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合与抵牾皆有妙笔可观——从迎春、妙玉悲剧看高鹗续《红楼梦》的艺术

作者:林于琪
长期以来,对《红楼梦》高鹗续书的评议工作,大都侧重于研究它与前八十回有哪些脱枝失节处以及与前八十回是怎样大相抵牾的。这些问题,无疑是应当认真讨论的,但讨论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论述续书的文拙思俗或不合情理,则对于续书就未必是公平的。

续书——代人立言,本不是容易事,为《红楼梦》写续书则更难臻于至善至美。然而,“高续”既与“曹著”并为一体,人们自然要两相对照去进行议论。不过,评论时只能论其高低而不可一褒一贬。续书与原著有吻合,也有抵牾。吻合处固然显示了高鹗高超的驾驭能力,抵牾处也不乏惊人妙笔。下面拟就讨论“迎妙悲剧”的特殊性来谈谈“高续”与“曹著”吻合与抵牾各有千秋的问题。

在红楼故事正式展开以前,作为人物介绍,曹雪芹在第五回里把“金陵十二钗”无一例外地都列入了“薄命司”。然而,除去贾迎春和妙玉以外、其他“十钗”虽然各有各的不幸,但她们的薄命却又无不带着千斤小姐和贵族妇人所特有的“贵族薄命”的共性。她们或早夭,或亲人离散,或爱情失意,或失偶索寞,或看破红尘而怅惘,或在倾轧角逐中失败。然而,就这些“薄命女”毕生的境遇而论,则早夭者,可以得到盛殓和厚葬;失散者可以另筑欢乐的新巢;失偶者可以在盼子成龙的同时依旧过着使奴唤婢的物质生活;即使是看破红尘者在逃避和“超脱”了现实生活以后,却也还要配备一个“心甘情愿”终身不嫁的女奴,依旧可以住在原来的绣楼里,过她们安逸恬适的生活。就清王朝本身的建立、发展、兴盛和衰亡的进程来说,“康乾”是它的“盛世”,经济比较繁荣,政治比较稳定,清政府与其赖以维持政权的支柱——官僚豪门集团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也比较紧密。在这种情况下,像贾、史、王、薛这些豪门贵族的权势是炙手可热的。生活在这样大家族里的“十钗”,虽然无计逃避时代加于女性的摧残,但和一般女性比较起来,她们的社会地位,对她们必然会起到诸多的保护作用。曹雪芹和高鹗,就是以这样既受摧残又受保护的贵族女性的现实为依据,设想并写出了“红楼十钗”的故事来的。

迎春和妙玉的悲剧,就其性质来说,是完全不同于“十钗”的两个特殊性悲剧。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已为她们的特殊薄命故事,各自铺开了一条别具一格的人生道路。然而,她们与其他“十钗”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门第,她们的命运又何以脱离了贵族女性命运的共性,而成为特殊性的悲剧呢?下面我们就分别来谈一谈这个问题。

一、关于迎春悲剧的特殊性的问题康乾“盛世”,在颂扬“升平”和标榜“教化”的一派“繁荣”景象背后,贵族豪门集团内部却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尔虞我诈剑拔弩张的搏斗。在这种无休止的角逐中,时有原来地位较低的人物,突然飞黄腾达,上升为权势赫赫的新贵;也有原来权倾天下的旧贵,一旦失时势衰随而低人三等的。上升的,自然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衰落的,当然也就寒伧猥琐,狼狈不堪了。在这种荣辱无常的世道,首先必将累及沦落了的旧贵女性的社会地位,曹雪芹和高鹗就是根据首先被累者必将是女性这样的社会现实,设想并写出贾迎春这样一个有别于贵族女性共性的、“女奴式”的特殊性悲剧故事来的。贾迎春是曹雪芹和高鹗在《红楼梦》里塑造的、唯一的由于本集团内部原因而彻底“倒运”的人物。

