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光风耀玉堂”——史湘云性格塑造的特点

作者:周书文
“一个物体的视角概念,是从多个角度进行观察之后得到的总印象。”

——鲁道夫•阿恩海姆⑴

一切成功的文学形象都似佛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⑵他们的性格都不是平面的,仅靠“一个角度”刻划来完成的。没有多视角的艺术刻划,就难以塑造出丰满深邃、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从总体上说,《红楼梦》是采取外视角叙述方式,作者以叙事人身份出现进行表叙的。但是,在个体形象塑造中,又常常在外视角统摄、融贯下,采取内视角为主的方式,即以书中人物的眼光缕形刻神,透视人生。在采取内视角叙述方式中,又常常以所刻划人物自身的动态化语言、心理活动,来揭示自身的人生态度与对世态的看法,我把这种叙述方式称为自视角;或者以书中其他人物的眼光,表达对所刻划人物心灵的透视,举止性格的观察,我把这种叙述方式叫做他视角;同时,还以外视角穿针引线、融化贯穿;纯熟地运用着各种视角的特长,进行综合性描绘,不断调整着、变动着艺术焦距,合成为总体的最佳成像。

曹雪芹对史湘云的性格刻划,就是采取在外视角总摄、融贯下,既以自视角为主要方式绘姿传神,又以他视角相辅助,为之增彩添辉,更通过多视角的复合交错的综合功能,合成主体化的完整性格。尽管她的最后结局“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没能亲自完成;然而,她那单纯而又丰富、乐观而又有愁苦、豪爽而又多情、直爽而又正直、既有须眉气又具女性妩媚的性格特色,却已经独擅风韵地刻划了出来。真是“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赢得了世世代代读者的由衷喜爱。从一个侯门闺秀又父母双亡,但却是乐观豪放的女性角度,揭示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历史悲剧,给人以独特的艺术感染。
运用自视角主绘,为人物性格绘态传神

人物的性格特色,主要靠人物自身的栩栩如生的心理活动,与生气夺人的外化举止来表现的。这更便于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诱导读者进入角色的性格堂奥,产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睹其情的美感效应。所以,曹雪芹就常常在外视角总摄下,借助自视角长于抒发内心情感、刻划精神气质、袒露心灵世界的优势,反复通过人物的自视角,以她那极富个性的语态、形貌出现,为自身的性格态势支梁架栋,绘态传神。

她心直口快、爱说爱笑,作者就借她自己的声态笑貌来展现,如听了黛玉以“携蝗大嚼图”嘲弄刘姥姥后,伏着椅背大笑,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歪倒的笑态;在宝玉过生日时,与宝玉卷袖划拳,呼三吆四的形貌表现;还借她自身的心态感的语言来刻划。如有一次看完戏后,凤姐故意只露半句话,说演小旦的“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本来宝钗心里也知道,只笑不说。宝玉也猜着了,却不敢讲。独她不加思索地说了出来:“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忙把她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到了晚间,她便当着宝玉的面,要翠缕收拾行装,赌气说:明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慌忙走前解释:因为黛玉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她不满地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宝玉又急忙发誓赌咒,她便说:你把这些恶誓、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就借她那“不防头”的直言快语,对宝玉使眼色的气话,以及宝玉赌咒发誓后的未息余怒,却已迁怒于黛玉的情技?,胸无城府的心态,都活灵活现于读者的眼前,使人若听到她不同内容、不同感情潜流的声音,若亲见她那快言快语、怒态怒容展现的心态倩影。
有一次,她夸赞宝钗,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宝玉听了便说:“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她立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直率地戳穿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林妹妹听见,又怪嗔了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是不是?”宝玉不置可否地只笑她难说话,她便反唇相讥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了。”接着袭人央她代为宝玉作鞋,她又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袭人、宝玉连忙解释,她又说:“越发奇了。林姑娘他又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又借助这番怒言愤语,把她对宝钗的亲密心情,对黛玉耍小性的不满意向,对宝玉亲近黛玉的醋心怨意,都尽情倾吐出来。更进一步展现了她那心直口快、敢说敢干的个性特色。

