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解——?兼论史湘云的结局及其他

作者:吴少平

一“白首双星”释义

近几年来,有些研究者引征古代大量诗词典籍,论证“双星”即指牵牛、织女二星。进而推断:“既然‘双星’谓牛女二星,‘白首双星’当指一辈子象牵牛织女那样分隔开的夫妇。”① 认为“史湘云跟她的丈夫婚后因某种变故而离异,一直到老,就象神话传说中天上隔在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双星那样,虽然都活在世上,但却不得离剑再合,破镜重圆,永抱白头之叹。”② 我以为,单就“双星”一词而论,解作牛女二星,并不错。但在前面冠以“白首”二字,已构成一个词组,是否仍袭用“双星”用典之义,就很值得商榷了。以牛女二星比喻夫妇,本身就包含有天各一方,终生分离,到老都不能聚合为意思。若雪芹撰目原意如此,“双星”其义已明,有何必再添上“白首”二字呢?我们很难想象,被脂砚斋赞为“无闲文虚字”、惜墨如金的大手笔,会挑选文字累赘、语意重复的词汇纂写目录。

“白首双星”,作为一个词组,应释为白头偕老的夫妇。这并二非望文生义的臆测,恰是作者拟此回目的本意。雪芹正为了跟传统典故的牛女“双星”区别开来,才特意加上“白首”二字的。在我国民间,俗称年高寿长之人为“老寿星”。书中刘姥姥首次进见贾母,便说过:“请老寿星安”。③ 倘若夫妇同为“老寿星”,亦如通常所说的“白头偕老”,岂不就是“白首双星” ? !对此,我们可抄录一则参证材料。元春省亲点戏,第一出名曰《豪宴》 。戏一开场,严世蕃有段说白,引述其父自题《 家庆图》 道:

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无我夫妇同白首;有我夫妇同白首,无我儿孙七八九; 有我儿孙七八九,无我个个天街走。④

显而易见,雪芹撰写回目称“白首双星”,受到“夫妇同白首”的启示,并留下了由此脱胎衍变而来的痕迹。
再说,“白首双星”联姻,全赖金麒麟牵线搭桥。而麒麟,乃传说中的神兽,常被用穷象征吉祥。由此推测,以麟器作媒介,缩合的必是一桩得到善终的良缘。从这个角度看,“白首双星”的字面语意,也只会指聚合的夫妻,而不可能表示离散的鸳侣。我们弄清了“白首双星”表层的确切含义,就为进一步探讨它的内蕴——金麒麟姻缘,廓清了迷雾,扫除了障碍,使这一回目的研究得以走出误区,踏上坦途。

二 “金玉姻缘已定”—— 走出误区之一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研究者主张和赞同“史湘云嫁贾宝玉”说。尽管对具体情节的推论不尽相同,但在确认宝湘最终结合这个基本观点上,却是一致的。

宝玉在同宝钗的金玉姻缘之外,是否还有跟湘云的金麒麟姻缘?宝湘的结合到底有没有可能?

第五回,运用册图、判词及相对应的《 红楼梦曲》 ,生动形象地预示了“十二钗”的命运和结局。作者的总体构思,不仅反映在这一系列艺术形式自身深邃的意蕴上,而且体现在这些艺术形式严谨的布局设计上。这里,我们试将湘云同宝钗、黛玉作一比较研究。

怀金悼玉的《 红楼梦曲》 ,开首的《 终身误》 与《 枉凝眉》 ,分咏宝钗与黛玉。一“误”一“枉”,准确而鲜明地勾画出她们两人跟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及其凄惨结局。值得注意的是,书文在两支曲子之后,有一停顿,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 ”接着,再听下面十支曲。这一停顿,不可等闲视之。它兼有三重作用:从情节发展看,表现宝玉“痴儿竟尚未悟”;从行文章法看,使其起伏有致,避免平淡呆滞:从总体构思看,藉以“划线”,划了一条“十二钗”同宝玉有“缘”( 即爱情婚姻关系),抑或无“缘”的分界线。而湘云的《 乐中悲》 曲划在了“线”外。