高鹗的续书,文拙笔劣,脱枝失节者有之;略有改动,但不失其原来轮廊和神态者有之;完全符合曹雪芹设想意图,决无旁枝斜出者有之;细节全非而精神酷似且有扊€创见者亦有之。这里提到的贾迎春的故事,便是属于完全符合曹雪芹意图的故事。它与前八十回在内容上毫无抵牾,在情节上也没有什么脱枝失节的地方,下面我们不妨来看一看曹雪芹和高鹗是怎样“分工”而又“契默合作”来完成贾迎春这一特殊悲剧故事的。

关于曹雪芹所写前半部“迎春故事”的情况大致如下:从第五回“预言曲”《喜冤家》:“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来看,曹雪芹对这一悲剧已点明了它的特殊性在于迎春脱离了“公府千金”的地位而沉沦为“下流”这一点。此后,曹雪芹在贾迎春出嫁前的若干章节里,是很注意塑造她的“二木头”的性格的。这种“木头”式的性格上的缺欠,便是迎春婚后对恶运“斗争”失利并在恶运中死去的内在因素之一。

再以后,直到第八十回曹雪芹才开始把贾迎春带进了为她所设的悲剧环境。婚后的贾迎春最初也并非就是一个完全俯首帖耳、循规就范的“女奴”,她也曾主动出击,接二连三地干预孙绍祖把合府“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的荒淫行为。这时的贾迎春仍然是一个自由人,她可以回娘家住上五天,向娘家人哭诉一番孙绍祖的诸般丑行和劣迹,这也就是说,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里,贾迎春虽已身陷“狼窝”但却尚未身遭“狼吻”!由于曹雪芹的旧稿散佚,就使得“迎春故事”在其悲剧即将展开的关键时刻嘎然而止了。所以在前八十回里,贾迎春只是进入了她的悲剧环境,而她的悲剧是没有开始的。因此,贾迎春本人在前八十回里也不曾产生过“悲剧人物的自我感觉”她并“不相信我的命就这么苦”!贾迎春所以不自觉其为苦,是因为曹著部分所表现的“贾孙矛盾”的高潮仅仅是夫妻拌咀而已。前八十回既然还没有写到迎春的悲剧,那么完成“迎春悲剧”的任务就只能由高鹗单独来担负了。因此,如何衔接迎春的故事,以及是否能够把这一故事合情合理推行到特殊性悲剧的高潮,便是检验高续“迎春故事”成败的依据了。

我们觉得高续“迎春故事”对曹雪芹遗留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无论巨细都是遵循情节发展的必然趋势,顺势就势衔接补叙的,所以,迎春这个经过两位作家之手“合型”的人物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连缀痕迹的。因此“迎春故事”的内容是完整的,它的形式也是完美的。这里可以把高续部分与曹著部分相互默契的情况扼要做些分析:贾迎春不幸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造成迎春悲剧的直接责任者是她的父亲贾赦。关于这一点曹著部分已做了梗概的交底,贾赦这个徒老于年的老荒唐鬼,由于在外面胡作非为以致欠了孙绍祖五千银子。欠债的还不起债就要拿实物或人去顶,这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事。贾赦生财无术,只好不顾贾政、王夫人甚至贾母的反对,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以抵债的形式“嫁”给了和自己同辈分的孙绍祖。高鹗写贾赦嫁女这段故事所用的笔墨并不多,但仅仅就是那三言五语,续书便把贾赦其人的前后行径有机的融合起来,从而塑造了一个“卖儿鬻女”的浪荡落魄老爷的形象。这个形象一方面成功地反映了旧贵沦落新贵兴起变化无常的社会面貌,同时,也构成了贾迎春进入悲剧的前因。由于“债权人”与“负债人”关系的形成,就使得贾迎春失去了她原来的“公府千金”的地位,所以,作为抵债品“嫁”到孙家去的贾迎春,她的种种不幸和她的悲剧后果也就是势所必然、令人可信的了。高鹗写孙绍祖的方法是和曹雪芹一样的,也没有让孙绍祖这个人物粉墨登场,他们都是通过传话婆子或贾迎春之口把孙绍祖那势力用尽、淫威逼人的“小人得志”的形象绘声绘色描绘出来的。第八十回里,孙绍祖在贾迎春面前是一个为所欲为以强凌弱的小人。他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他把合府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却反骂贾迎春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他指着迎春的鼻子揭贾家的底:“(是)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再折卖给我的”,据此,他认为贾迎春是没有资格在自己面前“充夫人娘子”的,他财大气粗盛气凌人地扬言“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然而在第八十回里,孙绍祖尽管张牙舞爪口吐狂言,但他还没有真的打,也没有真的撵,所以,此时的孙绍祖和贾迎春夫妻之间的矛盾,只能说是刚刚进入语言龃龉的阶段。高鹗的续书就是接着这一语言龃龉的茬口来写事态的发展和矛盾的激化的。在事态扩大、矛盾激化过程中,贾迎春的不幸是随着孙绍祖的暴虐程度而不断“升格”的,到了第一百回,已经落到连招架之功也失去了的地步,她只能含着“一泡眼泪”逆来顺受了。在孙府里,贾迎春吃不得吃,喝不得喝,就连她娘家送去的食品衣物也被孙绍祖扣压了下来。这些东西他“不但摸不着”,甚至还会因此“反要添一顿打”。

