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回目语言探美

作者:刘永良
《红楼梦》的回目别具特色, 异彩纷呈, 美不胜收, 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和审美价值。研究界对此已有一些论述, 但一般都谈得很宽泛。因此, 本文拟就《红楼梦》回目的语言艺术之美, 从音韵、字词、句式和辞格四个方面略陈浅见。

一、注重音韵

中国古典文学的语言向来讲求音韵之美, 而以诗词曲赋为突出。讲究音韵, 读着顺口, 听着悦耳, 抑扬抗坠, 流畅婉转, 确实很有美感。中国古典小说的回目, 是介于诗文之间的一种对句形式, 如果能注重音韵, 同样能为小说增辉添彩。《红楼梦》的回目在注重音韵方面, 堪称古典小说回目的典范。《红楼梦》的回目注重音韵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 叠音:《红楼梦》回目中运用叠音的情形较多, 且大都用得极为出色, 增强了语言的声情之美。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19 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33 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第39 回) ,等等, 都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叠音的形式, 从而造成了回目语言韵律和谐、悦耳动听的艺术效果。其中尤以“情切切”、“意绵绵”叠得精妙。“情切切”, 写尽袭人对宝玉的一片痴情;“意绵绵”, 表现了宝黛爱情的甜蜜缠绵。特别符合人物的身份, 切合人物的心理, 同时又使回目本身增强了艺术感染力。李清照《声声慢》词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的叠词而受到后人的无限激赏, 甚至还出现了元代乔吉效法李清照全用叠词写就的小令《天净沙》, 但不免给人以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之感, 乃至于被人讥笑为“丑陋之极”。《红楼梦》回目中常常运用叠音词, 是否有意识学习易安体, 不敢妄下断语, 但若从运用叠音词的艺术成就来看, 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李清照的词。

(2) 叠韵: 叠韵也是造成语言音韵谐美的一种重要手段,《红楼梦》的回目正因为善于运用叠韵的形式, 而使语言更富于音韵之美。如“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40 回) 中的“三宣”,“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第42 回) 中的“兰言”,“憨湘云醉眠芍药蘞,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62 回) 中的“芍药”, 都属于叠韵, 有助于回目语言音乐性的加强。

(3) 双声: 利用双声也可以造成语言的音韵之美, 曹雪芹深晓个中之昧, 于是他为《红楼梦》拟定回目时, 也特别注意这一点。如“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第26 回) 中的“潇湘”,“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32 回) 中的“肺腑”,“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49 回) 中的“琉璃”,都是双声, 读来就觉得格外动听。其中还有双声、叠韵同时出现的,如“春困”、“啖膻”, 也加强了回目的韵律感和音乐性。

(4) 平仄: 语音声调的平仄变化是汉语最突出的特点之一, 在语言运用中, 如果注意语音平仄的变化, 有意识地使语音平仄相谐, 也会使语言产生音韵之美。《红楼梦》回目的语言就很讲究平仄变化, 收到了音韵和谐的艺术效果。如“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1 回) ,“梦幻”对“风尘”, 是“仄仄”对“平平”。“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第64 回) ,“幽淑”对“浪荡”, 是“平平”对“仄仄”。“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2 回) ,“仙逝”对“演说”, 是“平仄”对“仄平”。“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17 至18 回) ,“试才”对“归省”, 是《红楼梦》回目语言探美177“仄平”对“平仄”。因为注意了语音的平仄变化, 这些回目都给人以抑扬顿挫之感, 尽收声韵和谐之美。读来似让人感到有一种风来松下、泉流石上、珠走玉盘的美妙境界。

二、锤炼字词

中国古代作家向来有注重锤炼字词的优良传统, 特别是唐代诗人更是如此, 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 语不惊人死不休”, 卢延让“吟安一个字, 拈断数茎须”, 贾岛为诗长街“推敲”, 李贺赋诗呕心

