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人物小传(上)

作者:邓庆佑
八十年代, 我在工作之余, 曾写了多篇红学人物评介, 在红楼梦学刊上以“红学人物志”专栏文章发表。1990 年退休以后, 复又写了几篇, 现在已有十六篇。最近四、五年来, 由于健康原因, 就基本上停顿了。
我的这组文章刊出以后, 得到红学界和出版界一些朋友的关心。还是在1988 年, 就有台北一出版单位的负责人来信, 建议我收集成册, 交他们出版。然而当时我才写了七、八篇, 收在一起, 还觉单薄, 于是在复信表示感谢后, 就没有再联系了。进入九十年代, 由于市场经济规律的作用日趋明显, 社科著作出版更为困难, 所以红学界的朋友如梅节兄、魏同贤兄等虽曾表示关心, 但从我参加工作到退休的将近四十年时间里, 我国实行的是低工资制, 又要养育儿女, 度日尚且常有青黄不接之虑, 哪能积攒出一笔钱来留到今日出书? 所以只好将书稿堆放在书柜里, 听天由命。
上海师范大学徐恭时教授, 是一位忠厚长者, 是著名的红学家和红学资料收藏家。从我到红楼梦研究所工作以来, 我们就有联系, 他给予我的工作以很大的支持。我们第一次见面, 大约是在1982 年的秋天, 当时他为上海师范学院(上海师大的前身) 承办当年在上海举办全国第三届红学研讨会, 来做前期工作。我接待了他, 并陪他参观了恭王府及其后花园——萃锦园, 以至十五年后他在给我的信中, 还要深情地提及。他对我的这组文章尤其关心, 并给予鼓励。他在1997 年11 月14 日的信中说:“吾兄笔耕不辍, 从刊物上时见文章, 于红学人物之专撰长文, 每见必读。这是治红学者极重要的史料。‘知人, 才能论文’。期望吾兄将已发诸文, 汇为一集以出版, 以惠益红学人士。”十天后, 他在24 日的信中又说:“吾弟先后发表之红学人物考论专文, 在红学研究中别树一帜, 是红学文章中存世之作”;“前函建言, 由于前文分刊于《学刊》, 寻索不易, 所以建言结集。如何联系出版单位, 是一难题。还期多方努力, 能予早日问世, 企予盼之”。他还建议再挑选出一批人来, 再一一撰文评介, 其中特别提到了范锴和吴克岐, 甚至还提供了他们的部分线索和资料。

徐恭时先生对我这组文章的评价虽有过誉, 他对我的鼓励和建言, 无疑是诚恳的, 热切的, 所以我除表示由衷的感谢外, 一直牢记在心, 准备在健康状况好转之后, 一定不辜负他对我的期望。然而, 1998 年7 月下旬, 忽然传来噩耗, 徐先生已于19 日病逝, 享年83 岁。我闻凶讯后, 深感红学界失去了一位默默工作, 并已取得丰硕成果的红学家, 我也失去了一位真心关心我、鼓励我的学长和兄长。我感到非常悲痛。我觉得现在是我用实际行动, 来实现他的嘱愿了。今年7 月19 日, 是他逝世一周年, 谨以此一组小文, 其中包括他建议的评介范锴和吴克岐两人的小文, 作为我对徐恭时先生永远的回忆和怀念。

归锄子

归锄子, 即沈懋德, 浙江桐乡濮院镇人,《红楼梦》续书之一《红楼梦补》的作者。沈懋德的后世同乡夏辛铭得岳昭垲所纂《濮录》残稿, 于1927 年编《濮院志》时, 转录其中材料云:沈懋德, 字寅恭, 桐邑人, 廪贡生, 海鸥裔孙。少倜傥, 有大志, 工诗文, 尤善词曲。幕游山西。暮年归里, 遂号“归锄”。文均散失。所传传奇数种, 见《艺文》。