高鹗笔下,贾迎春所处的这种逆境的“越演越逆”是完全与曹雪芹最初所铺垫的“迎春故事”的发展趋势相吻合的,曹雪芹先写了贾赦的抵债嫁女和迎春社会地位的变化,高鹗才因势就势地把迎春的不幸推向了挨打受骂、衣食无着的高峰;曹雪芹先把迎春带进了弱受强凌的悲剧环境,高鹗才因势就势地在这悲剧环境里塑造了一个引颈受戮、血肉模糊的迎春形象。由此可见,高续“迎春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遵循着曹雪芹的创作路线起步的。作为千金小姐和贵族夫人的贾迎春本来应是出人头地傲里夺尊的,但这里却是一个任人宰割,完全失去了自卫的弱者,应当说,这是高续在“迎春故事”之始便循顺曹著的脉络突出了“迎春悲剧”的特殊性。

曹著第五回预言孙绍祖对贾迎春这“侯门艳质”、“公府千金”是视同“蒲柳”待若“下流”的,不过,前八十回还没有机会来写这“蒲柳”和“下流”的具体情况。到了高续第一百回,我们通过王夫人和贾母的一段谈话,才知道贾迎春的处境已经落到连个“三等丫头还不及”的女奴地步。王夫人这句话,当然是根据传话婆子的学舌而重复或总结出来的。传话婆子身为奴隶(或奴才)是苦里生苦里长以苦为常的,如果衣能避寒食能果腹,她们往往是不以为苦的,倘若在她们眼里能够看出迎春的苦来,则其苦情之深便是可想而知的了。高鹗写“迎春故事”,让王夫人和贾母重复传话婆子的所见、所闻,这就把“迎春悲剧”轰动贾府上下的“几车”潜台词一笔烘托了出来,至此,我们就不能不叹服高鹗一语道尽“天下事”的惊人妙笔了!王夫人的一席话,并不是什么加油加醋搬弄是非的“刁妇”之言,事实上,迎春已经是被逼得“藏在耳房”去了。她在大“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打骂之余“甚至不给饭吃”!到了第一百零九回,当迎春病危之际,孙家连个医生也不给请就眼看着她活活地让痰堵死了!这样的地位、待遇,这样的生,这样的死以及死后的草草下葬,这不是“次等女奴”又是什么?作为“侯门艳质”“公府千金”而沦落到这种地步,这就是迎春命运有别于其他“十一钗”共性的地方,也就是“迎春悲剧”的特殊性。

