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是怎样练成的——谈《红楼梦》与《呼啸山庄》

不知道阅读《红楼梦》的人,在那团花簇锦和绮丽缠绵的红楼世界里,是否曾聆听到呼啸山庄上那终年不息的凄厉的呼啸声?或许我们以为纸醉金迷的贾府是富丽堂皇的画眉田庄,是养尊处优的安逸,是贵族家庭的体面,是上流社会的繁华。或许,当我们听着林黛玉在含泪悲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候,也许我们都有点爱怜的责备她--这孩子是不是太多心了一点?

一、天堂:正统的光与影

《红楼梦》写了少年贾宝玉的烦恼,《呼啸山庄》与了少女凯瑟琳的烦恼。贾宝玉的烦恼,总是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飘摇不定,而凯瑟琳的烦恼,则是在希克厉和埃德加之间的左右逢源。虽然说,贾宝玉对林黛玉,凯瑟琳对希克厉,那种爱都是刻骨铭心的,可那又能怎样呢?薛宝钗的丰腴神韵对于贾宝玉的诱惑力,埃德加的温文尔雅对于凯瑟琳的诱惑力,同样是难以抵抗的。

薛宝钗和埃德加一样都是完人,他们的行为如此合乎文明的规范,他们是世俗社会的理想楷模,是淑女风度和绅士风度的光辉典范,是文明社会孕育出来的最美的珍珠。他们都有优雅的举止,都有宽容的美德,都知书而达礼,都富态而安详。如果要指出他们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们实在是太完美了,他们真的是文明,太文明了--然而人类社会缔造的文明本身,却是具有双重性的,文明并不纯粹只是人类的光茫,它同样是带着抑郁的阴影的--有时它是虚伪的,有时它是懦弱的。
曹雪芹总是不忘在书中多处描述薛宝钗的虚伪,她总是善于在各种利害场合中掩藏真实的自我,她看出元妃不喜欢“红香绿玉“的字样,就教宝玉改“绿玉“为“绿腊“,她知贾母喜热闹,就点《西游记》这样的闹剧,她在王夫人面前将金钏投井说成失足,她读过《西厢记》却数落林黛玉看淫书,那就象袭人和宝玉苟且过却视宝黛之恋为丑事一样。而艾米莉则总是不忘在书中刻薄地嘲笑埃德加的懦弱,当埃德加在初恋时挨了凯瑟琳耳光的时候,他居然下不了决心维持自尊而屈服于野蛮女友的魔力,希克厉更是嘲笑婚后的凯瑟琳居然“看中了这么一个淌着口水,抖作一团的东西,把我丢下了“,而凯瑟林更是讥讽他丧失了勇武豪侠的骑士精神。

薛宝钗和埃德加都是非常优秀的,虽然我们或多或少有点责备薛宝钗的虚伪,蔑视埃德加的懦弱,可这并不是薛宝钗和埃德加的缺陷,而是文明本身所固有的缺陷,因为他们只是在遵照文明的正统而生活,他们身上闪现着人类文明的光辉。文明的缺陷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一方面,人类文明是建筑在对自然的征服的基础之上的,它不可避免地背离了自然的气魄,使得人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本真;另一方面,当文明在规范和整合原始生命力的时候,也丧失了原始生命力那种朝气蓬勃的英雄气息。

然而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毕竟是一种伟大的进步,在无常和匮乏面前,人类社会同样是脆弱的,一种文明法则的形成,有时是压抑人性的,但这种压抑,对于维持文明秩序的良性运作,有时是必要的。文明总是建筑在对爱欲的压抑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压抑,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如果人类社会,每一个人都可以象贾宝玉一样放纵,或象凯瑟琳一样胡闹,那么人类社会早就覆灭了。文明社会的缔结,往往是以功利与伦理为基础的,爱欲的存在始终带着恶魔的气息。
可是,我们的男主人公贾宝玉和我们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却并不爱慕这人间的至善,并不安逸于这人间的天堂,尽管他们不乏对于花柳繁池地和富贵温柔乡的向往,不乏与文明社会之间千丝万缕的种种温情,可因为他们都是人间的混世魔王,他们念念不忘和魂牵梦萦的,仍然是内心那种原始的,先天的,本能的,自然的,纯真的,激情的,澎湃的,未被文明所驯服的爱情。贾宝玉只是一颗来自大荒山的顽石,凯瑟琳只是一个来自呼啸山庄的野孩子,贾宝玉有他的木石前盟,而凯瑟琳也有她的荒原之恋。听听贾宝玉如何在梦中大叫--“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再听听凯瑟琳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哑--“要是我在天堂里,纳莉,那我会痛苦得要命!“。

贾宝玉是配不上薛宝钗的,就象凯瑟琳配不上埃德加一样,这是气质上的不相配。贾宝玉不是那种能令薛宝钗得到幸福的男人,因为他匮乏意志力和责任感,他是那种内心总充满了千般幻想的男子,这种幻想的幻灭,最终也毁灭了薛宝钗,也毁灭了贾府中兴的希望。同样,作为埃德加的野蛮女友,凯瑟琳也是不称职的,虽然她在婚后也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可是她的内心也总有一个恶魔,这个恶魔,最终也毁灭了埃德加,也毁灭了画眉田庄的安宁。贾宝玉和凯瑟琳都是着了魔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在别处,那在世俗人眼里最幸福的婚姻,却是葬送他们灵魂的坟墓。

