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红楼梦》与天台宗

作者:秦一民
《红楼梦》的故事是经那一僧一道的转述才流传于世的,因这“二位仙师”的行为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至今尚未见有人探究其来龙去脉。可是佛教和道教在我国已传播了近两千年,它的影响波及到各个领域,自然也渗入到文学作品,所以我们亦应重视它的存在。如《红楼梦》和《聊斋》,分明是作者要借僧道尼姑及神鬼狐仙来反映社会现状,只有深入地研究这些内容,才能更好地了解作者意图。本着这一精神,我对《红楼梦》里的二位仙师作了一番探索,发现他们与浙江省暨天台宗的关系极为密切。但我这些初步的认识是否符合实际,是否真有道理?实感没有把握。现说说我的粗略见解,望得到读者的指教。



我国的佛教有“南宗”和“北宗”之分,两宗的观点不同:南宗认为人心本有佛性,可顿然破除妄念,悟得佛果,超脱世间烦恼,立地成佛。佛教界称这种情形是“顿悟”。北宗则恰恰相反,他们认为由于人们受到世俗杂念的影响,需要长期修行才能自浅入深,循序渐进,达到觉悟的境界,即所谓“渐悟”。这是南北二宗长期实践的结果,后人称之为“南顿北渐”。

那么《红楼梦》中的佛事行为属于哪一宗?事例证明是南宗:

甄士隐原先根本不信佛,他第一次看到那一僧一道时非常反感,竞远远地离开了。但第二次相见就不同了,解了个《好了歌》即顿然彻悟,立刻弃家去当和尚了,这显然是“顿悟”之举(第一回)。

贾宝玉遇到些烦恼事,也顿然解悟,又是续《南华经》,又是参禅占偈,大有绝别人世之意,但当受到钗黛的批评开导后又很快反悔(二十一、二十二回)。这种种行为也都是“顿悟”的表现,完全符合南宗的教义。

惜春在灯谜诗中说自己“性中自有大光明”(二十二回),即她心中早有佛性,早想进入佛门,这肯定也是南宗的教义。

还有柳湘莲、芳官和藕官,一气之下便出家当了和尚、尼姑(六十六回、七十七回)。



南宗和北宗是两个大宗派,若细分则有十多个小宗派,神瑛侍者和十二金钗属于哪一宗?哪一派?大量的事实说明他们来自天台宗―这个“来自”当然是指作者的调度安排,并没有什么人真的会从天上掉下来。

浙江有个重要的佛教宗派叫“天台宗”,他们不但认为人心本有佛性,其第九代祖师“湛然大师”还发展了这一学说,提出了“无情有性”和“非情成佛”的新理论,即木石等无情之物也有佛性,草、木、砖、石皆可成佛。这在今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在佛教内部却得到响应,并广为宣传。另一教派“密宗”(真言宗)也持此议。

所以《红楼梦》中的那块顽石会说活,道士笑作答,宝玉不忘“木石前盟”等等情节均不是凭空臆造,而是源于佛教的教义,确实有其社会基础。以后贾宝玉又详细论述过这一观点(七十七回)。

顽石第一回出场时载有一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所谓“偈”就是佛门颂词,有多种格式,常见的仅有“通偈”和“别偈”。通偈为三十二音节,别偈不超过二十八个字,皆要结为四句。因它是佛门颂词,佛教各宗都用偈,但相比之下南宗用偈的时候更多些。因偈语是韵文,没有相当的文化修养是作不出来的,南方的僧侣一向文化较高,用偈的频率自然就多些。天台宗内高僧辈出,名震东南,连日本、朝鲜的教友都慕名前来学习取经,更是常用偈语交流和探讨佛教义理,所以最一早对这个字作出解释并提出严格要求的是《天台仁王经疏》:“偈者,竭也,摄义尽,故名为偈”。天台宗爱用别偈,佛教界称其为“莲偈”。可见天台宗十分重视偈语,“石兄”初次亮相就载有一首别倡,意在表白它来自天台宗。