又《濮院志》卷二四《艺文志》沈懋德名下著录有《香雪缘》传奇、《补红楼梦》传奇、《旌烈记》传奇和《后白蛇传》传奇。按《补红楼梦》传奇另有其书, 􏳄山樵撰, 此当为夏辛铭编《濮院志》时致误。

归锄此书, 今日所见, 以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 藤花榭刊本为最早。作者在序末署有“嘉庆己卯重阳前三日, 旧锄子序于三时定羌幕斋”。可见, 他此时——九月初六, 还没有离开定羌。何谓“三时”? 据已故徐恭时先生考证, 所谓“三时”, 系“三晋”之误。“时”, 古字写作“ ”, 后人传抄时致误。《史记·晋世家》:“晋静公二年(公元前376) , 魏武侯、韩哀侯, 赵敬侯灭晋侯, 而三分其地。”史称“三晋”。此三国地本来还包括山西以外、陕西东北的部分地方, 但后人习惯以“三晋”为山西的古称。“定羌”亦为古地名。北宋时于河东路置定羌军, 真宗(赵恒) 景德元年(1004) 改为保德军。金于军治置保德县, 升军为州。元省县入州。明又降为县。清代雍正时升为直隶州。今山西省保德县境, 即其属地。它西临黄河, 北枕长城。归锄子在其书的第一回第一段说:“是年馆塞北, 其地环境皆山。”正说明保德的是边塞之地。

现在, 我们已无法查找沈懋德是在什么年代, 成为“定羌”什么人府上的幕僚, 时间的长久; 也无法查知他的生卒年。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 即他开始充当幕僚的年龄, 大约总不会在三十岁以前。如果按徐恭时先生所说, 古人多喜欢以生年的地支取名与字, 则沈懋德字寅恭, 当出生于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这恐与实际情况不合。因为按这样推算, 沈懋德于嘉庆己卯为自己的书作序, 也即刊本问世之时, 他才虚龄二十六岁, 实为二十五周岁。这样的年龄,要写出这样的作品, 恐于生活积累, 社会阅历, 文学修养, 都难达到。此其一。其二, 沈懋德序末所署, 说明他此时已决定辞幕归田(归锄, 也即归田或归里) , 就是所谓告老还乡, 并且是在他将要离开而又还没有离开“定羌幕斋”的时候。所以, 如果沈懋德字寅恭确系按地支纪年而来, 那么, 他的生卒, 应该前推两轮, 即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770) , 他作序时虚龄五十, 周岁四十九, 这才与《濮录》所谓“暮年归里, 遂号‘归锄’”相合。至于卒年, 更难确考。当岳昭垲于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 开始纂《濮录》时, 沈懋德恐怕早已去世了。

《红楼梦补》, 全书四十八回, 故事从高鹗续书第九十七回后写起。归锄在书的《叙略》中说:“此书写黛玉回生, 直接前书九十七回, 自黛玉离魂之后写起。凡九十七回以前之事, 处处照应, 以后则各写各事。”又说:“此书首回写警幻仙议补离恨天, 则此书未了情缘, 自必一一补之。而宝玉又推己及人, 如小红、万儿、龄官诸人, 俾得各如所愿。至死于前书九十七回以前之金钏、尤三姐、司棋等人,不能尽令回生, 只可礼忏超度, 以酬死者, 归结前书而已”。

至于沈懋德为什么要写此书, 则犀脊山樵为之作序时, 代为答曰:夫前书乃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荣府群艳, 以王夫人为之主, 乃王夫人意中, 则以宝钗为淑女, 而袭人为良婢也; 然宝钗有先奸后娶之讥, 袭人首导宝玉以淫, 是淑者不淑, 而良者不良, 譬之人主, 所谓忠者不忠, 贤者不贤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与宝玉有私, 而晴雯以妖媚惑主; 乃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 晴雯临终有悔不当初之语, 是私固无私, 惑亦未惑, 譬诸人臣, 所谓忠而见疑, 信而被谤也。归锄子有感于此, 故为之雪其冤, 而补其阙, 务令黛玉正位中宫, 而晴雯左右辅弼, 以一吐其胸中郁郁不平之气。