有时候我们总感觉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大,生活的空间却是太小,我们难以找到相知相亲的爱人,因为可以选择的机会并不太多。象薛宝钗这样贤淑聪慧的女子,虽然知道贾宝玉和自己有一道很深的鸿沟,可是却不会拒绝嫁给贾宝玉,因为看看贾府里面,也确实只有贾宝玉能勉强和她相配,毕竟,贾宝玉有才华,有灵气,有情操,和贾珍贾链那些须眉浊物比起来,他是最具有贵族气质的,而薛宝钗即使很实用和世故,但也不失高雅,毕竟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啊。而埃德加呢,却被凯瑟琳的天真和美丽所折服,即使她很野蛮,但毕竟她“有一双最动人的媚眼,有最甜蜜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她是极富有魔力的,或者说,她具有一种野蛮的魔力,而她这种魔力,是可以让所有的男人都惊心动魄的。可是,婚姻毕竟不是恋爱,不是一种狂热激情的短暂释放,而是一种相濡以沫的长久厮守,如果让埃德加,遇上薛宝钗这样成熟的女子,是否将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呢?

我相信读过《红楼梦》的人,没有不被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凄美的爱情悲剧所感动的,就象读过《呼啸山庄》的人,没有不被凯瑟琳和希克厉那狂野的爱情悲剧所震撼一样。可是我们必须明白,这种暴风骤雨般的爱情,是非人间的幻象,那是太虚中的恋情,那是荒原中的恋情,那是人神之恋和人鬼之恋,只有人被驱逐到太虚和荒原之中,远离红尘之后,才会产生这样经典的爱恋。那些被这样一种爱恋所俘虏的心灵,必然会有一种恍若离世的感觉。这样一种爱情,往往是诗人浪漫浮华的夸张,或者是人间真情之流被文明所压抑的强烈反叛,或者是撒旦在文明社会中播下的罪恶。

尽管曹雪芹和艾米莉都是具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用他们天才的笔触将这非人间的爱情描绘得轰轰烈烈和荡气回肠,然而他们仍然用谨慎和理智的笔调,描绘了那一份存在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以及凯瑟琳和埃德加之间的温情,这种平平淡淡的温馨和细细琐琐的体贴,同样是真实而感人的。或许这种人间的温情,和那非人间的爱恋比较起来,太逊色了,太黯淡了,太枯燥了,然而我们永远都要明白一点,爱情毕竟只是一种原始的幼稚的冲动,它只是一种唯美的虚幻和情感的激流,因为它并没有建筑在天伦和理性之上,它只是最大限度地寻找一种快感的释放,而匮乏久远的目光和深邃的智慧,当那些非人间的意象消失之后,爱情也就随之而亡了。那真正维持着人类社会秩序和文明的纽带,并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那一股平平淡淡的相濡以沫的温情,这种温情才是人间不灭的天伦,人间无量幸福的家庭,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温情。

《红楼梦》很少写贾宝玉和和薛宝钗之间的真情流露,这一方面源于贾宝玉对于薛宝钗的敬畏,贾宝玉对女孩子喜欢动手动脚,对薛宝钗却不敢越轨,另一方面源于薛宝钗对于礼教的恪守,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情感。然而书中还是有两处极好地表达了贾宝玉和薛宝钗内心的一种相亲的愿望,一次是贾宝玉因要看薛宝钗的红麝串而产生了欲念,从她的酥臂看到她的杏脸,竟然看呆了,以至于被林黛玉嘲笑为“呆雁“,薛宝钗也因此羞红了脸。另一次却是薛宝钗忘情了,因贪看袭人的绣工,而坐在宝玉床沿替他赶蚊子,不巧这一次又被黛玉看到了,如果不是被湘云拉走,黛玉定要嘲笑她一番。但是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后生活,却显得有些冷漠而匮乏温情,不知是因为贾宝玉受伤太深的缘故,还是高鹗的续笔太过机械的缘故,因为我觉得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姻应当还是有一段较为宁静的幸福时光的,不管贾宝玉是怎样的不成器,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促使贾宝玉出家的应当不是这一虽不完美却可圈可点的婚姻,而在于贾府的衰败及世态的炎凉,成家之后的贾宝玉应当是带着败家子的无能和悔恨而出家的,因为成家之前的贾宝玉,那个为女儿美而悲悼的贾宝玉,在成家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和林妹妹一起随风而逝了。

在《呼啸山庄》中,艾米莉一样很少写凯瑟琳和埃德加之间的亲密,在婚前那些暴风雨之后的缠绵甚至可以看作是凯瑟琳玩弄埃德加的爱情伎俩,在婚后凯瑟琳和埃德加给人的感觉成熟了很多,凯瑟琳给人的印象不再是一味的胡闹,埃德加给人的印象也不是一味的软弱。可是艾米莉的笔触不象曹雪芹一样在钗黛之间均衡,她将过多的笔墨都泼在魔鬼般的爱情上,而对人间的幸福婚姻却轻描淡写,埃德加的形象和薛宝钗比起来苍白很多。可她还是借纳莉的简述道出了婚后的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中的宁静生活,尽管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仍然可称之为幸福的婚姻,因为埃德加的宽厚容纳了凯瑟琳的娇纵,埃德加的体贴抚慰了凯瑟琳的伤痕。可是希克厉的离家出走,毕竟不是林黛玉的魂归天国,当恶魔重新降临时,这来自地狱的爱情之火又开始熊熊燃烧了,并且焚烧了这人间幸福的天堂。

