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楼梦》?中的音乐和声响描写
诗歌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学形式,诗歌以描绘艺术境界为主,小说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曹雪芹以非凡的艺术才能将古典诗词的意境融化在人物刻画和场面描写之中,使艺术境界和艺术形象完美融合,浑化无迹。这正是《红楼梦》的艺术特色之一,也是曹雪芹对传统写法的突破和发展.
《红楼梦》中的音乐和声响描写在造成流动活脱的画面,深化作品的诗情画意上.汲取了前代描写音乐文字的技巧和优点,而又始终和人物的感情、心理相联系,同人物的性格、命运相融合,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声响和行动结合,增加场面描写的生动性
第九回中的茗烟闹书房就是一段行声并重、热闹非凡的妙文。作者描写众顽童在书房里“开战”,用了“抓打”、“飞”、“擒”、“跳出揪打”、“舞动”“蜂拥而上”)等一系列传神的动作,也有砚瓦飞过“飕的一声”,书筐砸桌“豁琅一响”,孩子们立在桌上“拍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声态描摹,使人读后能感觉到水壶茶碗的破碎声,毛竹大板的舞动声,群童的叫声、骂声、助威声、起哄声、拍手声、乱笑乱嚷声,把书房“鼎沸”的气氛烘托得很热闹。金荣的无事“生闹”,贾蔷的暗中“怂闹”,茗烟的借机“大闹”,群童的乱中“助闹”都包括在整个场面描写之中,并且很符合孩子们顽皮爱闹的特点.所以脂砚斋边批边赞“好笑之极”,“如闻其声”,“好听煞”。王伯沆也佩服得“舌桥心折”,称此为“写得酣畅淋漓,读之令人神旺."
二、音乐和曲词结合,推动人物感情上的波澜
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音乐和曲调都具有强烈的“移人”作用。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引得卓文君以身相许;琵琶女的弹奏,感动得白居易泪湿青衫,客人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洞箫声,牵动了苏东坡对人生的感慨;《牡丹亭》那幽怨缠绵的曲词,竟然使窭江女子俞二娘“肠断而死。”《红楼梦》第23回中黛玉听琴一段,更是利用音乐和曲词,把黛玉复杂的感情变化,表现得细致入微。听曲之前,她和宝玉在沁芳桥边共读《西厢》,环境是那样清静幽美,春风荡漾,桃花如雨,“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戏文又是那样“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她“越看越爱”,“虽看完了却只管出神”,可见书中的故事已经扣动了她那少女的心扉,荡起了她感情上的层层涟漪,宝玉毫无顾忌的戏语又在感情的微波中投下一块石头,使涟漪不断扩大.虽然黛玉表面上含嗔带怒,不依不饶,而内心却充满了欢畅和喜悦。宝玉走后,她的感情逐渐趋向平静,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寂寞和迷惘,她“自己闷闷的”,脂砚斋在此处批到“有原故”,的确是体会到了其中的真意。当她经过梨香院时,又听到了“笛韵宛转”,那声声入耳,一字不落的《牡丹亭》曲词,又使她尚未完全遏止的感情潜流重新汩汩涌出,并掀起了无限波澜。“妮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大好春光,青春年华都被白白辜负,她“十分感慨缠绵”。“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恰恰又触动了她寄人篱下的身世之感,她“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当她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时,强烈的伤感之情盘旋直上,达到高峰,她“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沉思细嚼,浮想联翩,古人诗词中多少“流水落花”的句子全都涌上心头,她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我们联想到她在《葬花词》中“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质本洁来还洁去”,“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句子,可以看出她在此处已经完全不是伤春之感,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叹和哀悼。后来的评论家对此都看得很清楚。脂评“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商务本眉批“黛玉听曲真所谓伤心人听伤心曲,断肠人作断肠语”.王伯沆批“括尽黛玉身世”,乡若能嚼得透,自有味外味”。这些批语都道出了黛玉听曲时那种复杂的感情变化,而其中的变化又是通过音乐和曲词逐步加深发展的.