不仅如此,“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图册,更加引人深思。首页钗、黛共占一图,同居一首判词,全然没有第三者插足的余地。有趣的是,此页之后,亦有一停顿,写“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下面十钗的册页。如同曲子那样,此处也在“划线”。湘云的“几缕飞云,一湾逝水”,仍被划在“线”外。

宝钗与黛玉共一图咏册页,构成了一幅宝玉与钗、黛关系的“总体设计图”。明了此点,对于我们深入了解全书整体布局和艺术构思至为重要。此图通过钗、黛的形象对比,及其孕含的跟宝玉的感情纠葛,生发出作品丰富深刻的思想意义、美学价值和贯穿通部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揭示了处于封建“末世”的主人公悲剧性结局,折射出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家庭彻底溃灭的必然趋势。假若湘云嫁宝玉确有其事,为何在“总体设计图”上看不到“飞云”、“逝水”的一星半点踪迹呢?

钗黛同图共咏的匠心妙思,在同回警幻仙姑之妹的人物设计上,也充分显示出来。宝玉被秦可卿引入其卧室睡中觉,梦里神游太虚幻境。其间,警幻仙姑不仅充当“导游”,领宝玉看图册,听曲子,还兼作“媒人”,将其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他,并秘授云雨之事。而这位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秦氏之“秦”,谐“情”音。这就暗寓“十二钗”中,跟宝玉有“情”缘,即爱情婚姻关系的,惟有钗、黛二人。如果湘云后来果真同宝玉伉俪偕老,那警幻仙姑之妹“兼美”的形象,就不会是钗黛的“合二为一”,而应是钗黛湘的“三位一体”了。

庚辰本第二十八回回前批云: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与此相印证,第二十回眉批也说:

袭人正文标目:“花袭人有始有终。”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有一夹批:

“… … 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上引脂批表明:宝钗并未早卒,在原稿后半部,二宝结为夫妻,并同始终,直至宝玉遁迹空门。据此,也就完全排除了湘云嫁给宝玉的可能性。至于有的论者认为,宝玉出家后还作,再与湘云重告会合,亦不过是一种猜想。无论是前八十回书文,还是脂批披露的后半部内容,都找不到这种情节安排的线索与依据。

雪芹似乎预料到读者阅至三十一回,会产生“宝湘结合”的误解,特意双管齐下,运用明描与暗写两种笔法,给人启示.解人疑窦。

先说暗写,用伏线法。同回,在描述湘云主仆拾麒麟、论阴阳之前,叙及黛玉跟袭人说笑话,讲到袭人死了,自己要哭死。宝玉当即作答:“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第三十回,宝玉已对黛玉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故此回,黛玉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这明显暗示:宝玉最终结局是出家。因而,不可能同湘云琴瑟好合,亦与“白首双星”无甚关涉。作者特别讲究文章的布局与章法,在同一回书中,隐伏后文,怎会作出既使宝玉与湘云结璃,又让他了却尘缘、“悬崖撒手”这种自相矛盾的艺术处理呢?

再说明描,用皴染法。故设疑障,穿插一个黛玉为金麒麟所惑的情节,并对此作了匠心独运的铺排和填密细腻句刻画。其细节看似漫不经心,随意着笔,实则反复点染,逐层深入。起始,宝三初见湘云,寒喧问候,黛玉赶忙插话:“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表明她一开始就很关注金麒麟;尔后,当宝玉称赞湘云“会说话,不让人”时,黛玉龙即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显出黛玉对金麒麟的担心又深了一层;末了,正值湘云在怡红院同宝玉及袭人交谈,又插入一段细致对白黛玉心理活动的文字,进而把黛玉提防宝湘因金麒麟做出“风流佳事”的忧虑和盘托出。

这段插述写道: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应当指出:黛玉疑惑时间非常短暂。一旦她听见湘云谈经济一事,宝玉答道:“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时,疑团即顿然冰释。

