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运命图谶

作者:杜景华

图谶,本是一种迷信传播物。《后汉书·光武帝纪》注:“图,河图也;谶,符命之书。谶,验也。言为王者受命之征验也。”将古老的科学变为巫术,是秦汉时人一大发明。小说中借图谶以达到某种艺术效果,自古不乏其例。如《水浒传》一开头就用了邵雍和陈搏先生一些隐语以兆示后来政局之变化,并依此构造了情节。然而像小说《红楼梦》那样应用谶图、谶语、谶诗之多,其实是不多见的。《红楼梦》里的图谶,贯穿于整个小说情节中,尤其见缝插针地贯穿于小说人物命运中,可谓比比皆是,不过由于小说本身坚实的现实主义描写,加上小说人物命运与社会命运的严密相合,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可信;因而也几乎使人忘记了图谶本身的坏处。应该说,《红楼梦》里图谶之运用是极巧妙的,甚至竟也恰到好处;从而使它成为整个艺术构思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没有了它反会让人感到缺憾,感到不完整。这也许正是《红楼梦》这部小说不同于其他小说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特征。这确实也是值得研究的一个特征,了解它也许对我们剖开《红楼梦》之谜确有许多好处。

一、难解的《红楼梦》之谜

《红楼梦》里到底有多少谜,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当然我们这里说的不是指那些出现在小说中各种用文字写出来供人猜测赏玩的谜语;也不包括后来红学家研究中由于史料不足而造成的需继续探索的如作者身世及创作之谜。我们这里谈的仅是属小说本身阅读中的事,它其实即足以难死许多人,包括许多有较高智慧十分聪明的人。小说明显的较完整的借用图谶构造情节出现于第五回,那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的有画儿有文字的册子,脂砚斋提示是作者借用了推背图形式,我们称之为十二钗判词,而实际上《红楼梦》之借用图谶,应该是从小说第一回便开始了。石头投胎转世其实已是某种兴衰经历的暗示,绛珠还泪故事又是痛苦人生的一种预演,在这个红尘世界百年人生中将要发生什么,读者大概早已在捉摸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谶语式的打油诗,实讲的是那“有命无运”而将要丢失的英莲;但暗中兆示了什么却不断为读者也为红学家所猜测。这几句诗曾在红学家文章中不厌其烦地被引用,又说它指人物,又说它指家族,反正它已把人们带入浑沌不解中。也许小说中图谶意义早为人们无限制地扩大了,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结果每句诗或每个小细节都让人想从中猜出究竟。比如野心勃发的贾雨村得意发狂时吟的一副“玉在奁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对联,也有人说它是日后薛宝钗姑娘嫁了贾雨村的暗示。这便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读《红楼梦》有时使人觉得是在搞预测学,或者有点把弄“周公解梦”的味道。《红楼梦》即是梦,安能不费思去解?然而如果稍加剔理一下,也不难找出一些规律。比如我们看到它运用谶图、谶语、谶诗暗藏预示的大致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有关贾府家族的命运结局,一是贾府中人物命运的结局。当然由于以上两个方面命运结局也同时就预兆了整部小说情节发展的结局。排除掉宿命论的成份,在现实生活中则有时是由于环境的悲剧导致人物命运的悲剧,有时则是由于人物的悲剧演成了环境的悲剧。小说多带主观性,有时把人物的作用强调得了不得,以致主要人物悲剧常常起主要作用。艺术重视典型意义,作家这样写也常无可厚非。