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红楼梦》?艺术辩证法
在《红楼梦》这部煌煌巨著之中,无不渗透着宏博璀灿的中国传统文化。从艺术成就来看,它是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典范。但提到艺术辩证法,人们或许有这样的困惑,难道曹雪芹具有科学的辩证观么?其实列宁早就说过:“辩证法是人类的全部认识所固有的。”我国先秦诸子尤以老庄著作中就充满着辩证思想,而我国古代的中医学、绘画学中都有着浓厚的辩证思想。辩证法并不是来源于哲学家们头脑的臆造,而是来源于生活。曹雪芹当然没有系统的辩证法理论,他是从对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的深刻观察,加之吸取古代辩证法思想传统、自觉或不自觉地掌握了生活的辩证法,从而运用于他的艺术创造之中。
艺术氛围的创造:悲喜相映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作品。正如王国维所说,“乃彻头彻尾之悲剧也”,“悲剧中之悲剧也!”然而曹雪芹却经常把悲剧安排在喜剧的艺术氛围中来表现,以喜衬悲,更增其悲。
如: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中描述元春奉旨省亲的情景,极尽铺排泻染:“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笑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这可称之为《红楼梦》公中贾府富贵显赫的鼎盛场面了。如同作者所说,要按“别书俗套”,定“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对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来个绝顶的赞颂了。然而作者却从这繁华喜庆的氛围中,揭开了一幕沉痛欲绝的悲剧:一面是“两阶乐称”隆重举行会的礼仪,一面却是“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鸣咽对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仅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硬咽起来。”
在会见父亲贾政时,也是:“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日:‘田舍之家,虽夔盐布帘,终能聚天伦之乐,今富贵已极,骨肉各分,然终无意趣?”
在“时时鼓乐声喧”的大喜大庆声中,伴寿的都是极痛极悲的“呜咽对泣”声。原来喜庆的是“富贵已极”,悲痛的却是个性自由和骨肉的丧失。正所谓“绝不及皇家一语,然隐然有一专制君主之威在其言外,使人读之而自喻。”(侠人《小说丛话》)如此喜中见悲、使人不由得不对那个说失人性的封建统治感到愤慨和绝望。
如果说贾元春还只是那个封建统治下有幸而痛苦的驯服羔羊的话,那么,作品主人公贾宝玉则是个受宠而又不屈的叛逆者。在他身上这种喜中见悲、悲喜相映照的描写,同样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效果。如四十三回:正在凤姐过生日举家欢庆时,独少宝玉。原来他“遍体纯素”到七八里外冷冷清清的荒郊“小仙庵”焚香,含泪迫祭被逼投井自杀的金钏。就在李纨、探春等众口一词地说首:“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的时候,宝玉竟是“遍体纯素”地出门了。而且此举并非出于巧合,是宝玉知道“大摆宴席”才“躲”了的。如此喜中见悲、喜悲相照,正反映了宝玉那穷欢极乐的人心相背,而与金钏儿等被侮辱,被损害的下人心相连,自然突出了宝玉的叛逆性格。
以上为喜见悲。还有悲中见喜,则强烈暴露了统治阶级本身的荒淫和腐朽,使人们看清其精神堕落道指大厦将倾的必然结局。
如第六十三回,贾敬去世,噩耗传来,作为贾敬儿孙的贾珍、贾蓉父子特奉天子“额外恩旨”,回家尽孝殡殓,一路店也不投,星夜驰回。下了马,“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着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嗓子哭哑了方住。”孝敬悲痛,可谓至极。然而转眼之间,就在这个挂“孝幔”的灵柩前,竟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贾蓉且嘻嘻地望着二姨娘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和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娘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得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众丫头看不惯都笑说:“热孝在身,老娘才睡了觉,她俩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饶她俩个。”
一边淌着丧亲的眼泪,做一番孝子的举动;一边却又挤着淫荡的笑眼,干一番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是何等荒淫无耻的悲陋行径!须知,这并非贾蓉个别败类如此,整个封建统治阶级都在腐朽和糜烂。柳湘莲说得好:“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暴露封建阶级的荒淫衰朽,可以有各种暴露法,而曹雪芹则把它放在浓烈的悲剧氛围中,在泪痕未干,哭声回荡的时刻,推演出了“孝子调戏姨娘丫头”的喜剧,悲喜相应,把封建统治阶级荒淫无耻的本质暴露得深入骨髓,叫读者怎能不读之切齿?