归锄子自己也在“序”文和“叙略”中说, 此书之所以直接前书第九十七回, 由警幻仙抽改十二钗册, 从黛玉离魂写起, 实因“林黛玉系书中之主”, 使她死而复生, 让“大观园里, 多开如意之花; 荣国府中, 咸享太平之福”。这样, 读者必能“扬眉吐气, 一雪前书中之愤恨”。归锄还说,“传奇之续, 无不自传终后再开生面”, 然而,“续传明翻前事, 亦尽属子虚乌有之谈”, 所以“与其另营结构, 何如曲就剪裁, 操独运之斧斤; 移花接木, 填尽头之邱壑。转路回峰, 换他结局收场; 笑当破涕, 芟尽心中恨事”。

全书的中心情节是这样的:黛玉焚稿气绝, 魂出躯壳。刚出潇湘馆, 便由金钏导引, 来见警幻仙。警幻告诉她, 已与女娲氏商量好, 令黛玉返魂。因黛玉已看破红尘, 决计割断情丝, 返回扬州故里。宝玉在病犹未愈中, 与宝钗成婚。然而, 他终不能忘怀于林妹妹, 便借应试之机, 逃出荣国府,首到大荒山, 继又追到扬州。宝玉出走后, 宝钗郁郁成疾, 呕血而死。后来贾府得知宝玉下落, 又知黛玉未死, 便派凤姐赴扬州说媒,又有皇上降旨赐婚, 使宝黛终成为夫妻。黛玉中位中官, 主持家务,晴雯左右辅弼, 清除积弊, 开源节流, 终于扭转荣国府经济困境。宝钗后来也借体回生, 与宝黛等人重聚。其他薄命女子, 亦有完满归宿。下人中, 困苦的, 在宝黛的关怀下, 改善了境况; 有罪愆的, 在宝黛的感召下, 也回心向善。荣府上下, 其乐融融。一年岁尾, 众人都来给宝玉辞岁, 遍找不着。后知他去见妙玉时遇着警幻仙子, 告诉他, 因绛珠要了结灵河岸上夙缘, 她改了十二钗册, 并同意他抄录回来。最后, 全书是这样结束的:众人争着来瞧, 宝钗笑道:“我瞧起来, 明明说着咱们呢。”黛玉道:“姊姊, 你这么一个聪明人, 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你想,世界上那里有什么太虚幻境, 难道咱们这班人都从太虚幻境来的? 统是他编造出来的, 说谎言哄骗咱们的。”说着, 便要撕毁。宝玉慌忙伸出手来, 只听得院子里山崩的震响, 众人赶出去瞧, 道:“天上塌了一块大石下来。”宝玉惊醒, 并无黛玉、宝钗诸姊妹, 晴、袭、鹃、莺一个人在眼前, 原来是红楼一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论了高鹗续书之后, 接着又说:此他续作, 纷纭尚多, 如《后红楼梦》、《红楼后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梦补》、《红楼补梦》、《红楼重梦》、《红楼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增补红楼》、《鬼红楼》、《红楼梦影》等。大率承高鹗续书而更补其缺陷, 结以“团圆”; 甚或谓作者本以为书中无一好人, 因而钻刺吹求, 大加笔伐。但据本书自说, 则仅乃如实抒写, 绝无讥弹, 独于自身, 深所忏悔。此固常情所嘉, 故《红楼梦》至今为人爱重, 然亦常情所怪,故复有人不满, 奋起而补订圆满之。此足见人之度量相去之远,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