《红楼梦》作者似乎比别的作家更现实,他尤其重视环境的作用;因此我们看到它里面的人物悲剧大多是环境造成的。具体地讲就是旧的令人窒息的传统道德观念以及由此造成的束缚人性的秩序,是一切悲剧的起因。人物的不幸,多来自家族本身的不幸。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又不难发现,《红楼梦》使用图、语、诗除预示整个贾府家族命运外,主要集中地是用在与家族命运密切相关的十二钗人物上,十二钗人物实际也是整个小说艺术构架的中心。第五回十二钗判词及跟在其后的《红楼十二支曲》不仅预示了人物的命运,而且又兆示了整个贾府家族的命运。第五回十二钗图册除了元、迎、探、惜贾氏四春及黛、钗、湘、妙和凤姐、巧姐、可卿、李纨等外;又有男主人公贾宝玉,以及又副册中袭人、晴雯,这三个人物在《红楼梦》整个情节发展中是不可少的,并且其实质是在写宝玉,所以也用了图谶。第五回由于是全书情节发展和整个结局的总预示,在《红楼梦》庞大的艺术构思中起着十分重要的演示作用,所以构成《红楼梦》整个情节骨架作用的人物都展示出来了。然而在以后的更加隐藏的情节里却愈加集中,使用谶语、谶诗多反映在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四个主要人物运命中。从文字描写里,我们看到黛、钗、湘三位小姐在家族亲缘中身份相似,而且都与主人公贾宝玉有着某种感情的或婚姻的纠葛。虽然对于玉、黛、钗、湘这四个人物构成的关系的更广深的意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我们至少看出《红楼梦》整个故事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是专为他们提供的一个大舞台。他(她)们四位表亲姐弟、兄妹不仅与整个贾府命运也与《红楼梦》整个故事结局有至关重要的关系。玉、黛、钗、湘四人以外的人物(包括十二钗人物)之图谶运用都不连续地或见缝插针地布满全书,这实际也正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图谶的分布大致是这样的情形,即兆示贾府整个命运的(也包括小说的情节发展和结局)谶诗、谶语分布在全书中,用的便是见缝插针的方式。不过细分起来则它们相对地集中在全书的开头,以及书中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章回,例如第一至五回、第十三回、第十七、十八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一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四回、第六十二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五、七十六回、第七十八回等。用以兆示人物命运的则除集中在第五回外,则常集中于众女儿的聚会中,当然也有在她们个人作诗填曲的时候,如众女儿赋诗有《海棠诗》、《螃蟹诗》、《菊花诗》、《柳絮词》等,个人吟诗有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五美吟》,此外还有春灯谜、花签酒令,即景联句等。前面我们说过《红楼梦》作者很注重人物命运与环境命运的关系,因此在兆示人物命运中也常常透露着环境的凄凉。应该说《红楼梦》在发挥汉文字所包涵的多层意义上的艺术创造是十分惊人的,没有比它把玩发掘文字本身形式之美外又将其谐音、谐意以及多重的丰富的寓藏、引申、扩展等意义功能运用得这样淋漓尽致的。不管是一句谜语、一句话或一个花名签,一句诗、一首诗,都常常同时刻划了人物性格并且又附上了兆示命运的意义,难怪它们常常让人猜测不止。《红楼梦》中的诗歌尤其存其特色,它既是人物的心灵独白,又是人物性格的展示,同时它又写出了人物将要走过的经历以及命运的归宿,这多种功能集于一身不是其他书所能做到的。众女儿的诗才和多种文化形式运用的能力,让人感到人物的丰满,她们知识广阔又绝顶聪明,并且有较高的文化修养。