对于她所富于旷达豪爽的须眉气质,直率狂放的名士风度,也在外视角穿针引线下,通过自视角作了生动的展现。如杀腥啖膻之举,就是她悄悄和宝玉商议的。接着便在园中围炉烤肉,一面吃一面对李纨说:“我吃了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宝琴一旁看着直笑,她又笑道:“傻子,过来尝尝。”以后黛玉来了,笑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她便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都是锦心绣口。”这语态声貌中,展现着她的人生态度,洋溢着男儿般的粗犷豪爽,名士般的狂放风流,诗人般的倜傥旷达。

有一次,她发现莺儿夹在书中的当票,竟认不得,就拿给大家看,问道:“这是什么篇子?”人们告诉她是当票,她又问:什么是当票子?待薛姨妈讲明后,她又笑道:“原来如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借助这些带自视角的语态,显示出她的阅世不深,思想单纯,心地纯朴。待得宝钗说出那张当票的真相,原来是那邢岫烟住在迎春处,时常受那些奶奶丫头们的欺侮,过三五天还得拿钱给她们买点心打酒吃,所以,大冷天只好当了棉衣。她听了立即动气道:“等我问问二姐姐去!我骂那些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如何?”说着便要走去。黛玉劝阻后,她又说:“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显得多么心胸坦荡,生性豪爽,多么富有是非心、同情感,具有一种路见不平,挺身相助,敢说敢做,无所顾忌的男儿气质。

同时,又注意在突出表现主要性格特色中,不断调整自视角的视线,借助不同事件,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展现人物的丰富个性侧面。如在表现她的须眉气质时,又注意表现出名门闺秀的女性韵味。在她久别之后来到贾府,宝玉又央她梳头,她就婉言拒绝了;宝玉笑问以前怎么替梳呢?她答道:“如今忘了,怎么梳呢。”但在宝玉一再央求下,只得扶过他的头梳了起来。这表现出久别之后,年龄渐长,情窦初开,注意礼教约束、男女有别的女性心理。这时,宝玉看到镜台边都是妆奁等物,便顺手拿起赏玩,又拈了胭脂往口边送。她在身后看见了?就一手掠着辫子,一手伸过去拍的一下将胭脂打落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晚才改过?”表现出心直口快又带女性妩媚,既有表兄妹间的关心爱护、亲昵无间的心理,又有对宝玉那爱吃胭脂毛病的反感与责怪。

当她用手帕包着给袭人等四个丫头的绛纹戒指来府,黛玉见了就嘲笑她糊涂,怎么不让前儿打发人来给众姐妹送戒指时,一并带来;她便笑着说:“你才糊涂呢!”“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混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出四人的名字:“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又借助她的自视角,表现出豪放疏散中又不失女性的细致,男女分别中,又有着对丫头们平等相处,不分主奴的民主风度。

在透视她的明朗豪爽主色的同时,作者不仅注意表现出她的名门闺秀特色,又注意到她生活的时代与侯门家庭的特点,表现出时代与阶级的思想烙印。与香菱“没昼没夜高谈阔论”作诗,与翠缕议论阴阳,就显出名门闺秀的文气与哲味;而笑着打趣宝玉丢失的金麒麟:“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又洋溢着封建时代为官的风尚影响。接着,贾雨村来府,贾政要宝玉出去相会,宝玉便心中不快,她在一旁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埋怨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她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他。”宝玉听了,便由对贾雨村的反感转化为对她的反感,说自己不敢称雅,只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她又进一步劝导:“还是这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反映出封建时代倡导的仕途经济道路,对她的思想感情产生的深刻影响。这与宝玉的厌恶仕途经济道路的精神志趣,完全背道而驰,便引起宝玉的反感,对她下了逐客令,使她感到没趣。