顽石投胎转化为贾宝玉,他在第三回出场,脖子上戴着金璃璎珞。戴璎珞是天台宗给其门徒授戒时的一项程序,一种标志,谓之“璎珞羯磨”。不但《妙法莲华经》多次说到过它,我国编辑的《辞源》也证实璎珞见于《妙法莲华经》,这正是天台宗的本经,简称《法华经》。因此曹雪芹让贾宝玉戴璎珞是特设的一种印记,进一步强调他确实来自天台宗。另有熙凤和宝钗也都戴着璎珞(三回、八回),而贾母不但在案上放着璎珞,连其屏风也唤作“璎珞”(五十三回),这证明她们都隶属天台宗。
更值得注意的是:贾母的那架屏风起先称作“慧绣”,后被文人改为“慧纹”,恰与天台宗的创始人“慧文”之名同音。曹雪芹为了“将真事隐去”(第一回语),常用谐音字,这“慧纹”当是了‘慧文”的化名。用化名也完全符合天台教义,《法华经》第二十五品中说,观世音菩萨在民间现身说法用过三十三种化身暨三十三个化名。


天台宗内有“入理四门”之说,即“第一有门,第二空门,第三亦有亦空门,第四非有非空门”,怡红院的设计中就安插进了似是而非的“空月”,致使贾政进入都糊涂了,竟迷了路了(十七回)。其实宝玉的房里只有一个前门和一个后门,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门”,之所以要那样写,意在反映出天台教义,说明屋主人是天台之门徒。

《红楼梦》中几次说到过宝玉的辫子,但在金陵却找不到那种梳头法。制作电视剧时化妆师费了很大周折才查明它类似西藏妇女暨文殊菩萨的发型。文殊是天台宗信奉的四大菩萨之一,《涅槃经》将其名译为“妙德”,夭台宗的《法华文句》、《法华嘉祥疏》等也译作“妙德”(音译是文殊,意译为妙德),而续书作者就将“文殊”和‘沙德”合面为一,给宝玉一个“文妙真人”的赐号(一百二十回),说明高鹗也看出了贾宝玉与天台宗有关。他是否看到过曹雪芹那个“迷失”之稿?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

贾母愿每天舍施五斤香油给马道婆,请她上供,祈求大无明普照菩萨保住宝玉的性命(二十五回)。这位菩萨是天台宗“六观音”中的第四位观音,且“大光明”普照之说为天台宗所独有,别的宗派称她是“十一面观音”。

根据以上各点可以推断:多次出现的那个“疯和尚”应是天台宗的使者。可能有读者要问:真有这样的“使者”吗?本文的宗旨是努力探寻曹雪芹的创作思想,而不是要讨论“有没有灵魂和神仙”?在讲唯物论的今天,这个问题是不言自明的,只是在古典文学的研究中不可排除它,还必须说到它,否则《封神榜》、《聊斋》和《西游记》等一大批古典文学著作中的艺术形象就无法探讨研究了。



宝玉的来历既明,十二金钗的故乡当然也不能离开天台宗。请看如下事实:

宝玉的灵魂游“太虚幻境”时,在薄命司内看到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那上面的文字也属偈语文体,但作者却称它是“判词”。按佛教教义解释就是“显示判别”,或者曰“判释”,即所谓“判断经论之旨趣,解释其义理也”(见文物出版社《佛学大辞典》619页)。那么哪个宗派爱用“判词”呢?《四教仪》称:“天台智者大师(指智觊)以五时八教判释东流一代圣教,罄无不尽”。这就明确地告诉人们:天台宗的智觊大师最善用“判词”的方式解说东方佛教的义理,他在佛教界享有很高的信誉。《红楼梦》中的判词写得那么准确,那么透彻,带有天台宗的特征。

林黛玉的父亲名林如海,贾雨村的归友叫张如圭,这“如海”和“如圭”本是天台宗两位法师的法号,且又均属杭州的南屏派系(见中华终局《中国佛学人名辞典》附件一,宗师传承系统表),离那块“三生石”很近。

