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其人质疑

作者:周廉明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十二位女子,有十一位,不是贾府的人,就是贾府的亲,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荣枯紧密联系在一起。唯独妙玉是例外,与贾府非亲非故。妙玉究竟是什么人?作者为什么要把她作为全书重点人物加以着力刻画,同时又把她的真实身份隐藏于故意布置的迷阵之中?
从出身看妙玉的经济来源妙玉生在一个什么家庭?荣府总管林之孝推荐她来大观园栊翠庵做主持时,王夫人介绍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如今父母俱已亡故”。所以王夫人称她为“宦家小姐”。从这个语焉不详的介绍看来,假使妙玉的祖上是个门庭显赫的官宦之家,到她的父母一辈恐怕已经中落,如是一般的读书作宦的家庭,也谈不上十分富有。进大观园拢翠庵以后,妙玉己是孤身一人,她的日常用度及老嫫丫头、珍贵器皿从何而来的呢?她没有外来接济,也与大观园没有经济往来。大观园里的生活用度、银钱出入,包括按月发放的各房丫头月例钱,都写得很明白,和拢翠庵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只能说,妙玉日常生活用度来自“家蓄”。然而,妙玉何以有那样珍贵的茶具?给贾母饮茶的是一个“海棠花色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五彩小盖盅”(只因为刘姥姥喝过,妙玉嫌脏就不要了),给众人吃茶的“却是一色的官窑脱胎的填白盖碗”。这当然是名贵的了;而给宝钗、黛玉吃的茶杯,竟是一只为“王恺珍玩”、“宋元丰五年九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𤫫瓟斝”一只“点犀盆”,当贾宝玉以为给钗、黛用的是古玩奇珍,自己用的只是一只“绿玉斗”俗器时,妙玉回答:“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41回)面对荣华富贵已经百年的荣府的这位钟鸣鼎食的公子哥儿,妙玉这种口吻说话,确不能视之为“狂话”,实乃话中有话,与她的“宦家小姐”身份未免不称。
从待人接物看妙玉对贾府的态度妙玉来拢翠庵,是贾府下帖子请的,备车轿接的。但何时进庵,何时拜见贾母、王夫人,与女眷们会面,作者竟一字未提。这是全书结构上无此必要,还是有意不写呢?但就发生了新问题―牵涉到对元春的态度问题。

元妃省亲,是书中第一大事。作者重彩落墨,正笔细写,方方面面,极为周到。听戏之后,元妃“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即进去焚香拜佛,这自然是拢翠庵。题匾之后,“又额外加恩与一班优尼女道”(18回)。这里没有提到妙玉,倘若妙玉这时在庵,岂有不主动迎接元妃之礼?须知,即使老祖宗贾母见了这位娘娘,尽管是自己的孙女,也得行国礼——下跪。何况,上文已经写明,几个月前就派人接妙玉的,妙玉进庵就是为了“省亲”。倘若妙玉此时未进庵,或需暂时回避,也应点笔叙明——庵里岂能没有主持者?对这一情节的忽略,前人评论认为“未免欠细”(红楼梦三家评本),我却认为,恐非欠细所能解释,非是漏笔,实为深笔。写妙玉与贾母见面,妙玉的态度使人惊讶。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领她逛大观园。贾母所到之处,均是众星拱月,贾母所言,无不引为伦音,而到拢翠庵,按例,应先通报,妙玉主动到山门迎接才是。可书中只写道:“众人至院中,见花木繁盛”,往东禅堂来,“妙玉笑着往里让”。

奉茶之后,妙玉不是陪坐奉承贾母,而是“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吃“体己茶”,虽说妙玉“天性怪癖”,岂能不明此礼;她是寄居者,岂能冷落主人家?吃茶后,“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连招呼也不打,“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到贾母病危前,妙玉特地去请安,对贾母说:“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有年纪的人,要宽心些。”(109回)贾母觉得她的话并不中肯,这与其说是安慰贾母,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而这一情节安排,主要是为她遭劫打下伏笔。这些,不值得读者深思吗?

