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新编怀古诗”意义何在?

作者:刘操南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写薛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这十首中第九首是《蒲东寺怀古》,第十首是《梅花观怀古》。作者创作这一情节,意义何在?有的说:这“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于是纷纷猜测:有的说这是法船(徐凤仪猜《赤壁怀古》);有的说那是喇叭(周春猜《交趾怀古》);有的猜测《蒲东寺怀古》是骰子(周春);有的猜测《梅花观怀古》是纨扇(王希廉)。⑴有的说:“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簿’,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名曰怀古,实则悼今;说是‘灯谜’,其实就是人生之‘谜’。”“《蒲东寺怀古》是说金钏儿的。”“《梅花观怀古》是说林黛玉的。”⑵是这样吗?我想未必如此。

《红楼梦》中的诗词是小说结构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有的诗词是为塑造小说人物性格服务的;有的诗词是为小说显示主题,展开人物间的矛盾斗争服务的。那么,作者创作薛宝琴新编十首怀古诗,意义何在呢?我说恐怕不是为了“猜谜”,也不是为了作“录鬼簿”用的吧!

在《红楼梦》中,关于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矛盾斗争是十分尖锐复杂的。薛宝钗为了制服林黛玉,用尽了心机。办法之一,就是窥觑、寻找林黛玉的岔子、辫子,作为攻击的炮弹。林黛玉为人天真烂熳,锋芒毕露。她失于检点之处较多,一下子自然会被薛宝钗抓住的。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林黛玉在酒席上无意中说了一句《牡丹亭》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又说了一句《西厢记》中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一下,林黛玉说的话豁了边了。席上,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虽未注意,但“宝钗听了,回头看看她。”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只有薛宝钗,才抓住了这些话。次日,宝钗就找机会,“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跟她去,“来至蘅芜院中。”宝钗坐下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宝钗却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宝钗对黛玉刺一下,这就促使黛玉想起昨儿失于检点,说了一句《牡丹亭》和一句《西厢记》,不觉红了脸,只得向宝钗求情“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又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宝钗遂向黛玉说了一席话:“我家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杨树上开刀,桷树上出血。这些话,看来宝钗是讲她自己,现身说法;实际上是在指桑骂槐。什么“偷背着他们看”?读者不会健忘!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在沁芳亭前偷看《西厢记》的。这个消息,宝钗谅是早知道了。接着宝钗就代圣人立言,讲出了一番大道理:“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说得黛玉垂头,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关于这事,《红楼梦》在第四十二回回目中特别标出叫做《蘅芜君兰言解疑癖》。这说明曹雪芹是重视写这一件事的。读者试想:宝钗在这件事情上搬弄封建教条来压黛玉,这给与黛玉精神负担是劤?么沉重啊!


林黛玉要反击薛宝钗是没有多少策略的。她最习惯使用的只是“口舌伤人”,她只会说几句尖刻的话来揭露人家的虚情假意。可是经受了这样一番教训,她这件武器就失灵了,不能发挥作用了。那么,林黛玉从此以后,为着她的理想还要不要斗争呢?要不要还击呢?解决这个问题,这就要看曹雪芹的生花妙笔了。我们说:曹雪芹创作薛宝琴新编怀古诗这个细节,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十首《怀古诗》,有一首是咏《西厢记》的,有一首是咏《牡丹亭》的。怀古诗的作者就是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大家知道:林黛玉咏《西厢记》、《牡丹亭》是无意说的,薛宝琴咏《西厢记》、《牡丹亭》是有意笔之于诗的。这两件事比一比,那一件事分量重呢?道貌岸然的薛宝钗是卫道者,照例应该“兰言”训戒宝琴一番吧!可是薛宝钗怎样表现呢?薛宝钗对薛宝琴原是没有什么矛盾的,而对林黛玉是势不两立的。薛宝钗对林黛玉这个“缺点”,就狠狠抓住;而对薛宝琴就蓄意包庇了。这就说明:薛宝钗说话是对人不对事的,做人是毫不实事求是的。请看薛宝钗发言了。她轻松地说:“这诗,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薛宝钗说话是自留地步的。她说:“后二首无考。”“也不大懂得。”这样,可以避免人家问她“你为何知道这诗不好呢?”否则,岂不要使人看出她是看过《西厢记》与《牡丹亭》的吗?但薛宝钗这话,还是露了馅的。你既不懂得,当初你怎么“懂得”来“审问”林黛玉呢?林黛玉因而不失时机地“忙拦道”,批评宝钗:“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这一驳,真驳得好。黛玉在斗争中学会了一些策略。外传她是看过的,却说:“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这是提防薛宝钗再抓她的辫子。林黛玉便换个说法,反问薛宝钗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林黛玉讲这话是有根据的。《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不是写过林黛玉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听得那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吗?她们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薛宝钗如果追问,林黛玉完全可以顶回去。这时,探春、李纨也就附和黛玉道:“这话正是了。”“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话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合情合理地驳斥了薛宝钗,弄得薛宝钗只有瞠目结舌,无言可对。《红楼梦》创造这一情节,就是为黛玉撑腰,让她便于对薛宝钗反击一掌,让她可以继续战斗下去。文学艺术需要通过形象来显示思想内容。《红楼梦》创造这个情节,是有其深刻意义的。

写到这里,我们说看清这个问题的是早有其人的。清代道光年间,浙江海盐有位学者叫陈其泰的。他在《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第五十一回眉批上指出来了:

“观场之矮人,看至此处,往往细猜灯谜,忘却本意。殊为可笑。夫读书贵识大意,作者必有主脑。所以作此一段文字者,用以激射宝钗,挟制黛玉,看《牡丹亭》等词曲一节事也。宝钗见黛玉说出词曲中句话,便假作正言规劝,间以嘲谑,使黛玉羞愧无地。恰不知其妹,乃于大庭广众之前,特特拈蒲东寺、梅花观为题,使非熟于两事,曷以能见诸歌咏哉。宝钗推情掩饰,为黛玉数言驳诘,即无词以对。说来足醒看官眼目。作书者主意,在此一段,不在灯谜,故不必猜出也。读此书者,乃从而胶柱鼓瑟,何耶?”

陈其泰这一见解,是高明的。因此,对旧红学采取一笔抹煞的态度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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