薛宝钗和埃德加是上天的宠儿,他们生来就高贵而富态,他们处在文明秩序的高层上,可以享受着上流社会的繁华安逸。他们的天赋和教养,都使得他们成为文明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和最青翠的绿叶。富贵可以让薛宝钗拥有薛蟠这样一个愚蠢的哥哥(呆霸王),也可以让埃德加拥有伊莎蓓拉这样一个愚蠢的妹妹(金丝雀),可是他们自身却能运用才情驾驭富贵,维持着优雅的品行和宽大的胸怀,而获得世俗社会普遍的认同和赞誉。和那些纵情声色和利欲熏心的堕落的文明人相比,他们无疑闪耀着人类文明的光辉。然而文明是吝啬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到文明的优雅,即令是他们有过人的天赋才情,可匮乏相当的社会地位,甚至于当他们连家园都失去了的时候,他们或许就会成长为文明的异端--背弃文明的人。

二、地狱:异端的泪与怒

假如把希克厉和林黛玉放在一起比较,或许希克厉的冷酷粗犷,有损于林黛玉的冰清玉洁。可我们都不要忘了,林黛玉是非人间的花朵,希克厉是非人间的岩石,他们都是非人间的,难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他们都有一种异端的气质,因为他们都在张扬着自己的个性,这种个性在破坏着文明的固有秩序,至少对于文明是一个潜在的危胁。林黛玉是来自太虚幻境的集万美于一身的仙子,希克厉是来自黑暗地狱的集万恶于一身的魔鬼,他们的外观可谓有霄壤之别,可是如果审视他们的悲剧性命运,就知道他们有许多共通的地方,那共通的悲剧的根源便是--他们都是上天的弃儿,都是徘徊在文明边缘的幽灵。

林黛玉和希克厉一样,都可以说是孤儿,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林黛玉幼年丧母,被老父寄养在外祖母家,希克厉则是呼啸山庄老东家从街头拾回的流浪儿。当一个人在一个远离双亲的环境下长大,是很容易形成一种病态的孤僻人格,因为只有父母,才能和孩子作最亲密的接触和交流,那种自然的交流方式,是任何其它方式都无法取代的,因为世世代代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在父母的怀抱里成长的,这是人类社会的生活习性使然。从某种意义而言,一个失去双亲家庭的孩子,就是一个被文明遗弃的孩子。有这样一些孩子,尽管他们未失去父母,可是如果父母都没有履行身为父亲母亲的责任,那么,他们同样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既没有获得发展自己天性的资源,又丧失了与文明相整合的机遇,最终只能在狭隘的生存环境里寻找自己扭曲的成长空间。

在贾府里,林黛玉有过一段黄金时代,那时贾母最疼爱她,她也能和宝玉住在一块儿,这时候的林黛玉,即令是天生弱质,多愁善感,这一段时光,应是她在贾府最宁静最幸福的时光,那些红楼中少见的旖旎温馨的文字,喻示木石之恋在人间悄悄地萌芽。在呼啸山庄里,希克厉也有过一段黄金时代,因为老东家似乎对他宠爱有加,惹得享德莱又忌又恨,而他和凯瑟琳的生死之恋,也在这时候悄悄地萌芽。可是他们寄居生活的黄金时代,很快就覆灭了。当贾母的疼爱变成礼节性的探问,当众多情敌开始逐一出场的时候,林黛玉开始感到了孤独和紧张,即使在大自然最春意盎盎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大观园内秋风瑟瑟的萧杀。而当老东家去世了,当那憎恨希克厉曾经夺去父爱的享德莱成为呼啸山庄掌门人的时候,希克厉开始沦落到比贱仆还低贱的地位了,而他的亲密伴侣凯瑟琳,也成为她哥哥报复的对象,丧失了一个富家小姐应有的待遇和尊严。那呼啸山庄上的狂风,不仅仅在庭院之外呼啸,在庭院之内更加肆虐了。


林黛玉和希克厉就是在这样一种终日不断的寒风呼啸的生存环境下,养成了一种病态的人格和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他们都是如此不近人情的,多疑的,忧郁的,孤高的,敏感的,冷漠的,坏脾气的,远离红尘的活着--因为他们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对于林黛玉而言,她的内心有一个诗意的幻境,那里有自然和艺术;对于希克厉而言,他的内心有一个寂灭的地狱,那里有仇恨和死亡。但是他们有同样的寂寞,也有同样的悲伤,这种悲伤,对于林黛玉来说,是用眼泪来表达的,对于希克厉来说,是用沉默来表达的。

他们都是被文明所遗弃的人,他们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伤害,但是他们有一种顽固的坚贞,那种坚贞就是对于爱的执著,越是受到来自文明的阻碍,那种爱就越变得炽热和疯狂--因为除了爱,他们在人间一无所有。他们对这世界要求并不多,只要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就够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为了爱,林黛玉流出了一生的眼泪;为了爱,希克厉燃起了一生的仇恨。他们最大的幸福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最大的悲伤就是情人的背叛。恋爱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希克厉对于埃德加的敌意,和林黛玉对于薛宝钗的敌意,同样是敏感的,即使他们一个孤芳自赏,一个桀傲不驯,可是在恋爱面前,他们就变得婆婆妈妈,让贾宝玉和凯瑟琳心烦意乱。