沥血, 这都是传诵不衰的诗坛佳话。《红楼梦》不是诗, 但是曹雪芹却像写诗一样去创作,“字字看来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寻常”, 非常注重锤炼字词, 这一点也充分体现在小说的回目中。《红楼梦》回目锤炼字词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1) 炼字: 回目是用来概括和揭示小说内容的文字, 必须做到凝炼概括, 以少胜多, 一以当十,《红楼梦》的回目正是如此。如“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44 回) , 其中的“泼”字便是突出的例子, 它形象、生动而准确地写出了王熙凤醋意大发的情形。王熙凤的性格十分鲜明和丰满, 泼辣是其性格特征之一, 小说通过“凤姐泼醋”这一典型情节, 把她的这一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 舍去这一“泼”字, 是决不会有这样的艺术效果的, 从中可见“泼”字的千斤分量。“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12 回) 中的“毒”字用得也很好, 它既揭示了王熙凤害死贾瑞手段和心机的毒辣和阴险, 也表明了作者对王熙凤这种狠毒行径的谴责之意。贾瑞见凤姐而起淫心, 进而调戏, 行为不轨, 固然可恨, 但凤姐制服贾瑞的做法确实来得过火, 有几分残酷, 小说谓之“毒设相思局”, 以一“毒”字来形容, 用得极为准确, 对凤姐的揭露和批判

可谓入木三分。作者还喜欢在回目中精心选用一个字词来揭示人物性格的某一特征, 大都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有如画龙点睛,匠心独运。如“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52 回) ,以“俏”来形容平儿像貌之美丽大方, 以“勇”来揭示晴雯性格之敢作敢为, 都很准确。“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第55 回) 中的“愚”和“刁”用得也很好, 尤其是以“愚”来形容赵姨娘是十分贴切的。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 这时恰好她自己的女儿探春理家, 于是便想借机多争几个钱, 但没有想到探春秉公办事,并未给丝毫的面子。因此, 她恼羞成怒, 前来辱骂探春。其实探春因忌恨自己庶出的身份, 处处靠近王夫人, 对生母赵姨娘并没有更深的感情, 所以在处理舅舅赵国基死的赏钱问题上, 她是不会偏袒的。所以谓赵姨娘为“愚妾”是合适的。再如,“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第57 回) 中, 选用“慧”、“忙”、“慈”和“痴”四个字, 分别形容紫鹃、宝玉、薛姨妈和黛玉四人的性格特征, 其中又以“忙”和“痴”用得精当。俞平伯先生在《读〈红楼梦〉随笔》中还具体论述分析了以“忙”来形容宝玉性格的精妙之处, 对人很有启发。他说:“宝玉为什么叫‘忙玉’? 奇怪得很。怕是错字罢, 我说, 非但不错, 而且很好。”又说:“这字(指“忙”字, 引者注) 是有来历的, 见第三十七回宝钗给下的考语: 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个字恰当得很。”宝玉这位“富贵闲人”, 是位“无事忙”, 每天为大观园中的女子“忙忙碌碌”。可见用“忙”来形容宝玉是很传神的, 有的版本“忙玉”作“莽玉”, 乍看似很形象, 其实不及“忙玉”远甚。一个“忙”字,蕴涵着很深广的内容。而黛玉对宝玉, 一往情深, 谓之“痴颦”, 又何其精当!


(2) 运用成语:《红楼梦》运用成语很有艺术性, 很值得人们去探讨。明用的且不说, 暗用的, 化用的, 也很多, 一般都是耐人寻味的。如宝玉的“奇谈怪论”:“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 出了嫁, 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 虽是颗珠子, 却没有光彩宝色, 是颗死珠了; 再老了, 更变的不是珠子, 竟是鱼眼睛了。”其实这番话就是从成语“鱼目混珠”而来。而在《红楼梦》的回目中, 也常常运用成语, 并且运用得很贴切。如“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的“信口开合”和“寻根究底”,“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第61 回) 中的“投鼠忌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第89 回) 中的“人亡物在”和“蛇影杯弓”,都是成语, 作者运用得恰到好处, 但又绝非惨澹经营, 而是信手拈来, 从容自如, 各得其所。其中,“信口开合”不用“河”而用“合”, 更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感和生动性, 切合“村姥姥”的性格特征, 使人读来如见其景, 如闻其声。而“杯弓蛇影”改为“蛇影杯弓”则是为了与上句平仄相谐, 更显得灵活自然, 新鲜别致。《红楼梦》回目运用成语还有拆开后插入其他字词的情形, 如“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第87 回) 中的“走火入邪魔”, 就是把成语“走火入魔”拆开后, 又加入了一个“邪”字, 也显得很灵活, 富于变化。