“金玉之论”,或日“金玉姻缘”,在小说中有着特定含义,专指宝钗的金锁和宝玉的通灵宝玉,从不曾把湘云的金麒麟掺合进去。正因如此,所以己卯本第三十一回回前批云: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此批明白无误地昭示:二宝的婚姻关系业已确立,叙写金麒麟,只起衬托作用。实际上已划清了金玉与金麒麟两桩姻缘的界限。
三  勿关“飞云”“逝水”—— 走出误区之二

有些研究者意识到“宝湘结合”的论断站不住脚,于是,根据有关脂批,将湘云金麒麟姻缘的对象判定为卫若兰。

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湘云丈夫人选的更易。“湘卫成婚”说跟“宝湘结合”说面对的乃是同一难题:无法调和湘云的图册、曲子与“白首双星”回目之间的矛盾。

俞平伯先生早在五十年代初就曾指出:“湘云既入薄命司,结果总自己早卒或守寡之类。这是册文曲子里底预言,跟回目底文字冲突,不易解决。”⑤

虽说“不易解决”,但因此桩疑案事关重大,红学家和研究工作者从未停止过多方探索的努力。

比如,有人把湘云的一生“一分为二”。认为“湘二是在先嫁的丈夫死后改嫁宝玉的。册子和曲子说的是她的前半生,三十一回回目说的是她的后半生。二者是互相补充的,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矛盾。”⑥

遗憾的是,这种调和折衷的解说,仍未解决实质性问题,矛盾依然存庄。因而,同样不能令人信服。其理由:

(1)把湘云的册子和曲子解为她的前半生,有悖于雪芹总体艺术构思的规律。众所周知,“金陵十二钗”图册、曲子预言的均是其薄命结局。如黛玉泪尽而逝,探春远嫁,惜春出家为尼,迎春被其夫摧残致死,等等,无一人只讲“前半生”。怎会独有湘云例外呢?



( 2 )作者将湘云的曲子定名为《 乐中悲》 ,到最后怎么可能改换基调,变为“悲中乐”,让她在穷困潦倒中同宝玉结成患难夫妻,在悲惨的遭际里,得到一个团圆偕老的喜剧结尾呢?

湘云的曲子用了两则典故:一是“云散高唐”,用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的故事;一是“水涸湘江”,用娥皇、女英二姑于湘江哭舜为故事。二典皆喻湘云夫妻生活之完结。这与“白首双星”回目隐寓的“白头偕老的夫妇”,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归宿。要将根本冲突的两者集于湘云一身,无论怎样解释,总是留有缺陷与破绽,不能自圆其说。此乃企图调和与化解图册、曲子同回目矛盾的现存各说,难以成立的症结所在。

多年来,在“白首双星”回目的探考上,研究者囿于惯性思维,始终围着湘云打转转,认定金麒麟姻缘非她莫属,致使“哑谜”难破。今天,欲寻“柳暗花明又一村” ,必须打破这一思维定势,另辟蹊径。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设想一下,如果回目与判词、曲子搁在两个人身上,矛盾便不复存在了。这样一来,与此有关的种种疑案,亦可获得圆满解决。

有人可能对此“简单”的设想大不以为然。

殊不知,雪芹正是如此构思的。

三十一、三十二回,用简洁的笔触接连写到湘云的议婚、定亲,宝玉之母及丫鬓口中道出,十分耐人寻味!

湘云来贾府,众姊妹在贾母房内谈论她爱说爱笑,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

在怡红院,袭人见到湘云,头一句话说的就是:“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

两段简述,皆系特笔。它跟黛玉受金麒麟之惑的描写,异曲同工,相互映照,揭示湘云的婚事另有所属,不仅不会同宝玉结为伉俪,且与金麒麟姻缘无关。试想,湘云的议婚、定亲己再清楚不过地挑明,她后来若果真关合金麒麟姻缘,还有什么“伏”的必要?说隐伏后文,那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刻一再提到湘云的婚事呢?难道作者着意渲染的“伏线千里”的“白首双星”故事,竟会是眼前两番说破,已成定局的笨拙文章?
由此看来,湘云的婚姻同金麒麟姻缘原本就是两回事。搞清了这个谜团,长期来众说纷纭的湘云结局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了。本文不会探讨这位侯府小姐归宿的专论,行文至此,顺便谈点看法。