这里, 鲁迅是将《红楼梦补》赫然列入“更补其缺陷, 结以‘团圆’”的《红楼梦》续书之内的。而归锄子之所以要如此写, 则前已指出犀脊山樵已代为答曰, 是因为以王夫人为主体的前书中人“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私固无私, 惑亦未惑”。所以他要从九十七回写起,由警幻修改十二钗册, 令黛玉回魂, 让“大观园里, 多开如意之花;荣国府中, 咸享太平之福”, 使读者能“扬眉吐气, 一雪前书中之愤恨”。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 尽管归锄子在书中也写得花团锦簇, 其乐融融, 且有借尸回魂等荒诞不经的情节, 然而书中对生活细节的展现, 基本上还是写实的。最后又以李公佐“南柯一梦”式的写法结束全书, 明示书中所写, 不过子虚乌有, 这就比那些纯写神仙人鬼式“大团圆”结局和诸事美满的续书, 要高明得多。

此外, 归锄子的文化底蕴和写作水平, 都高出其他续书作者之上。他在环境、景物描写, 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动的刻画, 也有精彩表现。至于“凡九十七回以前之事, 处处照应, 以后则各写各事”, 更显得前后首尾相接, 一气呵成。难怪吴克岐在《忏玉楼丛书提要》中,也要称赞说:“解 居士称, 翻案诸作, 此为第一。吾亦云然”;“至于通体口吻, 与原书逼肖, 可谓善于摹仿者矣”。

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赵建忠先生, 于1997 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其所著《红楼梦续书研究》一册, 书中披露, 他在撰写本书时, 发现有《红楼梦补》的异名版本《红楼梦姊妹篇》, 每回回末有逸梅氏、梦梦儿二人的评点, 除原有归锄子自序、犀脊山樵序外, 还有梦梦儿的“再叙”。序文是这样的:归锄子《红楼梦姊妹篇》, 余师空空竹临终所传。遗本为石刻本, 全书四十八回, 五八余万字, 是页十一行, 是行三十三字。惜三十八回最后一页残缺, 又第四十八回尾处少逸梅氏评曰, 甚憾之。

事后又有《红楼梦补》、《红楼后梦》出土, 三相参照, 只为版本、题目有异, 文字则大同, 余疑二书有诈, 只为真伪难辨,不敢妄言而已。

今再刻新本, 余自加评曰, 可谓不痒不疼。又原缺处捡“补”、“后”二书行文补齐, 再前后观看, 自觉全瓯无缺矣。于此, 一曲《红楼姊妹》, 事事丰满, 阅人谁不改哭脸为笑脸耶?

民国初年雪斋梦梦儿再叙

据赵建忠先生用两书对校, 就回目而言, 除第七回《梦补》作“巫峡残云对姊唤妹”,《姊妹篇》将“姊”改“姐”外, 其余无异。一般内文,则《姊妹篇》除第一回开首“归锄子”前加“清人”二字, 将“林黛玉承睫方干”改“瞳睫方干”; 第三十一回“庚开府遗稿”中的“庚”显系“庾”之误外, 其余全同。可见《姊妹篇》只是《梦补》的一个异名。然而, 我们已经确知,《红楼梦补》的最早刊本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 问世,“雪斋梦梦儿”为《红楼姊妹篇》“再叙”, 是在民国初年(即1912 至1919 年之间) , 其间相隔已达百年, 谁先谁后, 自不待辨。而所以如此之故, 在于书贾随意改换书名, 招徕顾客, 从中牟利。