二、暗示与悬念

如果按照戏剧化的标准来定义小说的情节性,《红楼梦》可算做无情节小说;至少在整个文字叙述中,这种情节是少得可怜的。唯有后四十回中黛死钗嫁情节充满了戏剧化气氛,而且写得又极为感人,但人们又说它并不属于曹雪芹原作。《红楼梦》这样一部百万言巨著,写的都是日常家庭琐事,缺乏强烈的引人入胜的戏剧化故事情节,它又怎样吸引着人们读下去呢?而且事实上它又是那样令人百读而不烦,有的人甚至一生能读上几十遍。人们回答曰:真实。诚然,这当中的一个个细节确实让人感到可以摸得着、抓得住,甚至就像自己也真的在那里生活过一般。不过这里毕竟又有个艺术通感问题,像梁启超先生所说:“凡读小说前,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梁启超把这叫“提”,用的是佛语,其实就是一种艺术哲学之通感现象。试问:谁又有过像贾宝玉那样的生活?读者中有多少是贵族大家庭中出身的?艺术作品的真实特性确实能够吸引人,但在一部篇幅浩大的巨制作品面前,人们的耐力仍然是有限的。人们需要体验,也乐于享受艺术体验中的审美快感,但持续的体验也会使人厌烦,甚至久了会使人感到疲倦。那么什么是重新唤起人们欣赏的动力呢?那便是追索——从人生意义来说它又是生命持续的动力。于是这就回到我们文章题目上来,《红楼梦》中的图谶在这里起了不断唤起人们追索的情趣。或者说它又是一种动力,尤其当这情趣与人们的感情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在这里人们至为关心的并不是图谶,而是通过图谶提示的尔后的情节,是在这不断展开的情节中小说人物将要面临的命运,例如人物的爱情、婚姻,以及他们将要面临的遭遇、所受的波折直至他们最后的结局,这往往都是人们不仅在艺术欣赏中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关心的事。英国小说评论家爱·摩·福斯特在他所著《小说面面观》中曾谈到小说情节的含义,他说:如果我们问“以后呢”,这便是故事;若是问“什么原因”,那便是情节。实际一般小说读者不仅关心“情节”,也十分关心“故事”。情节让人细细地欣赏,获得美的感受,而故事的意义则令人追索。追索有时也是一种美。在《红楼梦》中,图谶往往更多地起着“故事”的作用,而图谶,则总是不断地隐藏在情节中。大多小说都有故事的含义,不过《红楼梦》常常借用图谶来展示。



爱·摩·福斯特说:“情节是小说的逻辑面。它需要有神秘感,但神秘感的东西必须在以后加以澄清。读者可以在扑朔迷离的天地中进行摸索,而小说家却不能。他必须驾驭自己的作品。在这儿投下一线亮光,从那儿又留下一丝阴影。他还要不断自问,用什么办法才能使情节取得最好的效果?他事前应心中有数,要置身于小说之上,动笔之前,要始终考虑到因果关系。”(《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84页)小说与故事不同处在于它往往先说出结果,然后再交待原因,这便是情节。小说必须打埋伏,有时也叫卖关子,这是一般小说家都懂得的。而这些,《红楼梦》中都有,是不必一定要用图谶方式的,脂砚斋常常用的批语:“伏线”或“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等即是。如书中关于宝玉所佩带的通灵宝玉,从一开始便常写到,然而直到第八回和宝钗一起比通灵,才算详细交待出来;又如第二十七回写到小丫头红玉及四十一回写“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凤姐女儿巧姐“便也要佛手”等,这都埋伏了后四十回的情节。不过,就《红楼梦》来说,运用图谶方式确实又是它十分得力的一个手法。它不仅运用得巧妙,而且娴熟。