在悲剧氛围中写悲,在悲剧氛围中写喜,悲喜相映,对比强烈,强调此端,而使彼端造成了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这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人物性格的刻画:冷热相济
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一部小说,只要把人物写好了,就基本站得起来了。《红楼梦》中写活了的人物不止是个八个,而是几十个。就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也神态宛然。这同作者打破传统写法是分不开的。曹雪芹主张写“真的人物”——写生活中的真人。生活中的人是复杂的矛盾统一体,所以作者笔下的人物思想感情,不是直露于外,而使猫藏、融合、贯穿在他们的言行之中。作者通过冷中见热、热中见冷,冷热相生的辩证的艺术描写,使人物性格既真实又复杂。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是真挚的、炽热的,但她炽热的爱,通常都是通过表面的冷来表现。如第八回宝玉听了宝钗的话不喝冷酒喝热酒,黛玉不顾情面地当众奚落了他。奚落看起来是“冷”,而人们从中感到的,却是她对宝玉的爱,爱到近乎自私、入情入理、莫名嫉妒的热烈程度。后来(三十二回)当确信宝玉石真诚爱他的“知己”,而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不禁流下眼泪”来的时候,恰好被宝玉看见了,宝玉禁不起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做什么动手动脚的!”这种表面的“冷”,其实正是更有力地表现其热。看,接着是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得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宝、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得“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这是黛玉竟同样“禁不止近前深受替他拭面上的汗。”人替我拭泪,则“忙向后退”,“冷”到甚至出口伤人;一会儿反倒伸手替人拭汗,“热”到把刚才还遮裹着的封建礼教的厚厚面纱一下子就撕掉了。“冷”是黛玉在封建礼教压抑下不敢越轨行为的外表,“热”才是黛玉对知己的真情实意。这可以说是冷中见热,冷热相生,其热更胜十分。
再看三十三回:宝玉被贾政打得近乎丧命,探伤中,王夫人、贾母、凤姐、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都来了,唯独不见黛玉。等“混了半日”,一切“调停完备”,宝钗又第二次送药来以后,读者好容易才盼来了林妹妹。由此看黛玉对宝玉似乎比宝钗要冷得多,但实际上作者正是要表现黛玉对宝玉异乎寻常的爱。她一来,“只见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满地泪光。”可见她是悲痛得不能立即行动,经过一阵抑制以后,才能来到宝玉面前。见了面“心中虽有万语干言,只是不能说得半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粗看此语似乎冷漠寡情,细细品味则觉情浓意密,炽热无比。宝玉当然是能体会的,所以他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宝玉被打伤以后,宝钗不但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人物之一,而且当众人散去之后,不久又独自“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给宝玉治伤;并殷勤地问他:“这会子可好些?”超乎寻常地热合关怀,真令人心动,但作者紧接写她对宝玉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在热烈的怜爱中,却是冷漠的贵怪、教训。当袭人诉说宝玉挨打,是因薛蟠惹事生非后,宝钗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临走时还再三叮嘱袭人,“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问题很明白,她是完全站在“老爷”一边的,宝玉挨打是因为他“素日不正”,罪有应得;而她的热烈怜爱,正是为她冷漠约责怪服务,且的是为老爷感化、规劝他悔改。这里热中见冷,真把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性格表现得既深刻又恰到好处。
宝钗并非不爱宝玉,却更爱家世过利益。为世家利益,她可为其不成形的哥哥辩护;为世家利益,她认为情人被打得近乎丧命、也是罪所应当。她爱的是痛改前非的宝玉,与老爷愿望一致的宝玉,而非离经叛道、与世家利益相逆的宝玉。我们在宝钗热情、殷情的探伤举动中,彻底认清了“冷美人”的真面孔。