从带发修行看妙玉对世情的认识妙玉之所以带发修行,是因为从小多病,买了几个替身皆不中用,才入空门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她对于世情,是难以忘怀的。前人评论妙玉时写道:“芳洁情怀入定中,浓春色相未全空。本来人较梅花淡,一着东风便染红。”(红楼梦三家评本)点出了作者写妙玉的真正用意。

使“梅花”染红的,是哪几股“东风”呢?(1)“东风”是贾宝玉,显示了妙玉对爱情的追求。妙玉一经与宝玉接触,青春、爱情的种子,仿佛加了一道催化剂,在“道姑”这一重压之下,不断膨胀、生根、发芽。品茶拢翠庵,俱有洁癖的妙玉把自己日常饮茶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已经透露了爱慕宝玉的心思。如果说,妙玉言明此茶不是独为宝玉准备,是托钗一黛二人的福,还带有一些“假撇清”的话,那么,到栊翠庵折梅,只能在宝玉不需人跟去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继而宝玉又独去一次,给林、薛等人各一枝红梅,妙玉对宝玉的感情就成了“假掩饰”了。尔后,妙玉道德、礼教置于一边,主动派人给宝玉送生日贺帖,“恭肃遥叩芳辰”(63回),表示对宝玉的美好祝愿,爱慕更进了一层。到最后一次见面,在观棋时与宝玉的对话,使她的脸“渐渐地红晕起来”,觉得“心中一动”,而她并未收摄心神,以迷路为由,让宝玉引道,同步走到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听琴。当夜,妙玉的感情终于到了青春奔放,情火燃烧,不可遏止的地步,发生了“走火入魔”:“妙玉……枷跌坐下……忽听房上两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有哭喊求救……”(87回)(2)“东风”是中秋夜黛玉、湘云的联诗,显示了妙玉对人世的态度。黛、湘二人在陪同贾母赏月之后,不到神气清爽的凹晶馆,联那悲凉寂寞的排律。从赏月、争饼、分瓜到夜宴,二人的联句虽在强装欢笑,亦不失为赏月之乐。但凄清之地表达的凄清之情,终于转出了悲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援”,自知是到了一步难似一步的时候,这里,不仅是作诗,也是指人事。当黛玉吟出“冷月葬诗魂”,对湘云的“寒塘度鹤影”这样月的妙玉出现了。赞其好诗,“果然太悲凉了”。如何收结呢?妙玉认为“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她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76回)然而,真情是何情,真事是何事?他竟一挥而就,写出续诗。续诗的目的,只是芳情自遣,茶后余谈,有兴不可作悲,无愁不必自烦,应从月光转为曙光,把凄清化为雅趣。作为妙玉依附的贾府已是“异光发悲音”(75回)的时候了。(3)“东风”是黛玉的弹琴,显示了妙玉对人生的向往。黛玉弹琴,是得了“感遭家之不造号,独处离愁”的宝钗的信和诗以后,在“失意人逢失意事”的心境下,也赋诗四章,以当和作,翻入琴谱,边弹边唱的。正好妙玉、宝玉同走近潇湘馆,听见叮咚之声,因而静听。妙玉边听边评论。琴的音调是清切的。当听到弹奏第三章时,妙玉说:“何忧思之深也。”接着又听调弦,妙玉感到弦律不配。果然,第四章弹唱“人生斯世兮如轻尘”,“素心何如天上月”(87回)的消极情怀从变徽之声传达出来,妙玉听了立即“呀然变色”,以为太过,“在君弦嘣的一声断了”的时候,站起来就走。这反衬了妙玉对待人生正与黛玉相反,同处在寂寞之中,两个人的心境并不相同。