按说写了上述这些内容,“迎春故事”就全部交待完毕大功告成了。可是高鹗和曹雪芹一样,是不肯忽略刻画人物心灵创伤的,所以高鹗在叙述这些事件的当中,特意抓住了迎春历尽苦难和走向墓地之间这一短暂间隙时机,为她安排了一次会见贾府婆子的机会,让她安排了一次会见贾府婆子的机会,让她死前再见一见来自娘家的“亲人”。此时、此景、此情,贾迎春该有一肚子苦水倾吐,然而,苦到尽头的贾迎春却只含着“一泡眼泪”告诉老婆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前此第八十回,贾迎春仅仅是和孙绍祖拌了咀,她就觉得忍受不了,跑回娘家去哭诉一番,如今当真落到了更无生路的“女奴”地步,她反而变得大苦而不自言其苦了。对苦,前者是惟恐人不知,后者是惟恐人知之。贾迎春心情的这种前后变化,当然是有不愿意让她的亲人分享其杯中苦酒的善良的愿望的,但更主要的是:前者,她对生活还是充满了幻想和希望的,所以有一点小苦便哭哭啼啼大诉一番苦,这样的诉苦是为了争取同情,争取支持,争取在她生活的小天地里占领“娘子夫人”的合理的席位;后者,是她对前途完全绝望了,她不再相信亲人们那些语言上的同情能起到实质上的支持作用。她发现自己除去用那血肉模糊的残生默默地承受一切袭来的苦难是别无第二条道路可走的。贾迎春是山穷水尽了,那“回去不要说我这么苦”,正是这个脆弱的女性在人生旅途上倒下之际一声轻微绝望的呻吟。高鹗这样刻画贾迎春的心灵是完全符合她的身分、教养和性格的。幻想,和幻想的破灭;求存,和求存的无望,那伤创的心灵,在一闪希望的火花之后的旋即化为灰烬,这样的刻画,使得迎春的特殊悲剧又蒙上了一层浊雾和尘土!应当说,这就是高鹗刻画迎春心灵所收到的艺术效果。

二、关于妙玉悲剧的特殊性问题上面提到的高续迎春故事,是与曹著默契吻合的一例,我们论述了他的成功处;下面所要提到的高续妙玉故事,是与曹著第五回诗、画、曲相抵牾的一例。

妙玉与贾迎春不同,她虽然因病自幼舍身为尼,陷进了“古殿青灯闷煞人”的空门,但她的身分、处境和社会地位却始终是高人一等的,然而,薄命司里十二钗中她却要算是最不幸的一个了。因为,她比红楼众姊妹所遭受的精神戕害更深,故事一开始,她便是一个身戴封建礼教和佛门戒律双重镣铐登场的人物。她虽然表现得矜持傲岸,实际上却是一个精神上披枷带锁的死囚!长年累月无时无刻不受枷锁折磨。妙玉的一生,从不曾有过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意——哪怕是微微一笑。妙玉的最大苦恼,是她一生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不掩盖自己的真实思想,而在人后她仍然不得不强自压抑自己的真实感情。人前人后,她从来没有显露过自己的真面目和真心地,这对一个多才多艺,充满活力和青春幻想的美丽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该是多么难耐的折磨和摧残!高鹗处理这样一个身受双重压迫的女性的特殊悲剧,是从她热烈追求爱情而又强制自己回避爱情这样的故事开始的。妙玉对贾宝玉的爱情在第五回诗、画、曲中没有任何交待和暗示。估计曹雪芹并不曾想以此为重点来写妙玉的悲剧。前八十回虽然有宝玉乞梅和宝玉在拢翠庵品茶受殊遇的描写,但对妙玉来说,这是否就是爱情并不很明显。不过高鹗却是可以以此为铺垫的,所以到了第八十七回,高鹗便直截了当地描写妙玉对宝玉那深埋心底的炽热爱情了。应当说,这是高鹗塑造妙玉性格发展上的一个大胆的成功的突破,因为对妙玉来说,写佛门清规与妙玉爱情的矛盾冲突,是表现这一悲剧的特殊性的最好选材——妙玉爱情悲剧区别于其他十一钗,悲惨于其他十一钗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在精神和行动上多遭受一重“佛门戒律”的桎梏。