我认为,湘云的结局不同于李纨婚后青春丧偶(雪芹不会将两人写成同一模式),不是普通的夫亡守寡,而是未婚夫早逝,孀居以终。换句话说,她从未经历过实际的夫妻生活。三十一、三十二回写湘云议婚、定亲,即表明其婚姻关系正式确定,不料,“大喜”过后,大悲接踵而至,未婚夫(非卫若兰)染病亡故,她以处女之身寡居终老。现将这一推断的理由申述如下:

1.曲文的预示。

湘云的册子及《 乐中悲》 曲,最集中、最直接、最准确地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无疑是我们判定共真实归宿权威性的依据与标准。可是,由于文宇简略,含义隐晦,论者理解不一,解说歧异很大。但要讨论湘云结局,这个问题又不容回避。这里,仅就曲文的辨析,提出几点浅见。

( 1 )愿望与现实。

曲文说:“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淮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依据上下文意,细细揣摩,便会发觉,“三得”句表达的其实只是一种愿望。曲文大意是讲:指望匹配一个才貌超群的丈夫,能够白头到老,以补偿自幼父母双亡,曲折多艰的人生景况,谁知到头来竟是一场春梦如云散。预告湘云的美满婚姻未能成为现实。

( 2 )短暂与完结。

曲文说:“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研究者一般解为湘云夫妻生活的短暂。我却觉得,真确涵义不是“短暂”,而是“完结”。联系湘云的册图与判词“湘江水逝楚云飞”,不难看出两者的差别。

细辨“云散”、“水涸”、“水逝”、“云飞”等词语,均含有终止、了结、消失的意思。因此,此句解作“完结”,要比“短暂”更准确与贴切,更符合芹意。若是“短暂”,毕竟还有过一段夫妻生活;而确属“完结”,恩爱的夫妻生活就变成虚幻的梦想了。

( 3 )庆幸与无奈。

曲文说:“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赞扬湘云对儿女情“从未”“略萦”于心,话说得够绝对的了。可是,这并不完全合乎事实。试举两例.其一,袭人提及湘云定亲,说她前儿“大喜”时,她“红了脸,吃茶不答”。其二,湘云把宝玉丢失的“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的金麒麟,“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一见宝玉到来,又连忙将麟器藏起。皆因她联想到个人终身大事,拨动了微妙情感的心弦。这对于一个处于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本属十分自然的事情。曲文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要下那样彻底否定的断语呢?说明作者实有不得已的隐衷,潜台词就是:湘云“从未”有过真正的夫妻生活。这种心理与生理的巨大创痛,难道仅是“英雄阔大宽宏量”能够抚慰与解脱的吗?“幸生来”句,表面看是“庆幸”,实际内涵“无奈”的成份更多一些。一个“幸”字,表露了雪芹关注湘云命运的多重心态,包容与抒发了他庆幸、同情、赞许、宽慰与无奈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

2 、诗词的暗示。

湘云所作诗词,多带谶语性质,暗示她日后孀居凄苦的命运。

如她《 白海棠和韵》 有句云:“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第三十七回),在《 菊花诗》 中,“供菊”云.“霜清纸帐来新梦”, “菊影”云:“霜印传神梦也空”(第三十八回),都是以花喻人,借花自况。试看“难寻偶”、“来新梦”、“梦也空”,同上面阐释的《乐中悲》 曲寓意,惊人的吻合。特别是咏白海棠的“非关倩女亦离魂”句,化用唐代陈玄箱的《 离魂记》 传奇,尤堪玩味。这则故事说倩娘因其父张镒将自己许配他人,不能跟相爱的表兄王宙结合,忧伤成疾,卧床数载,魂魄追随王宙逃奔外地写倩女离魂生活。五年后归家,方与病床上的倩娘合为一体。诗句明,暗寓湘云和她未婚夫徒有夫妻名分,并无实在的婚姻生活。

第七十回,她填柳絮词《 如梦令》 云:“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意谓自以为拈得春光,实际并未如愿,致使鹃燕空相嫉妒。同时,发出了春光留不住的无可奈何的感叹。隐喻湘云企求百年谐和美好婚姻的愿望落空。

