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境的生成与审美张力

作者:肖斌
《红楼梦》的艺术魅力何在?答案肯定是多元的。每一宏观的把握或微观的细究, 都有相应的阐释, 本文仅就文本的情节构成视点来考察。无疑,《红楼梦》有着透入骨髓的写实精神, 亦不乏相当浪漫的抒写, 其情节从整体上具有穿透时空的可读性。作为既成的艺术结构,《红楼梦》情节隐着深层厚积的真意, 本文试图从文本到读者的阅读接受, 对《红楼梦》的艺术魅力有所推断。

《红楼梦》的情节构成呈现出二分与整合的态势, 一类情节专注于贾府家庭日常之事, 多记其内部的关系及外界的交往, 如闹学、笞子、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抄检大观园等现实关系描写;一类情节则致力于至真至情至美的理想境界的开掘, 诉之于读者的, 也是宝玉与众姐妹宴乐吟诗、饮酒品茶、赏花鉴月、填词联句、附弄风雅的理想国。前者扎根于现实, 以写史的笔法为读者勾勒出贾府众生相, 多为世态的写真; 后者着眼于理想, 用写诗的笔触营造出一幅风流群美图, 多为浪漫的超脱。本文所谓“诗境”, 意指融注着至真之情、极富诗意、饱蕴审美意味的结构单元。它存于一定时空, 极具象征隐喻色彩, 而又超越一定时空。具体到《红楼梦》中,则主要指后一类情节。尽管我们不否认, 前类情节在人物语言、细节描写、心理刻画等方面有巨大成功, 在典型性格、典型环境的塑造方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由于前类情节植根于实, 唤起读者的多是现实情感的共鸣, 难为本文所谓“诗境”。后类情节由于本身就植于情, 映照的也是读者的审美情思, 它们作为审美意象群而共同建构起一个诗境的世界。如黛玉葬花、龄官划蔷等情节, 已经在数百年的流传中作为极具美感的诗境而定格下来, 广为传颂, 甚至进入绘画及戏曲领域。

情节的二分虽是《红楼梦》情节自身的现象呈现, 却也是相对的, 就小说整体而言, 两类情节虽自成系列, 却是既二分又整合, 共同构筑了红楼艺术大厦。两类情节整合的实现, 不仅是凭借贾氏家族盛衰, 或宝玉个人的人生经历, 或群芳散尽,“万艳同怀(悲) ”这样表层的叙事。同时, 借助了“情”在文本中的融贯统一。《红楼梦》中的情感逻辑, 同时也是情节整合的内逻辑之一。前类情节中, 尽管有对黑暗现实的深刻揭露, 但由于寓于宝玉形象中的自我, 无法摆脱对这种现实的怜惜, 其批判亦为一种泣血的哀愤。后类情节中, 尽管建构了一个无限美好与欢乐的浪漫诗国, 但在现实面前,它命中注定要走向湮灭, 这种清醒的自我意识, 使得诗境中的自我情绪成为宿命的流不尽泪水的哀伤。然而, 这种哀愤与哀伤正是情感自身的完美统一, 也是二分的情节在更深层面上得以整合的内因。

情节的二分与整合衍生了一个诗境的世界, 对诗境的考察成为饶有兴趣的话题。在《红楼梦》中, 诗境的生成离不开真情的融注, 这些诗境是情与景的浑然天成。象“飞燕泣残红”一境, 正是黛玉哭花哭己的无尽愁绪哀思, 与残红遍地这一自然景观的完美融混, 才使得它成为流传经年广为人知的典型诗境。又如“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正是作者全身心倾注的对黛玉“冷月葬花魂”悲剧命运的彻骨哀伤之情, 才使得三五月夜成为典范的凄清诗境。情境共存, 除去真情的融注, 诗境的生成是不可能的。正因为诗境中注满真情, 从中我们能深切感悟作者的真情实意, 对诗境的考察才获得意义。由融注于诗境的真情, 到情节整体的情感真实, 归结到文本艺术真实的获得, 这是《红楼梦》艺术思维的重要一线。《红楼梦》中, 诗境不仅自成一个静态的世界, 作为自为的单个审美载体, 它们还于动态流动中自成序列, 诗境与诗境之间呈现出多层次多向流动的关系。如对黛玉形象的塑造, 除了对其日常行为语言的描写外, 多个诗境组成的流动序列, 在此中起了重要作用。即使不谈“魁夺菊花诗”、“重建桃花社”等这样大诗境中的小特写, 仅主要与黛玉相关的典范诗境就自成一流:“飞燕泣残红”、“闷制风雨词”、“联诗悲寂寞”, 以及“冷月葬花魂。”这些诗境共为一动态整体, 在流动中, 层层深入揭示出黛玉的悲剧命运。