在第八十七回里,高鹗写了妙玉和抃œ春下棋,宝玉来看望惜春,不期与妙玉邂逅“蓼风轩”。在这段故事里,妙玉见到宝玉时的情况是:忽而“把脸一红”低头无语,忽而;“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忽而她又站“起身(来)整理衣裳”,看样子是要向惜春告辞了,但却又“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这是一句听上去颇有些突如其来的问话,但它却颇为耐人寻味,这样的问话,若不是妙玉有些精神失常,那便是她恨不得听到宝玉答上一句:“现才去过拢翠庵,在那里寻你不见,料你又没有别的去处,必是在惜春妹妹这里,所以我也就一径寻到这里来了!”不然的话,随后她又何以“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了呢?

在上面这段故事里,高鹗只让他的人物说了一句掩掩遮遮的话,再就是让她抬了一次眼,站起一次身,低了两次头,红了三次脸。但它所反映的妙玉的思想却是相当复杂的。身受双重压迫的妙玉在贾府里的处境是极为特殊的,她年青美丽、多才多艺,本来应当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然而在那无形和无情的枷锁下,她必须把自己变得像一潭死水般的平静。这死寂般的平静,为她赢得了贾府上下所有人的一致尊重,这尊重又反转来促使妙玉装腔作势,这就直把个妙玉搞得一身暮气满脸正经,活像个木雕泥塑的人物了。妙玉有一怀愁绪,满腹心事,但她却不能向任何人倾吐片言只语,就是在言志的诗文里,她也必须字斟句酌不能流露出半点发自胸臆的心声。她必须压抑再压抑,忍受再忍受,她茫然四顾举目无亲,在她生活的小天地里没有一个知音。在高鹗的笔下,就连她心目中深深爱恋着的贾宝玉,对她的孤苦处境和一片痴心也没有半点同情和丝毫反响。比如这里提到的“蓼风轩”相遇,对妙玉来说完全是一次幸会。可是,贾宝玉对她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却毫无察觉,他依旧用那习惯了的景仰目光崇敬地看着她那燃烧爱情之火的眼睛。此时此地,高鹗让贾宝玉这个多情公子用一尘不染的“佛心”来对待妙玉是残忍的,但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因为从贾宝玉平时的言行来看,他的思想是多少受了一些玄佛之学影响的,贾宝玉很喜欢谈禅,他对僧道灵异由于未得其解,从好奇的角度出发是颇有几分敬畏的。高鹗抓住了贾宝玉的这些特点来安排这段故事,这段故事在他的笔下也就生华了:一俗一尼,俗者把佛门清规戒律视若神明,未敢轻越雷池一步,而为尼者却是情意缠绵,身在莲台心在尘凡。宝玉和妙玉,一个是“太憨生”,一个是多情女,把这样两个人搞在一起,言来语往总有些凿园枘方,格格不入。这段故事有人拿它当笑谈,然而,仔细想来它就能使人收敛笑容而为之嘬口唏嘘了。因为作者,正是用这样一条清规戒律的“天河”,有意的把妙玉生撕硬扯地隔在盈盈一水的彼岸,这样的剪裁,这样的安排,又这样含着眼泪去折磨那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应当说,用这样的办法来揭开妙玉特殊悲剧的序幕,是高鹗的匠心独运。序幕里妙玉的“敢爱而不敢言”,她的完全被剥夺了爱的权利,是区别于其它十一钗悲剧的所在。高鹗把握了这一区别并在妙玉故事里突出了这一区别,因此妙玉悲剧的特殊性也就在续书里显得异常鲜明。不以枝节问题害意,是人们公认的创作原则,妙玉的爱情故事与第五回诗画曲虽然是脱枝失节的,但对爱情的追求却使妙玉这个人物更富有生活气息了。脱枝失节固然是续书之大忌,但也不是每一个脱枝失节处都不可原谅。序幕之后,故事逐步地进入了高潮,贾宝玉的懵懵懂懂使妙玉感到窒息,“蓼风轩”的“压力”使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所以她起身告辞了。及至来到门口,竟忽然忘记了刚才来时的路径,硬说自己怕要迷失旧路,这恐怕是这位“槛外人”的有心话了。贾宝玉是素以热心为人充役见称的,见此情形,他不能不管,于是接口应承,说:“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如何?”贾宝玉的性格是妙玉摸准了的,贾宝玉的责无旁贷挺身而出,大约是正中这位“槛外人”的下怀的,所以妙玉并不推辞。于是,在宝玉的陪伴下,听莺语之婉转,看园蝶之寻芳,一路上傍花随柳来到了“潇湘馆”,两个人还隔墙听了一阵黛玉抚琴。作为一个出了家的妙龄女尼,竟然不避嫌隙让这么一位出了名的多情公子陪同漫步园林,听琴石上,应该说,这是妙玉使尽了全部勇气所能迈出的一步。