希克厉是很有趣的,“那打叉的是你跟埃德加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画点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块儿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一个记号的。“不知我们的颦儿是否也有一个小本子暗记下来了,但她的心中肯定有一个小本儿记得清清楚楚,不独对拥有金锁的薛宝钗,对拥有金麒麟的史湘云,也要小心提防着,因为这些金灿灿的宝物,都是文明世界中用来配玉的,而她自己呢,只是草木之人,贾宝玉或许自认只是一颗顽石,可在世俗人的眼里,他是大富大贵的宝玉。恋爱是自私的,林黛玉和希克厉在不断地抱怨意中人的三心二意的同时,也不放过任何可以讥讽情敌的机会,这种讥讽带着深深的妒意。瞧,当宝钗因宝玉之挨打与薛蟠吵嘴,整整哭了一夜,黛玉就嘲笑她“姐姐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而希克厉更是嘲笑埃德加“凭他那瘦小可怜的身子,即使拼命地爱,爱上八十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

尽管林黛玉和希克厉对于情敌充满了种种猜忌,和情人吵得不可开交,闹了无数次的别扭和冲突,可他们都是爱情的胜利者。因为爱情是纯粹精神的交往,是气质上的甜蜜相亲,是灵魂的水乳交融,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功地赢得爱情,只是因为他们作为异端所具有的特质,引起了贾宝玉和凯瑟琳灵魂深处的共鸣,这种特质就是他们爱情的基石。所以当宝钗湘云劝宝玉学习“仕途经济“时,贾宝玉对袭人说“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早和她生分了。“而黛玉听了这番表白,便“惊喜交集“引为知己。而凯瑟琳的表白更是坦城--“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而埃德加呢,却象月光与闪电,冰霜与火焰那样和我们截然不同。“

然而这两个异端,又都是婚姻的失败者,因为婚姻和爱情是不一样的,婚姻是需要物质基础的,因为婚姻需要缔结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爱情可以穿越一切社会等级的隔膜,穿越一切人际关系的约束,穿越一切物质世界的障碍,只要心心相印就够了。可婚姻却需要面临现实秩序的调整,社会地位的转变和物质利益的分配。林黛玉和希克厉,作为两个文明秩序之外的异端,显然匮乏足够的物质条件来使得婚姻成为爱情长久的载体,获得圆满而又幸福的结局。当贾宝玉与薛宝钗成亲时,林黛玉在绝望中魂归天国。当凯瑟琳决意嫁给埃德加时,希克厉在绝望中远走异乡。可是,那失去了爱人的贾宝玉和凯瑟琳,又是否真的能安居于文明的天堂呢?

尽管贾宝玉是一个唯美主义的狂人,可是他毕竟属于家族的一分子,贾府中兴的希望,便寄托在他的身上,在家族日益衰落的同时,他是否可以逃避这个博取功名的责任呢?是的,他宁愿担上败家子的罪名,也不愿意放弃神圣的爱情,可是贾府又怎么允许他逃避这个责任呢?他是疯狂的,可危机中的贾府统治者却是理智的,甚至是冷酷的,他们怎么会允许他和一个异端之间的婚姻呢?他们需要的一个贤淑的媳妇来教导他走入正道而不是沉迷在性灵世界里。他要逃避这个责任,唯一的方式就是和黛玉私奔,这对寄生在贾府里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又如何有这样的勇气呢?即令贾宝玉有这样超人的勇气,孤高的黛玉又怎能作出这样的下策让人耻笑和唾骂呢?黛玉之死是必然的,因为她别无选择,她不病死,亦会自缢,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她的宿命。

尽管凯瑟琳没有象贾宝玉那样必须承担的来自家族的义务,可是听听她的表白--“要是我家那个坏人不曾把希克厉作践得那么卑贱,我决不会想到嫁给埃德加的。现在我嫁给希克厉,那可辱没了自己。……要是我跟希克厉做了夫妻,我们两个只好去讨饭吗?“这是凯瑟琳的理智的声音,她不能嫁给一个社会地位低贱的男人,所以要嫁给埃得加,来改善自己和希克厉的社会地位,逃避享德莱的压迫。可是这种天真的幼稚的幻想,却逼走了自尊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的绝望了的希克厉。凯瑟琳的理由冠冕堂皇,似乎是为了给希克厉找出路,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爱情够神圣的,可凯瑟琳不是视仕途为粪土的贾宝玉,她是具有双重性格的,最终在精神分裂中死去。

可是这两个文明的弃儿,在他们成长为异端的道路上,难道没有过向善之心?难道在潜意识中,林黛玉没有幻想成为一个薛宝钗?希克厉没有幻想成为一个埃德加?在他们孤寂的世界里,难道他们没有被文明世界的繁华诱惑过?难道他们不曾幻想过摆脱边际人的生活方式,而与文明社会整合在一起?在《红楼梦》中,当林黛玉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她也渐渐地成熟了,这种成熟的标志在于她和薛宝钗之间由隔阂而变得亲密,以至于贾宝玉对她的转变都很惊讶,她即使做不了薛宝钗,但至少可以不做薛宝钗的敌人,而她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放弃自己的灵性,就是这样一条底线,使她最终无法成为一个薛宝钗。在《呼啸山庄》中,当凯瑟琳受了文明的诱惑而变得象个小姐的时候,自卑自贱的希克厉,在纳莉的劝说下,也试图变得文明一些,他也恨不得成为一个象埃德加这样的上流人,“我恨不得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可是,他向文明的妥协招来了什么呢?招来的是享德莱的嘲笑和愚弄,在遭受这样的待遇之后,他就彻底的自暴自弃了,再也没有向文明妥协过。
如果林黛玉接受文明,那她可以做一个标准的淑女,可她能得到贾宝玉吗?不能!因为金玉良缘有家族利益做后盾,她没有一个“丰年好大雪“的家世背景,她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薛宝钗,她的命运不会好过家道衰落的史湘云。如果希克厉接受文明,那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会变成一个埃德加吗?不能!因为没有人会给他一座画眉田庄,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温驯的奴仆,老老实实地给享德莱做牛做马。或许,林黛玉和希克厉的家世背景,决定了他们屈从于文明只能流于平庸,可是他们那与生俱来的才气或傲骨,却使得他们无法屈从于现实。而一旦他们真的屈从于文明,贾宝玉还会爱上林黛玉吗?凯瑟琳还会爱上希克厉吗?--当他们不再拥有异端的魅力时,这两个浪荡子也就不会再被他们诱惑了。