苕溪渔隐

苕溪渔隐, 即范锴, 乌程(古县名, 故城在今浙江吴兴县南, 明、清为吴兴府治, 今属湖州市) 南浔镇(吴兴县东运河边上, 与江苏吴江县接境, 是水、陆交通要道) 人,《痴人说梦》一书的作者。《南浔镇志·人物志》云:范锴, 初名音, 字声山, 号白舫, 又号苕溪渔隐, 例贡生。其先明祭酒应期, 居菁山。殁后, 族党散处各郡。祖颖通, 字希贤,号栖园, 监生, 攻轩岐术, 精脉理, 自圹栖迁浔, 著《砚北居琐录》, 皆载故里文献。父宗镐, 字学周, 号检斋, 监生, 辑浔著二卷。锴有俊才, 工诗, 尤善词。中岁以后, 远游四方, 磊落好交,寓意盐􏫪, 往来楚、蜀者三十年。留心掌故, 故《南浔纪事诗》七十首, 征引记载, 遗闻轶事, 靡不毕具。客蜀, 著《蜀产吟》; 侨寓汉上, 著《汉口丛谈》, 皆不愧作家。晚岁寓居扬州, 卒年八十余。锴兄登, 字既庭, 号烟畦, 县学生, 亦有文行。登子来庚, 初名濂, 字小庭, 秀水县学生, 尝刊《南浔镇志》。

这则小传, 从范锴的先祖明祭酒范应期开始, 到他哥哥的儿子范来庚, 都一一作了介绍, 使我们知道这一家族, 世代都是读书人。传中虽未载范锴的生卒年, 但陈毓罴先生在其所著《〈红楼梦〉说书考》(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八辑) 中说, 我们可以从范锴的著述中, 推考出来。如他在《幽华诗略》的“跋”中, 末署“道光二十有一年岁次辛丑(1841) 季冬, 乌程范锴识于汉禭寓居, 时年七十有七”。由此可以推知, 他生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 , 即“甲申说”者所主张的曹雪芹逝世之年。又《诗略》卷四有范的好友常道性一首七古, 题为“甲申六月, 范白舫六十寿辰, 时君客夔府, 爰赋长诗寄祝, 以为一觞之献”, 这与上面的推论正相符合。又《苕溪渔隐诗稿》中收他的最后一首诗, 是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 除夕, 而同乡友人为他的《华笑訢杂笔》所作序, 末署“道光二十有五年岁次乙已, 重阳后三日, 同邑孙燮拜手谨撰”。这时范锴八十一岁, 仍健在。大概此后一两年或最多三数年, 他就去世了。

范锴一生没有做过官。因此, 有人见《南浔镇志》小传里说他“寓意盐􏫪, 往来楚、蜀者三十年”, 就认为范锴是盐商。这个判断,似还值得研究。因为清代康、雍、乾、嘉之世, 盐商都是大富家。所以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死后, 李煦要奏请代管盐差一年, 以所得偿曹寅亏欠, 而且果真得到康熙皇帝的同意; 传说乾隆南巡到扬州, 想着北海公园的白塔, 盐商得知后, 连夜在瘦西湖内用盐􏫪堆成白塔模样, 然后依样建造; 今天全国一些地方留传下来的豪华会馆, 据说多系盐商所为。然而, 范锴却显得非常清贫。据《幽华诗略》卷四,收有安徽歙县人方东山诗一百四十首, 范锴在为作者撰写小传时,摘引自己所著《揽 山房漫记》①中的话说:嘉庆丙寅(1806) , 务长鲍筠长(兆瑞) 邀余赏雪探梅, 狐貉盈座, 而余则衣蔽 袍, 操觚自若。君闻之, 语人曰:“斯人也, 守贫介介, 谁识之哉?”一旦见访旅居, 握手言欢如旧识。由是讨论经史, 互相研砺。丁卯(1807) 冬, 侵晨大雪, 君寝未兴,惊曰:“范叔得无寒乎?”急遣人贻以羊裘。

如果范锴是富有的盐商, 决不致如此寒酸, 以至在鲍兆瑞为赏雪探梅举办的宴会上, 众宾客“狐貉盈座”, 而他自己却是“衣蔽 袍”;一个大雪天的早上, 方东山一觉醒来, 还要惊呼, 生恐范锴衣蔽受冻, 急急派人给他送来“羊裘”。但是, 范锴又确与盐业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他“往来楚、蜀者三十年”, 肯定也与此有关, 甚至他晚年也要移居到盐商云集的扬州, 死在扬州。所以, 陈毓罴先生说, 范锴是“以名士身份依附于盐商, 有时也为他们办些文墨之事”的说法,似乎又还浅了一些。