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曹雪芹注意到了人物的外表现象和内心本质矛盾统一的辩证法。用冷中见热、热中见冷的手法,充分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使人物形象格外丰富而生动,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故事情节的取舍:藏露相当
《红楼梦》四十二回,作者借惜春作画之机,由宝钗发表了一篇有名的画论。这篇画论历来被人们看作是作者美学思想的直接、具体的体现。
宝钗画论提到剪裁问题时,这样强调:“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上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宝钗提出的“添减藏露”四字,也就是说,从生活到艺术必须经过想象、虚构,突出那些生活中最本质、最典型的东西,去掉一些不需要的生活枝蔓。“藏”与“露”是中国传统关系的表现方法,或加以直接描述,或露其要处而隐其全,或用虚笔,扩大读者的想象空间。曹雪芹的作品正是如此,他不是照相式地再现现实生活,是有藏有露、藏露得体的。藏则给人以无穷的回味,露则给人以强烈的感染。
我们以作品中处理金钏这个情节为例,来看作者的艺术匠心。“金钏投井”是《红楼梦》中一个著名情节,但小说对这个情节本身并未着墨太多,甚至未作直接描写。此事起因在三十回,因宝玉悄悄和金训说了几句调情话,被主夫人听见,照金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并当即把她撵了出去。自此作者就不让她出场了。她被撵出贾府之后,精神上的痛苦,生活的艰难,以及投井自杀的经过,这一大段情节都被作者“藏”了,投有展开具体的、正面的描写。我打只知道,在她被撵之前,悄对王夫人下跪道:“我再不敢了,太大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只要别出去,“要打要骂也是‘天恩’”,可以想见,出去后将是怎样的呢?从金钏处境的艰难,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个欲做奴隶而不可及的社会!这里面该是有多么沉痛的血泪感情啊!使我们不由得不回味、沉思、猛省!如果作者具体展开这个情节,在艺术上会造成累赘和散漫,反而会在思想内容上局限广之巨大深广的意义。所以这里“藏”比“露”好,同时也可以“藏”,因为人们从金钏的话里完全可以想象金钏被撵后的痛苦和悲惨情景,完全可以了解金钏儿自杀的必然性。到第三十二回,小说只是通过一个老婆子之口,交代了“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这里孕含的潜台词中对封建统治阶级血腥罪恶的控诉,已是够令人深思的了。
作者处理这个情节时,“露”的是人灯对金钏事件的态度。作者不惜重墨描写了一些情节和人物:袭人虽是封建阶级的忠实奴才,但她同金钏儿毕竟是同一生命线上的人,故也阅情流泪了;宝玉更是“一心总为金钏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拟,跟了银钏儿去”;王夫人不得不承认“是我的罪过”,甚至洒下几滴廉价的泪水;而独宝钗一味讨好王夫人,不惜睁着眼说瞎话:“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样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堵气投并,多半她下去住了,或是在并眼前憨顽,失了脚,掉下井去的……纵使有这洋大气,也不过是个棋涂少、,也不为可惜。”作者堪了“露”的方法突出了这个情节,显然是火上加油,把读者对金钏之死所激起的愤慨情绪引到高潮,同时再一次认识这位“冷美人”的内心世界。王夫人是“金钏之死”的直接凶手和罪魁,作者写出她出事后的慈善面孔,更叫人看透了封建阶级的本质。因此,这个情节的“露”既增强了金钏之死的控诉力量,又刻划了更多的人物性格,使宝玉,袭人,王夫人,宝钗等都在这次事件中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强烈的印象。
《红楼梦》在情节的取舍和剪裁上,就是如此有藏有露,藏露相当。藏得耐人寻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露”则扩大和提高了作品的思想艺术力量,给人以新的思想教益和强烈的艺术感染。这就是曹雪芹在作品的取舍剪裁上,所运用和达到的藏露结合的艺术辩证法。
以上试从不同角度对《红楼梦》的艺水手法作了一些辩证分析。通过这样艺术辫证法的实例,使我们更加感到《红楼梦》的博大精深和绚丽多姿。同时,也说明我国古代作刻艺术辩证法已有着丰富的实感和创作经验,有了朴素的辫证法思想,但要把朴素的艺术辩证法提高到自觉的艺术辩证法,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这就要从感性的、直观的、经验式的艺术辩证法提高的理论高度,这是古人无法完成的。这个任务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需要我们付出心血和劳动来总结探讨,研究归纳。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观念的不断更新和研究的继续深入,人们在红学领域将会不断悟出新的艺术哲理,得到新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