恶魔就是这样炼成的,他们往往被文明所遗弃,最终也遗弃了文明。恶魔的诞生需要坚强的个性,因为只有坚强的个性,才足以和文明作持久的抗争,才能在与文明的冲突中保持着真我的本色。如果林黛玉没有才气,她就不会孤芳自赏,如果希克厉没有傲骨,他就不会冷酷无情。当天赋的恶魔气息,这种来自洪荒的原始生命力,遇上世俗文明的种种压抑时,恶魔便轰轰烈烈地诞生了,并且轰轰烈烈地抵抗这种压抑,展开颠覆文明的种种活动,形成一种异端的生活方式。林黛玉和希克厉一样,不管他们是来自上界的仙子还是来自下界的魔鬼,最终都成为了世俗人眼中的恶魔,被排挤在文明世界的边缘。

三、炼狱:在正统和异端之间

人的成长过程,是一个不断地社会化的过程,一个不断地走向文明和至善的过程,一个不断地将自己的个性稀释和融合到文明秩序中去的过程。也许每一个人生来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反社会反文明的恶魔倾向,而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一个消灭恶魔的过程,因为一切恶魔的诞生,都源于个性的无限张扬。人的个性必须屈从于群体的生存秩序,才能在社会中获得自己的位置,否则就会被社会所抛弃。虽然有一些命运的宠儿,拥有足够的资源自生自灭,既可以逃避社会化的责任,也可以抵挡来自文明的侵犯,可是在文明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是要在社会中承担责任的,一个有能力承担社会责任的人,才是一个成熟的社会中人。

贾宝玉和凯瑟琳的烦恼,是人在社会化历程中通常会经历过的,这是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普遍遇到的烦恼。贾宝玉和凯瑟琳是那种典型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他们一方面要追求着自己的真我,张扬着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压力,要他们屈服于文明的秩序和现实的安排。他们生活在正统和异端之间,忍受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如果说薛宝钗和埃德加是活在天堂中,林黛玉和希克厉是活在地狱中,那么贾宝玉和凯瑟琳可以说是活在炼狱中,这种悲剧是最为痛苦。

象薛宝钗和埃德加,以一种正统的风范生活着,他们都活得很单纯,尽管婚姻没有爱情的基础,并无损于他们外观世界的优雅和闲适。象林黛玉和希克厉,以一种异端的姿态生活着,他们也活得很单纯,尽管爱情没有婚姻的支撑,并无损于他们内心世界的丰满和富足。这些君子或叛逆们都是很单纯的人,他们都活在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宽容的人宽容地活着,冷漠的人冷漠地活着,不会陷入到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争夺中。而贾宝玉和凯瑟琳却注定了要承受着来自两个世界的诱惑和逼迫,有着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

人的社会化过程中,有两个因素是最为重要的,一是天赋的气质,一是家庭的环境。人的社会化过程,是一个被文明所重塑的过程,假如一个人的天赋,和文明的素质相异,甚至产生抵触,那么这个人在社会过程中,就会产生严重的冲突。这种冲突,在贾宝玉和凯瑟琳身上,就很完整的体现出来。贾宝玉抓周独取脂粉钗环,爱红的气质先天而来,所以,贾政骂他是生就的淫魔色鬼也不为过。而凯瑟琳呢,“我从没看见过象她这样的任性的姑娘……我们没有一分钟拿得稳她不会淘气捣蛋。她的精神总是象潮水那样高涨,一张嘴永远不停下来……她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一个是天生的淫魔色鬼,一个是天生的淘气鬼和捣蛋鬼,这种天生的恶魔气质,注定了他们在社会化过程中将所面临的隐患,他们的人生之路,必然不会象常人那样风平浪静。 

社会总是需要文明的,不管是曹雪芹笔下的大家庭,还是艾米莉笔下的那个小社会,都有一种文明的秩序。文明的诞生基于群体的利益,所以必然会对个体的行为进行约束。人生的价值是多元的,每一种文明都会有它独特的价值取向,但绝不会拥有完整的人生价值体系,这就注定了文明本身不可避免的缺憾。文明并不仅仅排斥那些不人性的恶,还会将人性中许多美好的特质,同样视为恶来压制。人生充满了悖论,社会也一样充满了悖论,善与恶很难定义,因为社会意义的善,与人性意义的善,并不是齐一的。我们真正需要谈论的,是个性与文明的冲突,是从文明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个性的善与恶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将林黛玉和希克厉都纳入恶魔之列的缘故。

