立足之地”,并扬言立刻带宝玉回南京去。贾母从打宝玉这件事看出,儿子并不真正地尊重她,她的威望受到蔑视。

贾母深爱宝玉,除母爱情结泛化的原因之外,尚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宝玉有满足她威望需要的潜在基因和现实行动。最早的基因是宝玉一生下来嘴里便吐出一块五彩晶莹、上面还有字迹的玉。从封建迷信观点看,宝玉是神仙降生无疑,日后必然大富大贵。所以,宝玉一生下地,她便倾注了全部的爱。基因之二,是宝玉的外貌风度、气质及言谈举止,都酷似贾府的开国元勋荣国公。所以,贾母把整个家族复兴的企望,都押在宝玉身上。还有一个现实原因,即宝玉对贾母有纯真的孝心。有一次,宝玉把园里新开的桂花折了一枝送给贾母。贾母自然“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贾母已经看透了儿子媳妇的假孝敬,真算计,伤透了心,而从宝玉身上,得到了真正的孝敬,所以十分欢悦。她感觉到她仍然处在贾府金字塔的顶端,贾府日后的顶梁柱宝玉对她的敬爱,使她的威望需要得到了超前性的满足。

五、自我实现需要层面:高雅的审美情韵

自我实现是最高层次的需要,是超越性的需要,是需要的极致。这个层次需要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审美体验。

贾母最喜欢欣赏大自然的美景美色,在与大自然的交往中,主客体完全融为一体,得到美的享受。大观园中佳景叠出,美不胜收,贾母经常去游玩。《红楼梦》详写了她领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情景。贾母一早便领刘姥姥进园来,李纨命人把一大盘各色折枝菊花送给贾母,“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年迈老妪,竟然还这么喜爱自然美色,特别喜爱最热烈的红色,并用大红鲜花装扮自己。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情感型的人性格外向,热情奔放,感情丰富,喜欢鲜红色和纯黄色。理智型的人性格内向,沉着拘谨,感情深沉,喜欢蓝色和绿色。由此看出,贾母是情感型,亦称艺术型气质的人。

贾母不但喜欢欣赏大自然的美,还喜欢欣赏艺术美,因而有较好的艺术素养和较高的艺术水平。在欣赏艺术美中达到高峰体验的极致境界。

贾母主动去参与大观园的诗社活动,虽然她不会作诗,但与诗翁们在一起,她感到快乐。如大雪天诗社在芦雪庵做诗,原来并不曾去请贾母,但贾母不请自来,而且冒雪而来,她的兴致之高使大家都为之惊讶。当她看见瓶中插着的栊翠庵的红梅时,叹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贾母为什么喜欢和这群诗翁们聚会呢,一则童心未灭,生理年龄虽已八旬,心里年龄却还年轻。二则她懂得“你与美的和正派的人相处,你会发现你的感受较好,自己也随着提高”[④]的道理。和诗人在一起能陶冶性情,纯化心灵。

贾母还是个豁达乐观的人,又精力充沛,十处打锣九处在,最喜热闹,最会寻乐,而且还有相当高的艺术欣赏水平。

贾母有较高的戏剧欣赏能力,而且还在演出上进行大胆的革新创造。她曾命令戏班子伴奏只用琴、管、箫等弦乐和吹奏乐,不用打击乐。因为打击乐闹得人发昏,用箫管伴奏,既清幽恬淡,又抒情优雅,这就是创新。难怪薛姨妈也为之感叹:“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萧管的。”

贾母还有较丰富的音乐审美经验,懂得隔水听音效果最佳。所以游大观园时,叫芳官等十多个女孩子在藉香榭的水亭子上演唱,“借着水音更好听。”因为水氤氲之气对乐声进行洗涤过滤,分外清脆悦耳,乐声与水产生共鸣则更嘹亮悠扬。

中秋赏月,如何达到高峰体验的境界?贾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当笛声从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飘出来时,欣赏效果很好,人们烦心顿解,万虑齐除。这支曲子使人心旷神怡,无私无我,有超越人间功利的高尚情怀,但尚未到达忘我的程度。所以贾母说这效果还不是最好的,“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于是赏了月饼热酒给吹笛人,命她慢慢地吃了再细细地吹一套来。贾母知道,演员亦需进入虚静状态,虚静才能专注。酒最能激发灵感和热情,利于演员进入角色。果然,“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听到入迷,贾母有感于心落泪也未发觉,“半日,方知贾母伤感。”这第二支曲子使人超越了时空,“忘却了他周围的事物和时间的流逝……从茫茫然中苏醒,弄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⑤]这就是文艺欣赏的高峰体验境界,如醉如痴,销魂夺魄,是人的最高,最完美,最和谐的状态。

综上所述,贾母是个健康的人,有着健康人的心理需求。通过对贾母塔状心理需求各个层面的探索分析,一个体魄健壮的美食家,一个有强烈防御意识的家长,一个母爱情结泛化的老母,一个有威望渴求的老祖宗,一个有高雅审美情韵的老太太这样的典型便耸立在我们的面前,她光华四射,风姿绰约,形象的价值不亚于宝、黛、钗、凤,是一个成功的不朽典型。

注:

① 本文所有《红楼梦》引文,均引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② 马斯洛:《动机与人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③ 《鲁迅全集》(八)第193页。

④ 马斯洛:《人性能达的境界》,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页。

⑤ 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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