天台宗主张“草木有情”,林黛玉咏柳絮时就写了“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的诗句(七十回),这既是感叹自己的身世,又体现出天台宗的教义。在其他诗篇中也有类似的情况。

东晋有位高僧名“慧远”,为扩大佛教声誉,在江西九江组建过一个诗社曰“莲社”,吸引了许多文人人社,曾名噪一时。天台宗四明系的本如法师受其影响,慕其雅致,又建立了第二个“莲社”,参加者达数千人,一时宰辅名士皆以能列名为荣。探春发奋不让那“莲社之谁才,独许须眉”,也倡议建个诗社(三十七回),故大观园里的诗社实为“莲社”的继续,大观园里里的诗人欲作莲华经的弟子。探春冬天要戴“观音兜”,就反映出她的信仰和追求(四十九回)。

香菱判词的第一句曰:“根并荷花一茎香”,荷花就是“莲华”,“一茎香”指佛是一茎莲花化生的,观世音要坐莲花座就是此意。这说明香菱的“根”是扎在莲华经上的,她眉心有从胎里带来的一点胭脂痣(第四回),也证明她的“前身”与佛门有关。

秦可卿死后请来一百零八名禅僧拜《大悲忏》(十三回),这是天台宗第十七代祖师名“知礼大师”的著作,因他对天台宗的贡献很大,宋朝的真宗皇帝封他为“法智大师”,世称“四明尊者”。曹雪芹特选《大悲忏》有两方面的意义:(1)秦氏与天台宗有缘;(2)《大悲忏》后附有一则《大悲咒》,念此咒语能使“邪念除”,正符合秦氏的品行。这是贾珍在为其心爱的儿媳妇“买前程”―按佛教规矩,没有邪念的灵魂才能进入“极乐世界”。

由于天台宗信奉《妙法莲华经》,它属下的僧侣对那个“妙”字很有兴趣,有的用其作寺名,还有多人用之作法号(见宗师传承系统表),而妙玉的法号也随“妙”字,显然带有象征意义,说明她是天台宗的忠实代表,在大观园的职责是传播天台教旨,弘扬莲华经义。
这么多人都与天台宗有关,其余的人还会另有信仰吗?肯定不会的,现我还有十多条例证为据,只是觉得不必再多罗嗦了。大观园里也有道徒和丹房,不过他们始终来能取得主导地位。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太虚幻境”是道教仙境(佛教无仙姑,也不能那样吃喝玩乐),怎么与佛门弟子混合在一起了?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而且我也有此疑问,尚待有识之士指教。


天台宗与金陵的关系极为密切。天台大师智额未去天台山之前已在金陵修炼了八年,直到南朝陈国的太建七年九月才进浙江天台营建佛陇山,得到宣帝陈顼的大力支持和贪助。陈后主叔宝也很赏识他,数次请他回金陵讲经说法。不久陈国即败;智领又受到镇守金陵的晋王杨广的重视(即以后继位的隋炀帝),亲自遣使者奉迎智出山,频曰:“我与晋王有宿缘”,直赴之,在总管府金城殿设千僧斋,受菩萨戒。杨广对智的学识十分钦佩,给予“智者大师”的尊号。及至智抓入寂。其得意门生曰“灌顶法师”者携授给杨广的遗物去报丧,并从此接替了智的职务,一直与金陵保持着密切联系,还亲自去隋都弘传佛法。由此可清楚地看出:天台宗与金陵的关系实在不同凡响,天台宗的高僧必须经常往返于天台与金陵之间。

天台宗与宁波、杭州、苏州、常州、镇江、扬州等地也有频繁的业务往来,可惜一言难尽。也不再详述了,但有一件事却值得说说:最早提出“木石有情”的湛然大师家住常州,长期住持常州妙乐寺的教务,宝玉的灵魂返回“太虚幻境”时能在常州西门外的毗陵异参拜贾政(一百二十回),从情理上分析应与湛然有关。因弟子从祖师爷的门前经过必须下拜,所以宝玉才有路遇贾政的可能性,否则那二位仙师很本不用落地,就挟持着宝玉之灵直飞浙江了。