很多人可能看不出《红楼梦》与《呼啸山庄》有什么相类似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而是因为两部书的主人公贾宝玉和凯瑟琳的特质不一样,他们生活的环境也不一样,一个成天在灯红酒绿里泡着,一个成天在粗犷的荒原上放荡,贾宝玉有点类似于艺术家,凯瑟琳则更倾向于自然人,贾宝玉象一个书呆子,而凯瑟琳则象一个野孩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到正邪两赋之人,贾宝玉自然是这种人,只是这种人太具有才子色彩和书香气息,就象贾宝玉不会懂得牛郎织女那种简朴的爱情一样,曹雪芹还忽略了另一类人--自然人的存在。虽然艾米莉是一个诗人,可她并没有将凯瑟琳写成自己,毕竟《呼啸山庄》不是她的自传,不过艺术和自然本身就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基于内心真实的情感,没有被文明社会所歪曲的情感。这种艺术的或自然的倾向,和基于功利或伦理的文明是有一定的抵触的。

不管外观上有多少差异,有一点贾宝玉和凯瑟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纵情任性。--纵情任性是一切恶魔所具有的共通的特点,因为若不张扬自己,就不会和文明产生对抗,而他们之所以能够纵情任性,一个首要的条件是,他们的原始生命力必定是极其旺盛而强大的,强大到足以维持和支撑先天的倾向,而和来自文明的重塑力量相对抗。有了足够强大的原始生命力,才能按照先天的倾向,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贾宝玉在严父的管教下,仍然能够混在女儿国里,凯瑟琳在劣兄的压制下,仍然能和希克厉混在一起。有趣的是,《红楼梦》是一部男人写的小说,男主人公却带着阴柔的女人气;而《呼啸山庄》是一部女人写的小说,女主人公却带着阳刚的男人味,也许正是这种有悖常理的错位,才更好地说明了原始生命力的恶魔气质吧。

大概是物以类聚吧,尽管贾宝玉和凯瑟琳都可以说是活在文明社会的中央地带,可他们的顽劣气质必然使他们受到来自异端的诱惑,来自文明社会边缘地带的诱惑,因为他们和异端是属于同一个料子塑造的。当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贾宝玉说,这妹妹我见过。或许,曹雪芹用了木石前盟这样太浪漫的手法,可是,这种气质的相亲,本来是似曾相识的,每一个人的梦中,必定有和自己最亲密的意象,一旦这梦演化成现实,这妹妹我见过能脱口而出,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大多数的人,难得有这种艳遇和艳福而已。而凯瑟琳呢,她和希克厉算是不打不相识吧,一个是呼啸山庄上的野孩子,一个是流落街头的苦孩子,这两个似乎来自地狱的孩子,都受到来自文明世界的诅咒,最能够终相亲相爱吧,所以凯瑟琳说--“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我就是希克厉!“。

可是同林黛玉和希克厉不一样,贾宝玉和凯瑟琳不能成为纯粹的异端,他们离不开文明的中央地带,他们一只脚奔跑在异端出没的荒原上,另一只脚却深深地陷在文明的泥潭中不可自拨。对于人类而言,一种生活方式的终极养成,成熟的标志在于找到自己的爱人,共同演绎着这种生活方式,这是人类天赋的使命,也是爱情的原始动力。贾宝玉和凯瑟琳找到了各自的爱人,完成了天赋的使命,可是他们又不能完全地和爱人一起,共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林黛玉和希克厉可能习惯了孤独地生活,拒绝了一切社会化的诱惑,可贾宝玉和凯瑟琳是喜欢热闹的人,他们想享受着文明的资源,却又拒绝承担文明的责任,就象我们想拿工资却又不想干活一样。尽管他们有着异端的天赋,可他们仍然不得不向文明妥协,被无可奈何地纳入社会化的轨道,重塑自己的灵魂。在向文明妥协的过程中,贾宝玉和凯瑟琳的不同之处,在于贾宝玉更多的是来自外在的压迫,而凯瑟琳更多的是出自内心的虚荣。

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父亲的贾政是如何威逼贾宝玉踏向仕途经济的文明之路的,这种望子成龙的年迈期冀让人读着为之泪下,这一对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贯穿了红楼的全部历史。而作为怡红院第一贤侍的袭人和贾府内定为贾宝玉配偶的薛宝钗,是如何不厌其烦地,耐心地,委婉地,诚挚地规劝贾宝玉踏向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光明正道上来。他们都期望贾宝玉能成熟起来,远离一个浪荡子弟的不良恶习和纵情任性的诗意生活,因为一个超凡脱俗的诗人,在文明社会的功利舞台上,是无力承担起建设文明的种种责任的。

在《呼啸山庄》中,我们可以看到凯瑟琳在一次误闯画眉田庄后,在掉进文明社会温柔的陷阱之后,是如何学会上流社会的虚荣的--“所以她回家那天,并不是一个粗野的披头散发的小蛮子一下子跳进宅子,冲过来把我们紧紧地拥抱得透不过气来,却只见从一头漂亮的小黑马上跳下来一位好大气派的贵人儿……这时候家里的狗扑过来欢迎她了,她简直不敢去碰它们,怕它们会跳到身上来弄脏她那簇新的好衣裳……“虚荣心是激发人从野蛮走向文明最好的推动力,也是原始生命力被文明所异化的结果,这种虚荣心和原始生命力一样,同样是根深蒂固的,也因此造成了凯瑟琳的双重性格。