所谓图谶方式,我们指的是那些带有符验预兆式的埋伏,就原因与结果来说它们是非逻辑关系,是先验性的。这点与我们在一般小说中常见的那种因果关系不同。例如一块石头,尽管它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未用的一块(其实这已经超出生活逻辑),它却要到红尘世界中经历一番,而且必然是一场梦,所谓“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百境皆空”等等,这就是非现实逻辑关系。绛珠仙草原生于西方买河岸上三生石畔,有赤暇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不仅得以久延岁月而且又修成女体,这本身已带有图谶性质。绛珠仙草因得灌溉之恩转世后以泪报还,虽看似是一种逻辑关系,然而它们本身即是不可能的。作者之所以创造这么一个亚神话故事,不过是兆示后来两位主人公的悲剧关系以及他们最后的命运而已。这两个近似神话的故事放在全书开头,一方面对这部书要写的主人公和他们的命运做了提示,另一方面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人们虽大致已知道这世上将要出现一个奇特的人物,并且他和另一个奇特的女子将要发生一场奇特的恋爱故事,大概还是个悲剧故事。但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和书中女主人公究竟是怎样恋爱的?这爱情中有着怎样的眼泪和心酸、怎样的痛苦,以及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悲剧的?等等。这一连串问题,都是人们急于想知道的。于是,人们只好带着这一大堆疑问,急迫地阅读下去。这样我们看到,作者头一个目的其实已达到了。也许作者又同时意识到,小说中出现一个奇特的主人公以及发生一段奇特的恋爱故事,毕竟为一般作品所常见;故而又将石头所经历的故事梗概交待一遍,这便是甄士隐的“小荣枯”。“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此四句如按第五回体例,即应是甄士隐女儿英莲的判词,实际也是“推背图”格式。不过既然甄士隐所历“小荣枯”是预演《红楼梦》整个故事的,因此这四句判词也就有更大的涵盖性,它与书中所写贾府之整个命运结局不无关系。这样,前面所交待提示的一段奇特恋爱故事就不再是一般才子佳人故事,而是将其放在一个不同寻常的社会背景中了。这是一个如梦幻般的背景,是一个由盛而衰的令人弄不明白的背景。由此,尔后在书中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被描绘出来的现实,一切被描绘出来的人物,都是梦幻般的,也是常常让人弄不明白其所以然的。第五回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在世间的每个梦,如果按照石头来到世间阅历红尘本身便是一大梦,这便是所谓“梦中之梦”。不过这个梦已不再仅是介绍主人公和他的一段奇特恋爱故事,它要兆示的已是书中将要出现的一群女子。这一群女子虽然个个美丽无比,却都没有好的命运。女子命运之不幸来自社会环境之不幸,因此每个不幸的女子都跟着一个不幸的环境。十二钗之图册和判词,完全借用了迷信图推背图的形式,只是把推背图“颂”的部分改成为咏唱的十二支曲。推背图据说创自于唐代李淳风,他与袁天罡(纲)合作六十像,至第六十图袁推李背而止,其颂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以此而称推背图。推背图每像下有图,是明白画出来的,不像《红楼梦》只把图中的内容描绘出来。从推背图的画儿以及下面俗语式的“词”与“颂”,似乎它不仅流行于民间而且创自于民间;但《红楼梦》第五回中众女儿判词及曲则完全是文学创作,无论其形式和内容都文雅得多了。应该说,十二钗判词和曲在这里都已不再是迷信符验的图,只不过是作者借用的一种艺术情节构思的形式。但由于全书的故事尚未真正展开,一个个人物也尚未在情节进展中充分地展现其性格;因此无论出现在这里的人物命运兆示图以及判词、判曲等,都有一种提示作用。这提示便类似于预兆,特别是每个人物的遭际都和他们将要遇到的环境连在一起的。如“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说的是美丽温柔的花袭人,她虽然多年与贾宝玉厮守相伴,最后却嫁了优伶蒋玉菡。又如“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复魂返故乡”,这说的是命运坎坷的香菱,一旦河东狮夏金桂来到薛家使她连一个妾的地位也难保住的时候,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十二钗正册图(包括词、曲)预示了十二位主要女子之命运,它不仅预先揭示了这些女子在尔后故事情节中将要遇到的种种不幸,同时也预先告诉了读者全书将要展开的情节。但让人感到窒闷的是,这些人物的一切遭际好像都是先天命运都早已安排好了的,她们一个个不仅无法挣脱这种安排,甚至也无法通过自身加以改变。从这个角度看,它又确实是图谶。就像今天一些人所讲“宇宙全息论”,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在一定的信息氛围中,他的一生要经历什么和有什么祸福、有什么结局,都在从他还在胚胎时就已决定了。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实际也是这样写的,其实他在整个艺术构思中,是早已“心中有数”的,在动笔之前,他早已考虑到了这种“因果关系”。他虽然用了图谶的形式,但却没有为图谶所左右。他是通过对社会观察早已知道了人物的命运的,而且他完全知道,这些人物无论自己做什么和怎样做,都不可能改变社会现实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的命运,也就如命运图谶缠在他们身上一样。由此我们又看到,作者在这里借用推背图,也不是信笔而来的。这里一方面包含着他巨大的艺术构思天才,同时又包含着他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之控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有谁知道曹雪芹在这一个个近似荒唐的命运图谶背后,竟包含有怎样巨大的痛苦!第五回向人们提示的已不是个别人物的爱情,不再是什么奇特的故事,它向人们展示了整个的家族和社会,预告了在这个不可改变的社会趋势中,一个个人物不可改变的命运。而这无疑又给人们造成了追索,因为读者究竟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具体的发生的,他们也不知道作者将怎样描绘这些动人的故事。