第七十六回,她和黛玉于中秋之夜在凹晶馆联诗,吟出“寒塘渡鹤影”的佳句,暗示她后来渡过的将是冷寂凄清的嫠妇生涯。

第六十三回,她掣了一枝海棠的花名签,题为“香梦沉酣”,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此句出自苏轼《 海棠》 诗,下句为“故烧高烛照红妆”。此签借惋惜春光难驻,隐指湘云的洞房花烛照红妆,不过是一场“沉酣”的“香梦”,空幻而不实。这里,我想指出一个不应忽视的现象:湘云吟诗填词,多用“梦”字。咏菊花钱,“梦”字两见,作柳絮词,调寄《如梦令》 ;连《 乐中悲》 曲的“云散高唐”, 用典也是梦。这一切,昭示了她的不幸命运:佳期如梦梦已空。

3 、脂批的提示。

脂砚斋等人以其看过后半部原稿得天独厚的条件,评点加批,为我们考证湘云结局,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在湘云《 白海棠和韵》 “自是霜娥偏爱冷”句下,脂批曰:“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霜娥,又名青女,系神话传说中主管霜雪的女神。将湘云比作霜娥,喻指她喜爱冰清玉洁的操行,揭示她洁身自好、孀居终老的归宿。第三十二回有条脂批说得更明确:“湘云是自爱所谬”。我们把这两条批语同“花因喜洁难寻偶”的诗句合观,从“自爱丝、“喜洁”、“偏爱冷”等词语中,可以领悟与探究到湘云悲剧的根由。那就是:她恪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挣不脱封建礼教的栓桔,为保持清洁名声,在未婚夫死后,终身未嫁,冷清地握过孤单的寡居岁月。

第一回《 好了歌解》 ,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有脂批写道:“宝钗、湘云一干人。”⑦ 批语将湘云与宝钗相提并论,意在指两人的未婚夫与丈夫,一个早亡,一个出家,同样落得白首孀居的可悲结局。(此点亦是钗、湘二人并未早卒的又一力证。)

《 红楼梦》 中无复笔。对“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刻画亦然。雪芹以深厚的艺术功力,塑造了三个栩栩如生的寡妇形象。在她们薄命的共性中,赋予了鲜明的个性色彩。比较起来,宝钗和李纨虽因其夫出走与去世,独守空房,苦度时光。但总还过了一段实实在在的夫妻生活,而湘云却受着徒有其名婚姻关系的羁绊,枉抛了青春,虚耗了生命。她生性热情开朗,活泼豪爽,偏偏要她孤苦悲戚、寂寞凄凉地走完漫长的人生之路。这种性格与命运的极大反差,对于铸成其悲剧的那个日趋腐朽、没落的封建“末世”,具有更强烈的批判意义,同时,也使这一典型人物,具有更加振憾人心的艺术魅力。

通行的程高本写到湘云“命苦”, “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 “为人又和平”,可惜得痨病死了。她“立志守寡”。(第一o 六回、一一o 回、一一八回)平心而论,这样安排湘云的归宿,要比所谓“旧时真本”、“原本”的“宝湘结合”高出一筹,但仍与雪芹的构想相去甚远。原著前八十回浓墨重彩刻画的重要人物,着力塑造的光彩照人的丰满艺术形象,到了程高本续作者手中,只轻描谈写,寥寥几笔,草草归结。至于“白首双星”的回目,了无照应,没作任何交待。可见,续书同原稿之间,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

注 释

① 梅节:《 史湘云结局探索》 ,《香港红学论文选》 ,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六月第一版,第257 页。

② 朱彤:《 释“白首双星”― 关于史湘云的结局》,《 红楼梦学刊》 一九七九年第一辑,第74-75 页。

③ 本文所引《 红楼梦》 原文,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新校注本。

④ 李玉:《 一捧雪》 ,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九月第一版,第30 页。
⑤ 《俞平伯论红楼梦》 ,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一版,第551 页。

⑥ 黄鹤乡:《 红楼梦八十回后的史湘云》 ,《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一九八八年第三期,第48页。
四  回目本事探源

“白首双星”的女主角谁呢?,既已论定不是湘云,那么,又会是谁呢?