家庭是影响一个人成长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一个人的天赋气质的发展,需要一定的社会资源和物质条件,才能形成一种终极的生活方式。象贾宝玉,假如出生在刘姥姥家里,能不能成为诗人,都很难说,要找一个女儿国,恐怕更不容易,说不定最终还是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最多见到漂亮女孩子有点内向和腼腆而已,绝不敢动手动脚的。而象凯瑟琳,要不是生活在呼啸山庄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里,也许早就接受文明的熏陶了,不会让自己的坏脾气象呼啸山庄的狂风一样反复无常,更不会等到掉进画眉田庄,才学会人类的虚荣,如果她从小有众多的玩伴,也许就不会爱上希克厉这小魔鬼了。

另一方面,家庭担负有塑造社会型人格的责任,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履行这种职责,那么一个人长大之后,在走向社会舞台的活动中,必然面临着与社会的诸多冲突,他很可能成长为一个恶魔--破坏社会秩序的人,最终为文明社会所排斥或唾弃,或者一个白痴--不懂得文明社会的游戏规则的人,最终为文明社会所遗忘或欺骗。这种异常人格,很多情况下,是带有毁灭性的,而人间的许多悲剧,往往在于这种社会化的脱轨,即使这种脱轨,有时也有一种眩目的美丽,但悲剧仍然是悲剧。贾宝玉因为贾母的溺爱,而逃避了社会化的责任,从某种意义而言,贾宝玉的悲剧是贾母缔造的,作为家庭的最高统治者,她没有象贾政那样看出贾宝玉的天赋异禀的危害性,没有能及时地扼制那种异端思想的萌芽,不知道象贾宝玉那种太邪门的气质,只有棍棒交加才能打得出正道来的。而凯瑟琳呢,幼时因为老东家的宠爱而骄纵,后来享德莱掌权之后的冷漠和敌视,更使她和希克厉,成为荒原之上两个漫游的自由自在的精灵,这最终造成了她日后的悲剧性的双重人格。

一个人的天赋是没法选择的,可一个人的教养却是家庭的责任,幸福的人生往往在于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方面能够适度发展自己的天性,另一方面又能够完成社会化的使命,能够最大限度地调节个性与文明的冲突,塑造出较为全面的和健康的人格。林黛玉和希克厉的悲剧是注定的,因为他们是孤儿,寄人篱下,缺少来自家庭的教养,他们的天赋决定了他们成为异端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对于贾宝玉和凯瑟琳说,他们都是有良好的家庭的,因为缺乏适度的教养而放纵了自己的天性,家长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贾母对贾宝玉的过分疼爱和享德莱对凯瑟琳的过分冷漠,是造成贾宝玉和凯瑟琳精神分裂的社会性根源,这是每一个家长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都需要注意到的问题。

贾宝玉和凯瑟琳就是这样不幸而堕入到了正统和异端之间的炼狱中,他们的烦恼都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婚前的烦恼是欲爱不能的烦恼,婚后的烦恼是欲忘不能的烦恼。在婚前他们既要和文明世界虚以委蛇,又要忍受落魄情人的牢骚满腹和喋喋不休,在无穷无尽的烦恼中,他们长大到必须作出或被迫作出决择了--他们缺乏足够的物质力量来维持异端的生活方式,和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共同抵抗来自文明社会的压力,最终不得不以失去至爱的方式和文明缔结了婚姻。林黛玉死了,希克厉走了,在个性与文明的持久战中,文明胜利了,个性沉寂了,文明扼杀了他们的天性,扼杀了他们灵魂中的至爱,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一个失去了原始生命力的躯壳。

尽管非情愿的婚姻创伤了他们的灵魂,但却没有抹掉往昔的记忆。他们丧失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恋人,还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每隔一段时候,凯瑟琳会陷入了沉闷和静默,而她的丈夫总是以一种尊重她的态度,陪着她一起沉默“,埃德加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抚慰凯瑟琳的创伤。我宁愿相信,如果按照《红楼梦》的真实意图,薛宝钗对待遭受爱情创伤的贾宝玉,也同样是抱着这样一种宽容的态度的,即令他唱着“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这样的哀歌,毕竟聪慧的她是深刻地了解宝黛之恋的。时光的流逝可以逐渐缓解往昔的痛苦,因为凡间的生活本来就不是美满的。如果希克厉不曾复返,我想凯瑟琳会得到凡间的幸福的,也许凯瑟琳能勉强做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如果贾府不曾衰落,我想贾宝玉也会得到凡间的幸福的,也许贾宝玉勉强也能做一个合格的仕途中人。可是,当希克厉带着复仇的火焰重返呼啸山庄时,当贾府在冷酷的皇权下化做齑粉时,那凡间的幸福,在无常的命运面前,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贾宝玉幸运地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似乎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姹紫嫣红的女儿美中发展着自己爱红怡红的天性,可不幸的是偏偏是他被选出来承担起家族复兴的责任。凯瑟琳幸运地拥有老东家这样的慈父,她可以任意发展自己的天赋本能,可不幸的是她遇着了一个暴君一样的哥哥,剥夺了自由发展个性的物质资源。生活在正统和异端之间的贾宝玉和凯瑟琳,始终未能彻底解决自己的精神分裂的问题,他们既未能彻底地被世俗所异化,又无力回归真我的世界,最后的结局一个是用出家来获解脱,一个是用死亡来获得解脱。当贾政看到贾宝玉披着大红袈裟高歌而去时,也许他内心在悔恨当初还不如让贾宝玉按照他的天赋去发展自己。当凯瑟琳在弥留之际抱着希克厉紧紧不放时,也许她在想着要是当初没有踏入画眉田庄多好啊。人啊,除非万不得已,一定要遵照自己的内心去生活,若离了自己的本心,天堂即是地狱。