妙玉争取到了一次和宝玉游园的机会,这对妙玉来说,应当是她平生的一大幸事,然而,这恐怕也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机会是难得的。妙玉自然要掌握时机来摸一摸贾宝玉的底,所以,当两个人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的时候,妙玉便明知故问道:“那里的琴声?”不善于动心眼的贾宝玉从来是有问必答直来直去的,于是,他就照直“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宝玉的这个“悉”字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些使妙玉心灰意冷的话,所以妙玉回到拢翠庵后,当晚就暗暗下了决心“断除妄想”。可是待到三更,当她“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看那“云影横空、月华如水”的时候,自然不无孤寂之感,正巧这时又有两个撩人心事的“猫儿,一递一声的嘶叫”,这就使得“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她只好“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坐了”。无如爱情这东西对妙玉来说确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她“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出家的生活把妙玉折磨坏了,佛院净地原不静,忍无可忍的妙玉“爆炸”了,什么“禅门规式”、“明心见性”一时间都对她失去了约束力。妙玉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终于喊出了最清醒的两句话:“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吧”,“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出家人提出“回家”,自然意味着还俗。妙玉“要回家去”,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这分明是妙玉的觉醒!妙玉非但看到了佛门净地决非“乐土”,而且她还明确地提出要尘世的妈妈来救救自己,这说明妙玉看清了自己身边既没有救世主也没有“什么(可以相帮的)好人”,要想争取生和爱的权利,就必须跳出佛门外,重入“红尘五行中”!如果高鹗笔下喊出了这种要求“重生”和“新生”的呼吁不是妙玉的疯话的话,那么高鹗塑造的妙玉,便是十二钗里受迫害最深和觉醒最彻底的一个人了。如果这样的分析可以成立,那么高鹗对《红楼梦》在艺术上和思想上的贡献虽然未“敢争胜(于)前人”(程乙本《引言》),总该不能算是愧对前人曹雪芹的吧。

高续里迎春和妙玉这两个人物,迎春是属于循顺曹雪芹勾勒出来的脉络筋骨点睛着色的人物。所谓循顺和着色是同样需要创造性的。高续里贾迎春这个人物所以能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她苦得新奇死得别致,这新奇和别致便构成了迎春鲜明独特的形象。迎春的这一形象是苦而后存,死有后生的。所以,我们应当承认这是高鹗笔运匠心、点睛着色艺术创造的效果。至于妙玉,她是应当属于与前文有所脱枝的人物。不过,她同时又是脱枝后又复“嫁接成活”的人物。所以,对脱枝是不能不做具体分析而一概否定的。从艺术创造的角度看,脱枝嫁接的过程就是艺术创造的过程。问题的关键是,嫁接的枝条是成活还是枯萎,是开花结果还是叶落花谢。很明显,高鹗“嫁接”后的“妙玉故事”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和迎春的故事一样,也同样是非常深刻的。所以我们也应当承认,这是高鹗笔运匠心、点睛着色艺术创造的效果。由此可见,高鹗的续书与前文连贯吻合者是自有惊人妙语的,而与前文脱枝抵牾者也未必就定无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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