我们说,这位“神秘”人物近在眼前。她不是别人,就是湘云的贴身丫鬃翠缕。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但从雪芹的创作构想及作品的实际描述来看,又恰在情理之中。

小说中,张道士送来的金麒麟首次亮相,便介绍它的质地、色泽为“赤金点翠”。内隐一“翠”字,暗点翠缕之名。这恐非信手拈来,偶然巧合,实在是作者有意埋下的伏笔。

下面,且让我们剖析书中对翠缕与金麒麟特殊关联所作出的精细部署。

湘云看望贾母,瞧凤姐,直至往大观园见李纨,一路上都是众奶娘丫头跟防脚伴。但惟有去怡红院途中,就不同了。她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此处者为她们两人论阴阳、拾麒麟创造了一个特定的环境。从而,暗示翠缕就是金麒麟姻缘的对象,所伏“白首双星”主角之一。因为,将湘云排除在外.翠缕便成了惟一的人选者。试想,若仍是众奶娘丫头跟着,虽说照样能论阴阳、拾麒麟,但环境氛围已变,在场人物众多,“因麟麟伏白首双星”究竟应验何人,不就成了一桩说不清的公案?

作者描写翠缕跟金麟麟不寻常关系,有几处层层递进的点睛之笔。

请看,只身陪伴湘云前往怡红院,在路上谈论阴阳配偶之理的,是翠缕。

猛低头,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提出“这个难道也有阴阳全”这一问题的,也是翠缕。(注意,湘云对此回答:“这连我也不知道”以湘云的聪慧学识,敏捷才思,论起阴阳来,头头是道,对自己的金麟麟阴阳属性却不知晓,原因何在?因其本非“白首双星”中人。)
在蔷薇架下拾起金麒麟,撰在手里,笑着说道.“可分出阴阳来了”的,还是翠缕。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不仅用词精当,而且两联比较,离意甚深。回目一显一隐,包含着两个丫头的故事。前者述宝玉的丫头晴雯撕扇子任性取乐的现实情事,后者伏湘云的丫头翠缕因麒麟缔结良缘的未来婚事。雪芹以两个丫头的故事对照拟回目,并非绝无仅有。第二十二回“贤袭人娇嗅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三十五回“自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即是例证。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梦稿本跟各本不同,三十一回回目独作“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细味下联,不说湘云,偏讲侍儿,看来,不单为对仗工整,极可能是接近原著初稿的旧目。(梦稿本似显露早期回目遗痕的还有第三十九回异于各本的“村老妪谎言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第三十回旁添的“讯宝玉借扇生风,逐金钏因丹受气”等)若此推论不误,则更可窥探出作者特于回目标明“侍儿”,让翠缕“拾麒麟”、“论阴阳”的深长含义,以及预留伏笔的良苦用心。

以上,我们揭开了“白首双星”女主角的“面纱”。现在,需确定男主角的扮演者。

庚辰本第三十一回回末批云: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据此推断,男主角当为卫若兰。

追溯此回目所伏故事,我们大致推测:在贾府败落时,宝玉的金麒麟,因某种原因,辗转到了卫若兰手中,即他在射圃所佩戴者。与此同时,湘云的金麒麟在史家衰败之际,为即将离去的翠缕所得。不久,翠缕入卫府为婢,其金麒麟被若兰发现。两个麟器就作为“媒介物”,阴阳合璧,牵合了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⑨

“自首双星”的故事,并不是到此为止,后面应当有更深广的内容。

它在后半部佚稿中必定占据重要地位。否则,作者不会郑重其事地在三十一回大笔特书,标上回目,伏下提纲。讨下去,就必然涉及到贾府之败有关事迹的考索。

我们再深入探讨下去,就必然涉及到贾府之败有关事迹的考索。

由脂批得知,贾府败亡后,有两种人为其救助出过力:一种是冯紫英、倪二、蒋玉菡等贵族公子、市井俗人、优伶中的豪侠之士;再一种是红玉、茜雪、袭人等丫头。

除前引玉菡、袭人供奉宝玉、宝钗的脂批,兹再录数条。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云: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客得传真写照之笔。