三、音乐和景物结合,表现人物性格的共同特点
《红楼梦》中音乐描写和景物描写结合得最好的是第七十六回,“品笛”和“联诗”这两个基本上同时出现的
场面,一个明写音乐,暗写景物;一个明写景物,暗写音乐;二者又互相补充,彼此映衬,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在“品笛”中写了桂花树下笛声的“呜咽悠扬”和“越发津凉”、分别引起了贾府老小“肃然”、“默然”、“寂然”的感觉。“联诗”一节,写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中,“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中,微风一过,磷磷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气清爽。”在空明澄彻,幽静可爱的环境中,又有悠扬的笛声“助兴”、两个才华绝代的少女诗情澎湃,一发而不可收。在联诗的过程中,作者又插入湘云以石打水的描写:“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黑影里戛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这几句充满动态和声响的景物描写,不仅使湘云萌生了“寒塘度鹤影”的佳句,同时也是联句诗急剧转向凄凉的关键。虽然这时作者没有明确地去写笛音,但从黛玉“冷月葬诗魂”的诗句,从湘云与妙玉那“颓丧”、“颓败凄楚”的评论,以及妙玉续诗中“箫增嫠妇泣”的句子来看,显然和那一缕“比先前越发凄凉”的笛音有直接的联系。正如脂评所云:“只一品笛,疑有疑无,若近若远,有无限逸致”。
值得注意的是王批中的一段话,“此夕大观园中,一轮月,两闺秀,一女冠,真得乾坤清气。”它说明了作者有意安排了黛玉、湘云、妙玉三人在这一片清波皓月,笛韵诗情的环境中活动。这是因为她们三人有着共同的遭遇和性格特点,三人都是父母双亡,一个寄人篱下,一个“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一个托身空门。黛玉胸怀坦荡,内心象水晶一般纯洁;湘云天真澜漫,犹如“霁月光风耀玉堂”;妙玉高洁怪癖“气质美如兰”。黛玉才华横溢,湘云才思敏捷,妙玉多才多艺。她们又都是聪颖、美丽、纯洁、深情的少女,又同样不能为世所容,结局又同样悲惨。黛玉焚稿断粒,泪尽夭亡;湘云“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妙玉“无瑕日璧理泥陷”。所以作者将她们安排在一起,让她们共同的性格特点和大自然的美好纯洁融为一体,让她们的诗才得以充分表现。而景物的清冷和笛音的凄凉,又为这些绝代少女的即将被摧残,被毁灭增添了浓重的悲凉色彩。
用声响表现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特殊心理也是《红楼梦》中常用的手法。如第3回写黛玉初见外祖母时,“正欲下拜,早被贾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这一哭一叫真可谓写入骨髓,把一个垂暮之人老年丧女和爱屋及乌的悲痛心理表现得极其真切。108回写宝玉重临潇湘馆,似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这正是他睹物伤情满怀内疚,意痴神迷时所产生的遥相感应。而101回中凤姐在大观园里听到的却是“嗯的一声风过”,“喇喇喇”的落叶声,满枝“吱喽喽”的发哨声,寒鸦宿鸟的惊飞声,大狗“咈咈哧哧”的闻嗅声。真是风凄声冷,鬼气森森,表现出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荣国府中的铁腕人物在失势后处处提防,疑神疑鬼,胆战心惊的特殊心理。然而最生动的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听到自鸣钟的一段描写,她先“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达罗柜筛面一般”。又看到“一个秤锤般的一物,却不住地乱晃”,还在琢磨时,忽“听得铛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了一跳”。用一连串的声响把一个乡村老妪到富贵人家,感到事事新鲜,物物惊奇的心理神态写得活灵活现。
四、用音乐和声响调剂气氛的冷热,暗示家庭的兴衰和人物的命运
同样是写宴会.当贾府还处于鼎盛之时,作者极力描绘宴会上千姿百态的笑声,40回把场上的气氛供托得多么热烈。当贾府的经济出现危机,逐渐趋向衰落时,作者又在探春理财前的庆元霄宴会上写了击鼓传花,那鼓声“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进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简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使场上气氛热中带冷,乐中含悲。在106回,当贾府完全衰落时,作者又写了全家老小的一片哭声,贾母“呜呜咽咽”的哭泣,王夫人的“大哭”,宝钗比别人更痛的“大恸”,宝玉的“号啕”,袭人、莺儿等人的“呜咽”,众丫头的“陪哭”,真是满目哀情,气氛何等悲凉.而这些都和贾府的盛衰有密切的联系。
第87回写妙玉在潇湘馆外对黛玉抚琴的“叮咚之声”逐叠评论,就是对黛玉一生遭遇和命运的概括。特别是写到琴音忽作变微之声,音韵可裂金石,最后“君弦崩的一声断了”,正暗示了黛玉行高于众,必将被毁灭的悲惨结局。
从上面一些例子可以看出,《红楼梦》中对音乐和声响的描写都是画龙点睛式的,非常凝炼,因为其目的并不是描爹音乐的本身,而是为总体的艺术构思和塑造人物形象服务。这一点正说明了《红楼梦》对前代描写音乐文字的继承和发展,更具有独特的创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