所有这些言谈举止,都是通过自视角,在不断变动的视线中,呈现出的不同生活空间、不同生活内涵,引出她相应的心理波动,感情跃迁,从而把她的心理动向,对世态人生的看法,生动地展现出来,形成她性格的丰富情状、总体框架与基本流向。这就是史湘云性格塑造的基础层次,形成她性格的空间丰富感。

配合他视角彩绘,为人物性格增色添辉

人既然在社会中生活,就必然要同各色人等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产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纠葛。因而在各种各样的关系网中,也必然要留下人物活动的种种印迹,性格的不同投影。所以,人物的性格特色,不仅会在自视角中崭露出来,也必然会在社会联系中,为周围的人们所透视、体察与理解,形成种种不同的认识、印象与评价。那么,借助他视角的辐射、映象,就往往能使人物性格得到更深刻的映衬与印证,对人物的性格塑造起着重要的辅与深化作用,丰富着人物性格的色调,为人物性格增彩添辉。

史湘云的性格塑造,就是在反复运用自视角绘态传神的同时,伴之以他视角的透视、渲染与映衬,将她那用自视角难以尽情展现的性抠?特色,或是虽以自视角作了描绘,但却不能反映出在人际关系间的回响效果,便借助周围人物的视角视线加以描绘,与自视角形成了互相补充、互相映照,使人物的性格特色,显得更加丰满多姿、神彩毕现了。

她的豪放直爽的形貌、气质,是自视角所难以描绘的,作者便借助他视角的透视、体察、品评来刻划。那是在她刚来到贾母处,进入房内宽衣之时,王夫人见她穿那么多衣服,便不由动问;宝钗便接口戏笑,说出旧年三四月,她淘气地穿上宝玉的袍、靴,勒上额子,站在椅子后边,活象宝玉一般,哄的贾母只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笼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听了只笑,也不动弹。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贾母才认出来笑道:“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接着,又是黛玉插话打趣,说出她眼中的湘云,那“小骚达子”“孙行者”般形象来:“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扫雪人儿去,一跤栽倒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起来。这便把她的狂放淘气的男儿气质,充满青春活力的豪爽风度,活脱脱地显示出来。迎春却从她爱说话的角度,发出感慨,“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这就借助他视角的扫瞄,把她们眼中的史湘云,用浓烈的感情色彩描绘出来,恰与她的自视角流露出的精神气质、心理活动、行为动机形成了映照,便使她的须眉豪爽、男性淘气气质,显得更加生动逼真、妩媚动人了。
刈腥啖膻前,诗社众人正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与宝玉二人。黛玉猜测道:“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李婶也来看热闹,便证实了她二人的行踪,说她们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怎么商议着吃生肉呢?黛玉听了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又借着李婶的眼光,写出对她不拘形迹的刈腥啖膻举止的怪疑;更借黛玉的眼光、猜测,道出了她对史湘云那潇洒脱俗、豪放不羁个性的透视、体察的准确,揭示了她闹出那种刈腥啖膻举止的性格逻辑,便与她自己边啖膻边吟诗的自视角表现,珠联璧合。

但她毕竟是情窦初开的贵族少女,虽然“从来将男女私情略萦身上”,但毕竟开始了性的觉醒,因而也自然流露出对男女婚情的羞涩心理。当袭人斟了茶,笑说已听到她已“大喜”了,她便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又进一步打趣:“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她便故意转移话题,说袭人不象以前亲热了。这反映出:随着年龄的渐长,她虽然心直口快,在婚姻问题上却也显示出女性的羞怯心理,即便是对情投意合的袭人,也难以直吐心曲,出唇应答了。