(3) 融入典故: 中国古典文学很讲究用典, 尤其是唐宋以后, 文学遗产的积淀越来越厚, 于是人们往往喜欢在作品中大量使事用典。如宋代, 黄庭坚作诗用典非常多, 开了宋诗“以才学为诗”的风气。辛弃疾词的用典更为突出, 经史百家, 驱遣自如, 如同己出, 乃至有“吊书袋”之嫌。曹雪芹才气纵横, 学识渊博, 通晓古今, 博览百家, 对古代的典籍掌故, 了如指掌, 在《红楼梦》中随处可见使典用事的情景。同样, 在回目上, 作者也善用典故, 使之内容更加丰富深刻, 语言概括力更强。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的“花解语”就是用典, 并且运用得十分出色。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述唐玄宗时,太液池有数千枝白莲花盛开, 皇帝与贵戚共赏, 指着杨贵妃而对左右说:“争如我解语花。”后来人们常用以比喻美人。在小说的回目中, 特指花袭人。花袭人的名字是宝玉给起的, 姓花名袭人, 来自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 本身就是很有情趣的, 再运用了“花解语”的典故, 就显得更富艺术特色, 很值得人去玩味。再如,“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第79 回) ,“河东狮”和“中山狼”都是在用典。宋代洪迈《容斋三笔·陈季常》云:“陈訸⋯⋯好宾客,喜蓄声妓, 然其妻柳氏绝凶妒, 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 柱杖落手心茫然。’河东为柳姓郡望, 借以暗指陈妻柳氏。”狮子吼, 佛家用以比喻威严。《传灯录》记载:“释迦佛生时, 一手指天, 一手指地, 作狮子吼云, 天上地下,惟我独尊。”陈訸喜好谈佛, 苏轼诗中故以“狮子吼”相讥。“中山狼”则出于明代马中锡《中山狼传》, 这是人人尽知的典故。在《红楼梦》回目中, 作者借“河东狮”代指薛蟠之妻夏金桂, 突出其妒悍; 借“中山狼”代指迎春之夫孙绍祖, 突出其凶残。小说中关于迎春还有判词云:“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 一载赴黄粱。”与回目前后呼应, 更说明作者构思的缜密。再如“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第54 回) 中的“戏彩斑衣”, 用的是“老莱娱亲”的典故。唐代徐坚《初学记》引《孝子传》:“老莱子至孝, 奉二亲,行年七十, 着五彩褊 衣, 弄雏鸟于亲侧。”元代《二十四孝》收入这一故事, 成为封建孝行的典范之一。凤姐风趣戏 , 引贾母发笑, 于是自谓“斑衣戏彩”。《红楼梦》在回目中融入典故, 既使回目语言形象生动, 又显得含蓄蕴藉, 同时也加大了回目本身的容量。