道教注重“丘行”之说,即所谓“木火土金水”也。五行生五气,五气有五色,五色配五德,五德处五方,各有其位:不可错乱。南方属火德之气,其色赤,而赤瑕宫和绛珠草告是赤色,故按道教理论推断,曹雪芹设计的那个“太虚幻境”也应该在南方。宝玉生性爱“红”,原因亦在此。那位“警幻仙姑”更是通身的水乡女儿之态,她显然属“南宗”——道教也有南北宗之分。

宝玉之灵在仙姑处吃的是“百花酒”,此系杭州仙人的饮料,《神仙传》和《西湖游览志》等多部书都说到过它。

仙女们演唱的十二支曲子是“南曲”,其发祥地在浙江。那个“踱脚道人”又作何解?他很像道家神仙铁拐李。根据如下:

《红楼梦》里说到过吕洞宾和何仙姑(二十五回、六十三回),表明作者已将道教“八仙”纳入书中,而铁拐李是唯一得到“太上老君”秘传的嫡系弟子。他虚心好学,道行不凡,若按“德才兼备”的标准选代表,非他莫属。太上老君也姓李,即民间拱称的“老子”,写过一部《道德经》,道教尊奉先祖师。从宗族关系上看,铁拐李应是老君的后裔,老君对他很器重,曾带他出访天竺(即印度)。

铁拐李姓李名玄,住在天台山著名风景点“琼台”对面的万年山上,每当八月十五明月夜他就飞临琼台赏月,是天台僧的道友。琼台上有个石头椅子即其专座,别的仙人是不能坐的。

但李玄并不久住万年山,他爱神游四方,足迹遍及蓬莱诸山及三十六洞天(三十六座神仙府,分在全国各地)。红楼道人自称家在“蓬莱弱水西”可能指此(二十五回)。

这里顺便说一下:以前的红楼注释本多将“弱水”解释成我国西部的水名,似乎不妥。道教类书《云岌七箴》屡次说到自陆地去蓬莱浪要经过“弱水”,应以此为准。

李玄远游时只是灵魂外出,肉体躯壳留在家里委徒弟杨子看护,某日杨子母病心烦意乱,不慎将师父火化,玄魂回来无所依归,便附在一具乞丐的尸体上复生。那乞丐原是个蓬头污面的跋子,李玄也就成了“一脚高来一脚低”的形状。他见火还未熄,急用水喷,救出一根竹杖,竹杖遂变成铁拐协助主人行路。这大概就是那句“浑身带水又拖泥”的原因吧(二十五回)。

李氏原是位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因勘破红尘才离家修道,所以他有兴趣也有能力检阅和抄录《石头记》。

然而历史上却查无此人(许多神仙确有真人作假托,如老子、庄子、东方朔、孙思选等等都被说成是神仙),其人其事全是好事者编造的,实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空空道人”。他名中的“玄”字就是玄虚不实之意,亦即假的。不过今天我们是把他作为一个文学人物看待,又应将其当成真的,倘不如此,我们这个神话大国的诸多优秀作品就无从谈起了。佛教认为世上一切有形质的物体都是空的,是暂时的,只有佛才是实在的,是永恒的,曹雪芹借用这位虚拟的神仙充任道家代表,完全符合佛教义理,真可谓“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一日宝玉身上的那块玉忽然不见了,将贾府闹得家乱宅翻,无计可施,岫烟提议请妙玉扶乱,妙玉即摆设香案,书符祝告,请问了“拐仙”,铁拐李果然送来了信息(九十五回)。这证明续书作者也看出了“跋脚道人”就是铁拐李,找玉必须询问李仙人。

《红楼梦学刊》一九九四年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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