她虽然有“英豪阔大宽宏量”,性格明朗爽快,但也有自己的痛苦与悲伤,因为早在“襁褓中,父母叹双亡”,寄居在叔叔家中,行动作不得主;如今大了,却又经常作针线活到三更半夜,累得精疲力尽。只不过她乐观开朗,豪放不羁罢了。作者便借着他视角的体察观测加以捕捉与反映。有一次,宝钗向袭人打听,她来怡红院做什么?袭人便以央她代为宝玉作鞋相告。宝钗听了,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才指出袭人“不会体谅人情。”因为宝钗从对她神情的体察,与听到的风訊?风语相证,发现她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针线活多是自己做。她俩单独一起时,还告诉“家里累的很”,时常做活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说着“连眼圈儿都红了”。待要细问时,她又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袭人一听方恍然大悟,回想起上月烦她打十根蝴蝶结手,过了好久才送来,还说“打的粗”,“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便推测:一定是烦她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宝钗与袭人的对话,既是以自视角显示出她们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对湘云身世的透视与了解,显示出她们各自的个性特色;同时又是以他视角,写出了她们对史湘云的人生际遇,内心活动的体察与认识;而且都是在亲身体验、反复回味中说出来的,带着十分同情或自责的感情色彩议论的,就显得分外逼真感人。这正是她那样赞扬感激宝钗,那样亲近袭人的感情缘由。她在宝钗帮助筹划螃蟹宴后,就亲口说过:“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其实,她也在自视角中,含蓄地透露出那种身不由主的苦痛情形。那是在她家里派人来接她时,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却在到了二门前时,又回身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嘱咐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这样互相印证,互相补充,便在突出她那豪爽明朗的性格基调时,又十分细腻地透视出:她那颇为痛苦的生活空间与性格侧面,使她的性格显得更加真实、丰满、深沉了。所以,他视角的运用,不仅仅深化着而且丰富充实着人物的性格。配合着自视角主绘,使人物性格更加色调丰富、感情深厚、风韵夺人。

以外视角飞针走线,组合成主体化性格图象

史湘云的性格塑造,所以那样仪态万方、豪姿英发,并不仅是自视角或他视角的单一刻划拼凑而成的,而是借助着外视角的特有功能,在自视角与他视角之间飞针走线,铺驾笔轨,使之产生出系统功能的结果。自视角与他视角,固然都是人物自身的性格使然,感情显露,但都离不开作家感情的驾驭。作家感情倾向的渗透与驾驭,既可防止自视角与他视角的各自骏马脱缰,游离主题;又可组织起自视角与他视角的线线网络,使之视线交汇,焦距融贯,相映生辉;而且又发挥外视角的优势,在自视角与他视角难尽辐射透视的地方,作出必要的补充与填空,使之形成多视角镜全方位映照,塑造出人物的完整性格,升华为主体化性格图象。这就避免了各视角在单独状态下的单视向弊病,把各个视角组合成性格刻划系统的有机层次,产生出最佳的系统功能,使人物性格,显得更加生气贯注、丰满深邃了。所以,在史湘云的性格塑造中,很少单视角镜头,单层面描写,总是外视角带动着自视角或他视角,同时多视线辐射,形成自视角与外视角的合流,或他视角与外视角的贯通。在各显焦点、各逞其能中,共同合成为综合的主体性格图象。上面分别就自视角与他视角所作的分析,实际上就是从这种综合作用中剥离出来,从特定的角度分析它们各自的系统功能的。

对于她爱说爱笑、心直口快、又有点咬舌的性格特点,就是发挥各视角的特长,共同参预,互相配合,综合塑造完成的。当宝玉在宝钗处一听到湘云来了,便抬身就走,和宝钗一齐来到贾母处,就看到她在那大笑大说。这时,恰好黛玉在旁,一打听宝玉是从宝钗处来,就心生醋意,不由生气。宝玉就急着解释安慰。接着便由外视角交代道:“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接着便转为自视角,由湘云点头笑着说:“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显现出她对两玉一起说话,没有与她亲切谈心的委曲心理、憨直态度与亲切感情。这时,两玉的口角收场,便转入了他视角,写出他们对她的观察与回答。黛玉接着便笑着打趣:“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写出了黛玉对她咬舌子外象的戏弄,从咬舌外象中显出她的别具妩媚风貌。接着又转入自视角,湘云立即借对黛玉戏弄自己的反击,说出了她对黛玉的性格特点、为人处事的透视与体察:“你再不放入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问是谁?她便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显得心直口快,无所遮拦,出言锋利,倾向鲜明。在她看来,宝钗是个完人,无刺可挑,是标准的封建淑女,显示出她衡量人的标准的时代局限性。此时,黛玉不快,微露隐伏的醋意;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于是,又转入自视角,湘云由不快转为打趣,进一步戏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说完回身便跑,引起黛玉的紧紧追赶。这便是借着外视角的总摄融贯,把他视角与自视角贯通起来,形成互相转化、互相补充的特写镜头,对史湘云的语态声貌,性格内蕴,作了富有生活气息的刻划。