(4) 镶嵌戏名:《红楼梦》受中国古典戏曲影响较大。尤其是中国古典名剧《西厢记》和《牡丹亭》给《红楼梦》以极深刻的影响和启迪,《红楼梦》中反封建主义主题思想的提炼, 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青年男女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及恋爱婚姻的故事情节的描写, 都与《西厢记》和《牡丹亭》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从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有意识地借鉴和创新。而这一点, 在《红楼梦》的回目上也可以看出来。如“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23 回) ,其中便把《西厢记》和《牡丹亭》这两部古典名剧的戏名镶嵌进去了, 但又无人为痕迹, 自然妥贴, 天衣无缝, 不仅使回目的语言本身更富有情趣, 增添了美感, 而且还有意识地突出了作品反对封建礼教, 追求婚姻自主的进步思想意义, 而这一点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5) 词语重出叠见: 词语的重出叠见不仅有利于造成回目语言的形式之美, 而且还别有情趣, 引发人们深入品味和认真思索, 其意义也不容低估。如“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第29 回) 中的“福”和“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第34 回) 中的“情”和“错”都是三次重复出现, 显得很巧妙, 颇具艺术感染力。字词的有意识重复, 往往起到突出和强调的作用, 如“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就突出强调了“福”字, 如果在回目中只出现一个“福”字, 其艺术效果便非常一般。这是单音节词, 而双音节词的重出叠见, 亦属常规现象, 如“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第45 回) 中的“金兰”和“风雨”,“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46 回) 中的“尴尬”和“鸳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第71 回) 中的“嫌隙”和“鸳鸯”, 都是重出叠见的, 同样很巧妙, 而又毫无造作之感。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有这种情形, 如“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第93 回) , 其中就有“甄家”和“贾家”,“水月”和“风月”, 也是重出叠见, 但是又有变化, 似乎比曹雪芹所拟的重出叠见式的回目更具

艺术魅力, 不禁让人想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诗句来,“甄家”、“贾家”、“水月”、“风月”与“巴峡”、“巫峡”、“襄阳”、“洛阳”, 在词语的结构上何其相似乃尔! 这也说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语言也很有艺术性, 非但不能轻视或否定, 而且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三、讲究句式

讲究句式是造成语言形式美的重要因素,《红楼梦》的回目非常注重句式的形式美, 这里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探讨。

(1) 对仗工巧而又自然天成: 中国古典小说的回目都以对句的形式出现, 因此要讲究对仗的工致。而《红楼梦》的回目不仅注意对仗工整和巧妙, 同时尽可能做到自然天成, 少雕琢, 勿做作。如“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第60 回) ,“茉莉粉”对“玫瑰露”,“蔷薇硝”对“茯苓霜”, 可谓巧夺天工。同时每句本身也构成当句对, 即“茉莉粉”对“蔷薇硝”,“玫瑰露”对“茯苓霜”, 也同样对得工巧无比。因此, 人们不禁想起了杜甫那首被后人誉为“古今七言律之第一”的《登高》来, 因为那首诗的对仗已经是穷极工巧, 几乎是登峰造极, 后人难以为继。其实《红楼梦》中的这个回目就对仗来讲完全可以与之媲美。再如“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第65 回) , 十六个字的回目中镶嵌着四个数词, 也同样令人耳目一新。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其中运用了“两个”、“一行”、“千秋”、“万里”四组数量词, 艺术性很高, 受到后人的欣赏。但如就运用数量词的密度之大、频率之高来看, 还是《红楼梦》中的这个回目来得好, 因此更值得我们注意。再如,“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35 回) , 其中以“白玉钏”对“黄金莺”, 这是人名相对, 而且“白”对“黄”, 色彩相宜, 颇具绘画之美,“玉”对“金”, 同类而及, 和谐一致。同样,“莲叶”对“梅花”, 也非常工稳自然。因此说,整个回目, 在对仗上可谓精巧之极, 令人拍案叫绝。

(2) 句式整齐而又灵活多变: 就回目句式整齐而言,《红楼梦》也是堪称典范的。《红楼梦》全书共有一百二十个回目, 全都是八字对句, 句式整齐一致, 美观大方, 不像其他一些古典小说全书回目不尽一致, 虽然每个回目上下句字数相等, 但就全部回目看, 毕竟句式长短不齐, 缺乏美感。《红楼梦》的回目不仅句式长短一致, 而且为了避免全是八字对句而显得板滞平直, 作者又巧妙变化句式结构, 整齐中有变化, 显得尤为灵活自然。或“三二三”式, 如“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8 回) ; 或“三一四”式, 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31 回) ; 或“三三二”式, 如“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第43 回) ; 或“四二二”式, 如“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第59 回) ;或“四四”式, 如“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划蔷痴及局外”(第30回) , 不一而足, 应有尽有, 可谓丰富多彩, 琳琅满目。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代书法家刘炳森的隶书, 整体看, 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 整齐化一, 但细看每个字却写得个个不同, 各具面目, 独有情态。《红楼梦》的回目便是如此, 既有整齐的共性, 又有变化的个性。
(3) 互文错综:《红楼梦》的回目利用互文见义和句式错综的手法, 如“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58 回) , 其中的“杏子阴”和“茜纱窗”便以互文形式造成了错综的句式, 俞平伯先生对此曾予以很高的评价:“即以对偶论, 亦交互错综, 变幻之至。”(《读〈红楼梦〉随笔》) 在小说中,“杏子阴”和“茜纱窗”并不是各句独立运用的, 而是上下句互文, 互用, 可以理解为:“杏子阴、茜纱窗假凤泣虚凰, 杏子阴、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但这样写很罗唆, 不能成为对仗句式, 形式上不美, 所以作者用互文错综的手法, 写成了“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不仅使语言更加简洁, 而且形式也更美了。