同回,又有一眉批: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先无稿。

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回末批云:

……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雪芹写作上一个显著特点,是惯于采用“伏线千里” 的独特艺术表现手法。有些在前八十回偶尔一现,简笔勾勒;或少有露面,着墨不多,看似无关紧要、不起眼的人物,在原稿后半部,往往出人意料地再度登台,且唱的是“重头戏”,发挥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如上述冯紫英、茜雪等人便是。卫若兰、翠缕亦当属同一类型。
作者写这类人物,总要直接间接地透露点滴信息。只要我们认真研读原著,细察脂批,就不难发现若隐若显的伏脉线索。

前八十回,卫若兰仅在第十四回秦可卿死后,官客送殡的人员中一见,排在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之后,处在王孙公子行列。此后,卫若兰的名字再未提起,但冯紫英还偶有出场。第二十六回,薛蟠邀宝玉在书房吃酒,谈兴正浓时,冯紫英不期而至。他讲述刚结束的铁网山之行,说“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甲戌本侧批云:“似又伏一大事样,英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

由此引伸开来,我以为,如一下几点值得作深层次的思考:

1 .二十六回,甲戌和庚辰两本批语,评价冯紫英赞不绝口。如“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 “写豪爽人如此”. “爽快人如此,令人羡煞”。回想为秦氏送殡的人员中,作者将冯、卫二人并列;此回写冯紫英一段,批者又特地提到卫若兰,(批语见下文)推想起来,卫若兰同冯紫英一样,也是一个具英侠之气的贵公子。

2 .同回,在倪二、紫英等四样“侠文”批语之后,紧接着写道:“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批者之所以产生这一联想与感叹,是“侠文”的性质类同,还是“侠士”的精神相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个中缘由,颇费思量。

3 .冯紫英“打围”的铁网山与卫若兰所去的射圃,是否有内在联系?这里,有必要就“射圃”一词略加辨析。有论者推测“白首双星”故事,谈到若兰约紫英、琪官等“在家中射圃较射”。⑨ 将“射圃”理解为家里一般的习射场所,(如七十五回,贾珍在天香楼下箭道内习射。)恐不大确当。所谓“射圃”,其实就是皇室贵族练习弓马与行猎的场地。慈禧太后的侍从女官德龄在回忆录中,曾详尽地记述其跟随“老佛爷”游览射圃的见闻与感受。她说的射圃,位于奉天城外山地,离城很远,面积辽阔,里面半是森林。⑩ 据此,充分证实:“射圃”就是“猎场”。故而,我们一有理由判断,铁网山同射圃极可能一而二,二而一,冯紫英铁网山打猎所伏后文,跟卫若兰射圃文字,似有某种密切关联。

至于翠缕后来的行止,前八十回也有潜藏的信息,可供探寻与发掘。

第四十六回,鸯鸳跟平儿谈话,数说道:

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11] 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大了的茜雪,……

庚辰本有脂砚斋批云:“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接下来,在“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句下,又批曰:“此语已可伤,犹未各自干各自去,后日更有各自之处也,知之乎?”

上引一段“闲文”,平中寓奇,殊可注意点有三:

1 .鸳鸯为说明当初小姐妹们亲密无门,无话不谈,按照常理,只消举出几个人名就够了。然而,她偏要一口气罗列十二个人,以致惹得脂砚斋联想到“十二钗”。

2 .丫鬟名单中,不仅提及“死了的可人和金钏”,而且在末尾讲到“去了的茜雪”。就是这位“小人物”,自被撵出后,在前八十回,再未露面,但在原稿后半部,重新登场,却有一番身手不凡,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

3 .十二位丫鬟,归属贾母的二人,王夫人的三人,宝玉的三人,探春与李纨的各一人,荣府的一人,其主子全是贾府成员。而在中间,突然插进一个“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格外引人注目。这种安置排列,岂是无意之笔?必有深意蕴藏其中,为后文伏线张本。