对于她的睡姿、醉态刻划,也不例外。那是她来府第二天清晨,宝玉一起身就到黛玉房中来。作者用外视角透视出:她与黛玉“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只金镯子。”接着,便转入他视角,让宝玉看见后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替她盖上。这是用外视角与他视角互相结合的艺术,从她的睡态角度,描绘出她的豪爽性格的层面。

对她醉卧芍药裀的形神刻划,则进一步用外视角,将他视角与自视角组合起来融为一体,刻划出她那更加富有男性豪爽与女性妩媚的醉态睡相。先是写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来告诉众人:她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接着便是外视角与他视角融合为一的描绘,既是作者的交代叙述,实际上又是她在众人眼中的醉态睡姿。众人听说都笑着走去观看,果然见她醉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穰穰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盘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都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她,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睡出病来呢。’”作者的外视角叙述,与众人的外视角观察,简直融合为一,显现出作者审美感情与众人视角感受的共鸣合流,合成为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特写镜头!富有美的图象、诗的韵味、画的格调的综合性审美意境,成为突现史湘云性格的绝唱。

接着又转入了外视角与自视角的交融,既象是作者以第三人称叙述,又象是史湘云内心犚?意波情澜。你看,“湘云漫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溺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她衔在口内,一时又命她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这又将她被唤醒后的醉意朦胧,似醒又醉的情状,借着外视角与自视角的合而为一,并常逼真逼肖地刻划出来,令人如入其境,如睹其情,宛如看到了她那诗的意境中的丰姿憨态,醒状醉貌。

秋爽斋入社赋诗,更采取了外视角与自视角、他视角融而为一的写法,来展示她的豪性才情。她一来,李纨便开玩笑说:“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她听了便说:“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接着,便转入了多视角融合为一的刻划:“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内早已和成,即使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本来以为:她们的四首已经想绝了,再多一首也不能了,想不到她一下子写了两首,以为必定重复了她们的。那知一面说一面看时,竟然“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这段描写,既有外视角与他视角,外视角与自视角,自视角与他视角的交错互映,又有多视角的复合融贯。但无不把焦距对着湘云的豪情才思。这便使诸种视角,诸条视线都汇合成一个综合性的视角艺术。既写出了她饮酒赋诗的名士豪情,倚马可待的诗人才气,又写出了以自谦态度表现出来的自信感,天真活泼形式出现的谐趣豪情。把她那丰富深邃、多彩多姿的性格特色,简直象浮雕般地刻划了出来。这种艺术效果,是单视角叙述、平面化描写所无论如何难以企及的。

总之,曹雪芹对史湘云那“霁月光风耀玉堂”性格塑造,尽管还没有科学的理论指导,但是凭借着他对当时社会的深切了解,对生活人生的切身体验,与高超的艺术造诣,却为我们提供了十分成功的艺术经验,与可资上升为艺术理论的丰富资料。我们完全可以用今天的思维方式,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加以科学的概括与总结。而他塑造史湘云性格的基本经验,我认为就是:从人物的性格整体塑造出发,充分调动多种视角的特长,把各种视角有机地融合起来,形成为综合的总体艺术功能,从多角度、多视线、多侧面刻划人物性格,形成生气贯注的主体化性格整体。这对我们反映现、当代生活,塑造现代型人物形象,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⑴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8页。

⑵佛斯特:《小说面面观》,长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55页。

【原载】 《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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