四、善用辞格

《红楼梦》的回目很讲究修辞, 善于运用各种辞格, 前面所谈, 其实已有所涉及, 这里仅就运用比喻、借代、衍名等辞格, 略谈一下。

(1) 比喻:《红楼梦》中的比喻大多用得十分精妙, 如谓诗含蓄有味便云“含在嘴里倒象有几千重的一个橄榄”, 谓女子天生丽质则云“就同一盆才抽出来的嫩箭兰花”, 这都是精妙绝伦的比喻句。其实《红楼梦》在回目中也常用比喻。如“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27 回) , 其中“杨妃”和“飞燕”则分别用来比喻薛宝钗和林黛玉。钗黛二人都是极其美丽的少女, 但如春兰秋菊,各有特色, 钗丰黛瘦, 钗似唐代杨贵妃, 黛似汉代赵飞燕, 因此说这一对比喻是形象、贴切而传神的, 准确地捕捉到了钗黛二人各自的形体特征, 的确能唤起读者的种种美好的联想。而俞平伯先生认为这里的比喻略带贬意, 细读原文, 恐怕未必, 作者大概只是着眼于人物的外貌, 不一定顾及到其他。“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其中以“琉璃世界”比喻雪后景色, 也是非常富于美感的,具有诗情画意, 意境优美, 不禁令人欣然向往。

(2) 借代: 借代的特点是艺术的代替, 它不直接说出事物的原名, 而是把事物换了名字或另换一种说法, 这样便使名称更具有形象性, 获得了艺术的美感。《红楼梦》的回目常用借代辞格, 如“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第38 回) 就是以地点代人的。在大观园内, 黛玉住在潇湘馆, 宝钗住在蘅芜院, 于是作家便以“潇湘”和“蘅芜”来分别代指黛玉和宝钗, 这比在回目中直接用“林黛玉”和“薛宝钗”, 不知要好出多少倍, 因为这样一来回目语言既生动形象, 又增添了无限雅趣; 既能让人知其人, 又能让人想象出其所居环境之幽雅, 又与小说充满诗情画意的情境妙合无垠, 同时也能令人由此想象到二人的不同性格特征。

(3) 衍名: 这种修辞方式一般不多见, 但在《红楼梦》的回目中却不止一次地运用, 并且又用得新颖, 巧妙而自然, 令人过目不忘。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4 回) , 其中的“葫芦案”便因“葫芦僧”而衍生。“葫芦僧”本是苏州葫芦庙里的一个小和尚, 后在贾雨村门下作门子, 因而衍生的“葫芦案”, 则意在指斥官府的惧势枉法。另外, 金元戏曲方言中也有“葫芦提”一词, 意为糊里糊涂, 皂白不分。《红楼梦》兼取其意而又有所引申。因此不禁使人想起文天祥《过零丁洋》诗中的名句:“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可谓异曲同工。

《红楼梦》回目的语言之美并非仅表现在上述四个方面, 本文所举不过为其大略而已, 很多方面还可深入研究。平心而论,《红楼梦》的回目在语言上也并非尽善尽美, 也有其不足, 笔者曾写过《〈红楼梦〉回目指瑕》一文, 其中就谈到了回目语言中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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