《红楼梦》中的诗,总是与情感相连系着,这使它不再是冷冰冰的单纯兆示命运的符谶。第五回以书中主要女子为提示对象,第二十二回春灯谜则主要预示整个贾府家族的运势。这些春灯谜也做得巧,从谜面到谜底,它不仅符合每个制谜的人物,又整个儿地兆示着家族。比如一“猴子身轻站树梢”,就很形象地勾划出了贾母高高地位和这地位的不牢;其谜“荔枝”又谐音“立枝”,为谜面做了注脚。“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让人更清晰地看到了贾政的性格,同时又预示了他的尴尬处境。以下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灯谜的谜底分别为爆竹、算盘、风筝、佛前海灯及更香,也是既符合每人的将来命运,又预示了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日后将面临的前景。树倒猢狲散,一切土崩瓦解,逃不过阴阳运数,像风筝一样飘落无根,一个个将过着孤苦难熬的岁月,一切终成梦幻:这便是整个家族将面临的现实,也是它们的命运。这整个儿笼罩的悲剧气氛,又是《红楼》一部作品的主调。

从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赋《葬花吟》,谶语又进一步集中地用来对几个主人公命运发展做提示。随着情节的进一步展开,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尤显得重要了,他们的思想冲突和感情纠葛不仅关系着全书的整个艺术结构,也关系着整个作品全部情节的完成。于是在我们看到的众儿女生动咏《白海棠》、赋《菊花诗》、作《螃蟹咏》、填《柳絮词》及黛玉独自所作《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诗中,都层层不断提示着人物尔后的命运。读者一方面满含情感地欣赏着这些生动感人的诗作,同时也不断引起他们为了解尔后情节所造成的追索。

三、神秘思维问题

图谶应源于《易》学中的象数派,在秦汉时有谶纬学。《周易·系辞上》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看来卜筮并非《易》的主要功能,或许只是后人加上去的。《易》之八卦,最早大概以也有推测或预测的作用,那大多仅是用在自然和气候;因为据考证八卦图即源始于人们参照星象、星座制作的地理方位图以及四时季节气候图,后来它又成为人类制定历法的依据,于是可以计算时日。根据古人的长年经验,季节、气候等变化是都可以推知的,因为宇宙运动终究带有周期性。宇宙大自然之变化是缓慢的,预测也就有着相对地准确性。而后来人们将大自然规律推演至人类自身,于是“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上》),把对自然界的观察预测引入人际关系,成为“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的人生命运预测。当然,它最早的含义也许在说明人生与大自然规律运行的关系,但后来的象数派便把这层关系也完全剥离开了。

《周易·系辞》说“圣人设卦观象”,《说卦传》讲“幽赞于神明而生蓍”,“蓍”即是“圣人设卦”之手段。《周易》是一部古代人类文化宝库,又是一部哲学著作,其中充满了辩证法,具有严密的逻辑性;然而这设卦的“蓍”的过程却带有极大的先验性。《易》有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揲蓍(古时也有龟占、星辰占等)过程中,“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这就有了较大的涵盖性,于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相碰的机会大大增加了,卜筮就常能与人生所经历的或将要经历的情形相偶合。然而这种偶然性与必然性相碰的机会毕竟是不可知的,其间就产生了一种神秘感。与《易》内部存在的逻辑思维相较,这一部分便构成了神秘思维。人们必然经过超逻辑思维阶段,才能进入完全现实的因果关系,这给《易》本身也带来了巨大的神秘性。象数派实际就极力夸大了这种神秘性的作用,使一切都变得不可知的,一切成为先验的。