我们每一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地会经历过贾宝玉或凯瑟琳式的矛盾,在真我与俗我、情感与功利之间,到底如何取舍?丧失了俗我,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肉体没有归宿;丧失了真我,就失去了信仰的源泉,灵魂没有归宿。如果两者不能得兼,我们将何去何从?就象凯瑟琳不只一次地天真地幻想过希克厉和林敦能握手言和一样,贾宝玉又何尝没有在内心深处渴望钗黛能够合而为一呢?然而在这沧桑的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同时拥有“荒原“之上的浪漫和“画眉田庄“之中的安宁呢,又有几人能同时拥有“大观园“之中的万紫千红和贾府门前的富丽堂皇呢?

四、结语:关于这两部伟大的恶魔小说

也许有人会奇怪为什么我会将两部毫不相干的小说放在一起比较,但毫无疑问这两部小说是我们所读过的最伟大的恶魔小说,它们绘声绘色地演绎出了正统和异端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一面诅咒着旧文明的腐朽,一面怀抱着新文明的希望。它们之所以能在众多的恶魔小说中出类拨萃,是因为它们的作者能用天才的笔触将人类的日常生活演绎成了但丁式的《神曲》,天堂,地狱和炼狱不再是远离尘世的神话,而是人类社会中活生生的现实。他们将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冲突描绘得如此深刻,将炼狱之中的烦恼描绘得如此深沉,最终能以史诗般悲剧性的震憾力量,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而获得永生的魅力。

《红楼梦》成书,比《呼啸山庄》约早半个世纪。《红楼梦》问世不久,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了近三十年。作为一部颠覆传统的恶魔小说,它受到了来自文明社会的巨大压力,被斥之为“淫书““邪说“,诅咒其作者必将受恶报,并且严行禁毁。据清人笔记记载,安徽学政玉麟,曾下令将《红楼梦》毁版,江苏巡抚丁雨生,也曾严行禁止。《呼啸山庄》1847年出版,刚开始遭到评论界的猛烈抨击,有人这样刻薄它--“是哪一个人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有人这样嘲弄它--“《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是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改名叫《枯萎山庄(WitheringHeights)》才对“。

然而,这两部恶魔小说,最终却获得了世人的认可,成为流芳百世的小说巨作。《红楼梦》被“串成戏曲,演作弹词,观者为之感叹唏嘘,声泪俱下……“,京师流传的竹枝词说“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钗黛之争尤其成为人们日常评论的焦点,有时双方因争执不下,竟然“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艳情人自说《红楼》“,两百年来,人们竞说《红楼梦》,促使了红学的诞生。而将近整整半个世纪,《呼啸山庄》一直不为世人理解,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艾米莉的声誉开始蒸蒸日上,有人称她“是勃朗特三姐妹中最伟大的天才“,有人说“《呼啸山庄》是一部比《简·爱》更伟大的小说。“毛姆更是推崇《呼啸山庄》,把它列入世界十大小说之一。虽然远不及红学之宏大壮观,但是在西方也形成了方兴未艾的“艾米莉热“。

弗洛伊德说:文明是建筑在对爱欲的压抑的基础之上。人的个性就是按照自然的需求无限地张扬自己的爱欲,而文明必须规范和整合人的个性的发展。文明可以融合人的一部分个性,但不可能涵括人的全部个性,文明可以让一部分人充分地享受个性,但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充分地发展个性,因此个性与文明的冲突是人类永恒的悖论,异化与归真是人性中永恒的主题。当一种文明走向繁荣时,个性与文明的冲突就会减轻,因为新文明正是建筑在对个性需求的引导之上。当一种文明走向腐朽时,个性与文明的冲突就会加剧,因为旧文明正是建筑在对个性需求的压抑之上。一切恶魔小说,之所以称之为恶魔小说,是因为它们释放了在传统文明下被压抑的爱欲--文明社会的恶魔。一切恶魔小说,之所以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强烈共鸣,是因为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有恶魔仰天长啸和歌哭无常的影子。--这就是为什么《红楼梦》与《呼啸山庄》能够超越各自所诞生的时代和国度,得以广泛流传和风行不衰的根本原因。

我无意于在这样一篇评论中,试图去探讨《红楼梦》与《呼啸山庄》所处的时代背景,去把握中国满清执政时代或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文明内涵,以及这种文明的更广阔的历史文化渊源,这样可以把握象林黛玉或希克厉这一类恶魔所各自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因为那将是一个太宽广的话题。我只想以《红楼梦》与《呼啸山庄》为个案,抽象地探讨文明社会运作的普遍规律,使得读者对于人生和社会有所认识,而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象《红楼梦》和《呼啸山庄》这样伟大的作品,对于人生的幸福和社会的进步必定具有指导意义。因此,让我们再次重温,《红楼梦》中的男主人公--贾宝玉同学和《呼啸山庄》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同学,他们内心深处的烦恼吧,这种烦恼呵,或许你,或许我,都曾经有过的……

【原载】中国古典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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