《南浔镇志》小传说范锴有俊才, 交游既广, 见闻又多, 且勤于著述。据统计, 范锴编著的书, 约有十五、六种, 大都收在他的两部丛书中。一是《范白舫所刊书》, 乌程范氏刊本, 含书十三部, 其中自己撰写的五部, 编辑的六部。撰写的五部为:《蜀产吟》, 道光十年(1830) 刊;《苕溪渔隐诗稿》(又名《湖录纪事诗》) 和《苕溪渔隐词》,皆道光十四年(1834) 刊;《浔溪纪事诗》, 道光十五年(1835) 刊; 此外, 还有为宋代张炎的《词源》撰写的《附记》。二是《范声山杂著》,也是道光乌程范氏刊本, 含书八部, 其中自己撰写的只有《华訢杂笔》一部和为张炎的《乐府指迷》所记的《附记》一卷。其余六部是辑他人的作品, 且都已收在《范白舫所刊书》中。
范锴的谈红之作, 首先当是红学专著《痴人说梦》。此书仅一卷, 现所见最早者有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 怀红楼刊本, 藏北京图书馆(周绍良先生称, 他有怀红楼刊本, 亦为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刊出)。书首有“仙掌峰樵者”所作序, 中云:“丁丑之夏, 遇苕溪渔隐于京师。”可见其时范锴正在北京, 年五十三岁。书中有“槐史编年”、“胶东余牒”、“鉴中人影”和“镌石订疑”四部分, 末附“大观园图”。对此, 范锴在“自题”中一一作了说明。“槐史编年”是以年份干支为纲, 统系回目, 回目下面注明系何月何日之事。这与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中的作法, 有相似之处。不过周先生认定, 前八十回原书, 实共写了十五年之事, 是从第一回开始, 顺序推算的。范锴的“槐史编年”, 却是用的一百二十回本,“以第九十五回甲寅纪岁, 推其前后”的。

“镌石订疑”是关于版本校勘的。范锴用当时流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大约当是“程甲本”, 与他所得的一个“旧抄本”进行校勘。美籍华人学者威斯康星大学周策纵教授, 在对范锴用通行本与这个“旧抄本”进行“订疑”后所得结果发现, 范锴认为, 从第二回到第一百一十四回之间, 情节前后矛盾或不合理处凡十九条; 从第四回到第七十六回, 有不同的异文四十二条, 两者加在一起, 共六十一条。周先生对这个结果进行研究后认为, 这个“旧抄本”有以下“几点重要性: (一) 它可能是‘己卯’、‘庚辰’稍后或同时的别本, 比‘列藏’和‘有正’也许还早, 其中有些材料, 也有可能比‘己卯’、‘庚辰’还早的。(二) 它应该是一种脂本。(三) 它有些文字乃其他各本所无。(四) 它有些文字比其他各本都妥当或较好。(五) 此本或其类似本可能曾经程佛元、高鹗参考采用过。”据此, 周先生最后指出:至于范锴, 他应该是裕瑞、周春以后, 王希廉、张新之、姚燮以前最优秀的《红楼梦》研究者, 也许可能是第一个真正的“红学家”。他的书最先为《红楼梦》编年, 最先为大观园制图,最先为《红楼梦》做校勘记, 为《红楼梦》版本研究之始祖。他书中的考订, 在道光、光绪间已纳入好些最流行的评点本《红楼梦》中, 或用来改订正文。②周先生以上所论极是。唯其中指出范锴在裕瑞后, 尚须研究。因为范锴生于乾隆二十九年, 而豫良亲王修龄次子裕瑞, 却生于锴后七年——乾隆三十六年; 裕瑞卒于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 , 范锴于道光二十五年犹健在。《痴人说梦》, 首见有嘉庆二十二年怀红楼刊本, 完稿当在此以前; 裕瑞死时年六十六,《枣窗 笔》却一直是个稿本, 无法查其成书年份。