《红楼梦》中对于图谶的运用,前面我们已说了它在情节构思中的妙处;然而同时也必须看到,它也给《红楼梦》带来了巨大的神秘性质。情节提示(或称埋伏)中的神秘感能给读者带来更大的追索兴趣,但毕竟又不应给读者造成不可知的感觉,而图谶本身就带有不可知的品格,这无疑也会影响了读者,常使他们陷入巨大的困惑。从整个作品流露的情绪来看,《红楼梦》作者在情节构思中运用图谶也并非属纯艺术思考,只怕他本身就在很大程度上相信命运。他是从面对的不可更改的残酷社会现实中走入绝望的,终于相信命运早决定于一个人降生现世之前。另外一方面也由于我国自古以来就相信环状循环的宇宙架构观,这在彻底的唯物主义广泛运用之前,是每个中国人都无力改变的。《红楼梦》中运用图谶,也跟它弥漫着佛教轮回思想(或也称色、空观念)一样,都是一种消极思想的流露。它们也都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消极的、悲观的情绪感染。

图谶的另一个缺点是它的模糊性。这其实也是图谶本身的特点。为了使其中存在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有更多的相碰和机会,图谶必须使它符验的含义增大,让它的图谶、谶语或其他符号具有多义性,它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做另外一种解释。使人感到它是合乎的,可以做任何一种似是而非的推测。《红楼梦》里的图谶(包括谶语、谶诗等),由于基本上是属于一种艺术创作手段,其符兆与目标之间因果关系比较明显,一般来说,歧义较少。但其中也不乏语义含糊的,在这当中自然有作者创作的需要,同时也不排除图谶本身的固有缺点(当然又不排除作者是有意这样做)。比如前边我们举过的“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宵火灭时”的例子,人们便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令人最困惑的应属凤姐判词中“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至今人们的解释不下数十种,却终不能得到研究家或读者的一致认可。目前人们对《红楼梦》八十回以后部分已做过多种探佚,同样达不到人们的一致首肯;这与续书(包括前八十回中)在情节上做了许多改动有关,另外毕竟也不排除前面的图谶、谶语、谶诗常常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例如元春判词中“二十年来辨是非”,从《红楼梦》所写情节考查,既不能说明元春只活了二十岁,又难以计算出元春入宫后活了二十年(元春实活了三十二岁);其实倒与全书所写的年限(也即宝玉出家前年限)大致相合。又如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对于史湘云来说,麒麟本是个符兆,而恰此回中宝玉又得了麒麟,脂评说“后数十回若兰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后数十回我们不得见,“伏白首双星”到底预示什么,读者中仍有很多分歧。

《红楼梦》中之所以有破不尽的谜,除了作者在创作中本身就对面前的社会现实有许多难解处外,只怕也与书中这些迷雾一般的图谶以及图谶本身具有的模糊性大有关系。这使人百般猜测,常常歧义纷多,而终无答案。另外则又因图谶迷漫,使人造成错觉,又将其范围无限地夸大了。比如前面我们曾举过的贾雨村所吟对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其中“玉”不过表示金钱或地位,而“钗”则代表美妆。总的意思,不过隐示着他对于飞黄腾达的期冀;其号“时飞”,就是待机而起的隐义。这里把一个狂妄书生的野心和随时寻找机会发达的心理已刻划得淋漓尽致了。“玉”、“钗”的含义,尽管和书中主人公宝玉、宝钗的名字(所谓金玉缘)的含义是相同的,但这里也仅仅用其含义而已,假如说这里暗示宝钗嫁贾雨村,那么前面“玉”又怎样交待?《红楼梦》中“玉”而名的除宝玉外又有黛玉、妙玉,哪个又待价而沽呢?《红楼梦》中谜已够多,只希望不要再人为地更多制造为好。这许还能使我们从《红楼梦》纷繁迷雾中找出一些理清它的道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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