从作者介绍看妙玉的身世妙玉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排列的位置在迎、惜等人之前,可见她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但对她的出身,作者交代的比较含糊,而且矛盾,也是事实。首先,妙玉的根底,来大观园前的形迹,作者是通过两个人分别介绍的,而不是直接落墨的。一个是林之孝,他决没有与妙玉直接接触的机会,妙玉的情况只是间接得来;另一个是岫烟,因为家贫赁了庙里的房子,与妙玉做了十年邻居,无事与妙玉作伴,妙玉的言行当然了解,而内心深处的秘密,妙玉决不会轻易向岫烟倾诉,即使岫烟有些知闻,关重大,也不敢泄漏于人。这种笔法表现了作者的狡猾。其次,从介绍来看,一是妙玉无姓可稽,这在十二钗中是个例外,是否作者疏忽,难以臆断。二是妙玉无根可考。只提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难以臆断。而其父母俱已亡故。带她上长安都中来的不知姓氏籍贯的师傅又圆寂了,令人难以捉摸。三是妙玉为何要从苏州“上来”?林之孝介绍,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这当然是一个原因;妙玉自己说:“我自玄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112回),妙玉只是“经典也极熟”,又不是佛法高深,传的什么名呢?岫烟则介绍,是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以她的性格,不合时宜好说,为权势不容竟从何谈起呢?但这一点恐怕倒是作者的真正用意所在。四是妙玉为何在其师园寂后,孤身一人滞留于京都?她的师傅精演先天神故,说“她不宜回乡,在此静候,白有结果”。(17回)妙玉静什么?有什么春果可结?总不会等待遭劫吧。作者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世难容”中透露了这个消息均:“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说妙玉的现在,她在贾府时十八岁了,已带发修行了十年。“到头来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璧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5回)这说的是妙玉的将来。一个“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的”妙玉孤负了春色,是可以理解的。而这个带发修行的妙玉为什么因为“风尘肮脏违心愿”呢?违的是什么心愿?她未能嫁给王孙公子。倘若妙玉有匹配的资格而得不到匹配的结局,当然会使王孙公子叹无缘了。

从综合分析看最后推论文章至此,综合上文诸多方面加以分析:(1)妙玉无姓、无根可考,也不与元春见面,是作者别有深心,是不欲牵涉朝廷,是将真事隐去的假语村言。(2)作者刻画妙玉,表面上扣住她的高傲性格,暗中却扣紧她的身世,在不经意间略露端倪,比如品茶拢翠庵,妙玉明显吐露出比于王疾、胜过王疾的心态;又如妙玉上京的目的,明点权势不容,为了躲过当地权势的威胁和迫害,暗点是在父母俱亡的情况下,她的师傅带她来找关系的。(3)她的情况,贾母、王夫人是否一点不知道?她进拢翠庵,是王夫人同意的,难道此事不告诉贾母,贾母不询问她的身份?对妙玉的傲慢,始终未见贾母等人有责备之词(连李执这样的老实人也对妙玉不满,有微词)是不责备,还是不必责备?妙玉之所以寄居贾府,看来,或是与贾府有关,或是看中了这个王府侯门作为联系她的老根的桥梁,达到认亲的目的,这恐怕是贾母默认的。妙玉在遭劫前说“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而惜春却羡慕她“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112回)。她能从来处来,也可到去处去,为什么不能又栖他处呢?究其实,再难找到贾府这样的桥梁了。(4)她是带发修行,而不是削发为尼,有了结果后,为先还俗,而后金屋藏娇打下了伏笔。所以她对人生的态度,始终是不愿侯门王府的衰败。她对于个人命运,始终不愿走到忧思过深的地步,而是存在着良好的希望。但是,贾府这个大厦的倾颓之势已不可挽回,她的依附将不复存在,她的希望只能落空,她的命运也不能转机,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附属物。最后的推论是:妙玉是王府的小姐,侯门的千金,是与金陵十二钗中的十一位女子俱有同等资历的人物。

《盐城师专学报》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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