范锴的谈《红》之作, 还有一些是他与友人在汉口听说书人说红楼故事, 并相与切错的篇什, 见于他的《苕溪渔隐词》和《汉口丛谈》中。如《苕溪渔隐词》卷一有一首《玲珑四犯》并序, 全文是这样的:寒食日, 方东山招饮汉阳山墅, 雨阻不果, 移席洪石农太守行馆, 听周生说《红楼梦》。仿石帚体, 为赋一解一纪。杏酪送春, 饧箫迎暖, 番番春信过半。冶游天一妒, 小雨吹花惯。空期蹋青旧伴, 恨东风霎时心换。吐翠殷勤, 落红辛苦,谁证此公案。  高斋且开文宴, 听尊前说梦, 多是情幻。柳丝千万缕, 定把韶光绾。天涯乐事惟诗酒, 又何须舞裙歌扇。看瞥眼晴光启, 寻芳未晚。

陈毓罴先生还在《汉口丛谈》卷五里, 摘出一篇关于方岩夫招曹问林、黄心 出游汉阳郊墅的材料, 现转录于下:方岩夫招同曹问林、黄心 出游汉阳郊墅, 因雨阻不果,移席洪石农先生寓馆, 听说书者周在 说《红楼梦》野史数则。是集也, 觥筹履舄, 雅极缠绵, 各赋十绝句纪事。心 诗云:“流红未可付春漪, 合筑香泥葬玉肌。传得女郎情态好, 教人一倍惜花枝”;“杏子樱桃且慢肥, 柳绵榆荚莫轻飞。欲将暮雨潇潇曲, 翻作花开缓缓归。”余作云:“葬花人独荷香锄, 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 伤春那不渺愁余”;“秋赋槐黄看拾才, 待君秘籍校兰台。也须先解文园渴, 银烛金樽醉百 (时岩夫将归江南赴试, 故云) ”;“漫唱《玲珑四犯》词, 不争日暮汉宫诗。姓名倘入《江湖集》, 肠断江湖酒醒时”。先生读至此首, 再四吟讽曰:“大有遗韵绕梁, 不仅风调佳也。”嗣问林、岩夫、心相继徂谢, 先生远莅山左, 余犹旅食汉口, 老作江湖之客。回首前欢, 宛如昨梦, 能不黯然!

其实, 本则所记与《玲珑四犯》中所指, 是说的同一回事, 不过此则谈得更详细些。不仅交代了移席洪石农寓馆的全体人员, 还记叙了每人“各赋十绝句纪事”时, 黄心 所作的两首和范锴自己作的三首; 又明确指出席间说书人是周在 。不过,《玲珑四犯》是嘉庆十三年寒食日方东山招诸人出游未果, 移席洪石农寓馆当时所作;《汉口丛谈》中的这条材料, 是若干年后范锴追记, 这有“回首前欢,宛如昨梦”一句可证。席上诸人, 除范锴自己和说书人周在 外, 其余方东山、曹问林、黄心 和洪石农, 都是安徽歙县(清为徽州府治) 人。当时周在 所说《红楼》故事, 据此两则材料推知, 有:“黛玉葬花”、“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史湘云偶填柳絮词”等。

范锴“往来楚、蜀者三十年”,“侨居汉上”时间必多, 与汉口一带文人墨客结交, 并相与冶游吟咏, 类似嘉庆十三年此一次者, 当亦不少, 只可惜现在我们已难于查找罢了。(待续)

注 释:

① 范锴曾借住汉口吴氏之“揽 山房”, 故以此作题名。

② 周策纵:《论一部被忽视了的〈红楼梦〉旧抄本——〈痴人说梦〉所记抄本考辨》, 载《红楼梦学刊》1993 年第2 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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