在《红楼梦》中, 既已生成的诗境对情节的推衍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众所周知, 每一具关目性的诗境都对情节发展作了先验性阐释, 遥指着情节的走向。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几乎指涉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命运;“飞燕泣残红”、“联诗悲寂寞”无疑也是黛玉命运的暗示; 大观园内几次大的盛宴, 如庆元宵、宴中秋等, 也无疑对贾氏家族的兴衰作了影射。事实上, 这些都成为一种预设, 一种潜在的内驱力规范着情节的发展, 使情节每一次大的推进都出乎情感之外却又合于自理之中。在阅读接受中, 读者即被置于前后融混贯通的情境。读了前面的情节, 就会对其后的发展有潜在的预感, 待阅完后面的情节, 又会对以前的朦胧感悟有更深更清的认识。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 这些感与悟, 又都化于小说整体的情感氛围。诗境本身作为情节的一类系列而存在, 缓和了情节发展中由现实层面的冲突加剧带来的紧张感, 使情节推衍获得舒缓而不拖沓、紧凑而不紧张的合理节奏。在《红楼梦》的整个叙事中, 两类情节交错穿梭,极富审美意味的诗境的存在, 对内外纷纭的现实矛盾发展, 起了观感上的缓冲作用。同时, 这类诗境自始至终充满着感伤情调、神秘暗示却极具有美感, 它们在本文中的存在与走向湮灭, 使得小说整体笼罩在人生幻灭的感伤氛围中, 进而达到一种准宗教性质的思想境界的升华。整部《红楼梦》就套在“‘空’——‘色’——‘空’”这样的大结构中, 已是最好的明证。诗境的存在看似是从情节二分出的对立, 实则是对现实反映的完美统一。

诗境在《红楼梦》中的存在, 还使得文本自身获得一种恰如其分的审美张力, 这与其艺术魅力的获得是直接关联的。审美张力的获得, 首先在于诗境的集合为读者在日常琐事的叙述以外建立了一块审美情感的驰骋地, 并且由于真情的融注, 情之动人成为审美张力的内蕴之一。如黛玉葬花就不仅是为读者营造了一个极富美感的诗境, 同时也是那种叹物叹人的无尽闲愁与哀伤的真情境。审美张力的获得, 其次在于诗境的存在于现实与理想、写实与浪漫之间形成的强烈对照反差。如此的对照, 很容易使读者既有对现实的看破, 又有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对美的期盼。在阅读中, 它们互为参照, 共同作用于读者的现实情感与审美情感, 形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审美张力的获得, 最后还在于诗境的存在使现实与理想、写实与浪漫互为贯通, 达到完美的统一。正是这种统一, 让读者能于现实的无奈之外, 又有一番美的神游。在美的神游时, 又丝连于现实。不脱离现实, 并最终达到情真的境界。这样的审美张力, 又刚好恰合了中国传统的审美尺度: 中庸、圆和。作为一部批判意识很浓的小说,《红楼梦》却依然“怨而不怒”, 哀愤而不偏激, 进而在士大夫与市井平民中都赢得广大读者, 亦多因此。已获得的审美张力, 在读者的阅读中融化为强烈的感染力, 浸润激荡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 昭示了《红楼梦》的不朽魅力。

更深一层看, 这种审美张力的底蕴是中国传统文化, 这种审美张力自身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张力。《红楼梦》整体内蕴的巨大包容性, 已早有论者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三大家自不待笔者来论。在《红楼梦》中, 甚至具体到从某一点切入, 都能找到深层的文化底蕴, 如饮食文化、园林文化、梦文化、服饰文化等等。这种兼容并包的文化态势, 本身就是文化张力的最好体现。再具体到我们正在讨论的两类情节中, 很明显。尽管存在对现实的深刻揭露, 宝玉对传统文化也颇有贬义, 特别是对传统封建礼教、儒家仕途经济, 毫不遮掩地持批判否定态度, 但他在诗境中所建立的一切理想与欢乐, 都是建立在这种文化之上的文明成果, 如宴乐、吟诗、填词等。他看清了事实, 却无法超越文化的基因遗传。因此, 尽管他对儒家仕途弃之苦芥, 但也不得不承认, 深具儒家风范的家钗是“无情也动人”。由批判到遁逸, 他对隐逸文化有强烈的憧憬, 深深爱着颇具道家风范的黛玉, 却又无力回天, 只得抛几缕哀思, 以慰亡魂。在宝玉身上, 体现了中国封建贵族在文化人格上的两难选择。对文化张力的分析是个绝大的命题, 本文仅作浅层描述。至此, 问题的讨论从情节的二分始, 到对审美张力的分析止。如下的推论似乎是很自然的; 由于情节的二分与整合现象的存在,《红楼梦》中建构了一个诗境的世界, 而生成的诗境以一种预设规范着情节发展, 成为情节推衍的内驱力之一, 并对情节整体的协调、合理节奏的把握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 诗境的存在又为读者提供了一块审美情感的驰骋地, 文本自身则获得一种恰如其分的审美张力, 达到现实与理想的融汇贯通。更由于这种审美张力所具有的深层文化底蕴, 在读者的阅读中, 审美张力化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成为《红楼梦》不朽魅力之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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