说起众丫鬟日后去处,已知袭人嫁给蒋玉菌,并一道供奉宝玉、宝钗夫妇,麝月是贾府衰败后,留在宝玉身边服侍的最后一人;(据六十三回寿怡红开夜宴,麝月所掣茶糜花的花名签,诗云:“开到茶糜花事了”;二十回脂批:“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等);“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 (脂批语),成了《 狱神庙》 回“慰宝玉”的一个重要角色。故此,料想翠缕与具豪气概的卫若兰喜结良缘后,亦定当有所作为。

综合以上考析,我们推断,金麒麟牵合的卫若兰、翠缕夫妇,在贾府“大厦”倾倒后,对处于穷愁窘困境地的宝玉等人,有救助的侠义之举,即“大得力处”。(细节不便妄测)这方是“白首双星”回目的本事原委。

最后,有几个问题须加补论:

1 、关于卫若兰与翠缕的婚配。

有人对此也许会表示怀疑:一个贵族公子怎么能同丫鬟结合呢?其实,这种事情在书中并不鲜见。如平儿之于贾琏,就是一个通房大丫头,贾赦将房中丫鬟秋桐赏给贾琏作妾,薛蟠还把被拐卖的英莲(即香菱)收为屋里人。另外,前八十回用两个章回叙写贾芸跟丫鬓红玉的邂逅与相思。在后半部里,这于“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脂批语),及对宝玉有“大得力处”的芸、红二人,也应红丝双系。可见,卫若兰跟翠缕结成百年之好,是完全可能的。

2 、关于史家的衰败。

此点在第三十二回已露端倪。宝钗同袭人谈到湘云在家情形时说:“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显贵的侯府千金竞然自己做起针线活来,足见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已现出江河日下的光景。此处即为“一损皆损”、史家之颓败预先伏根,很可能跟后来翠缕离去,演成“白首双星”故事有所关联。

3 .关于艺术表现手法的“雷同”。

张道士送得金麒麟,经宝玉辗转落人卫若兰手中,仿佛袭人的汗巾经由宝玉到了蒋玉菡腰里,表现手法初看起来,似乎有些雷同。倘若我们稍加分析,便知并非如此。麟器和汗巾都充当“代介物”,这一点是共同的。但具体对象与传递过程自有显若区别。前者是两个物件(一对麟麟)由其得主分别转给另外的两人而联乡后者是两个物件(茜香罗和松花汗巾),由持有者通过第三者之手,转至对方而结缘。从中可看出,前者并不是后者简单的重复,而是别出心裁的创新。的确,堪称大手笔的曹雪芹,绝不会去写“茜香罗”事件的雷同文字。

注释

⑦ 现存甲戌本《 好了歌解》 ,在“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曰:“黛玉晴雯一干人”, 系抄手过录批注时错置了地位。原稿底本应该是“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云:“宝钗湘云一干人”。杨光汉先生对此致误原因作丁精辟确当的分析。可参见他所著《红楼梦:一个历史的轮回》,云南大学出版社一九九o 年四月第一版,第80 一87页。

⑧ 与笔者持同类看法的还有张寿平先生。他在《 〈红楼梦〉脂批平议》 一文中指出:“验诸庚辰秋定本三十一回批语,一个初属贾宝玉的金麟麟既可归于卫若兰,则另一个初属史湘云的金麒麟自然也可归于另一女子。这‘白首双星’指的应是卫若兰夫妇。”(见《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月第一版,第623 页。)张先生虽未揭明“另一女子”是何人,但他这一推论,仍不失为独到之见。

⑨ 见徐恭时:《三十回残梦探遗篇》 ,《 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辑,第342 页。

⑩ 德龄著,秦瘦鸥译:《 御香缥缈录》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o 年一月第一版,第176 页。

[11] 庚辰本作“紫绢”,疑系“绡”“绢”形近而误,或“鹃”“绢”声同而误。各本均作“紫鹃”。紫鹃原为贾母身边丫头,黛玉来贾府才派去服侍;紫绡是宝玉的丫头。无论哪种本子哪个名字正确,都不影响此处论述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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