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末路》自序

作者:克非

(1)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众所周知,研究《红楼梦》之学,叫做红学。红学有新旧之分,旧红学姑置不论,本书提到的红学,专指新红学,即所谓的考证派红学。新红学自胡适开创以来,至今已有八十来年,涉足其中的人很多,名声日益响亮,专著论著如汗牛充栋,影响遍及社会的许多方面。触角常与史学、哲学、人文学、文艺学、语言学密切相交。然而,就其当初的诞生、后来的发展,和今天的现状来看,它又是一门独一无二的古怪之学:别的学术总是越研究越深入,越清楚,越明白,越有发现,越有创见,而新红学,表面上似乎也是沿着这种规律在发展,事实上却是相反。在其实践的好些方面,它仿佛永远在倒着走路。越研究越糊涂,越混乱,越朝一锅粥的状态蜕化,越钻进狭窄的牛角尖,而且越是大师级的研究者,越是如此。实际上已到了穷途末路。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说它是悲剧,还因为红坛诸公对此现状,至今毫无觉察,或不愿认账,不敢认账;时不时自我吹嘘:红学是深奥之学,红学成就很大,已成为一门显学。

水有源,树有根。新红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其根源就在于迷信脂砚斋其人其批,以及他所制造的本子。从胡适起,到周汝昌,到冯其庸,几代红坛杰出人物,一个比一个走得更远,迷得更执着,陷得也更深。影响所及,红坛可谓杂草丛生,谬说层出不穷。直至将脂砚斋捧为大批家,视为圣贤,脂批成为圭臬,成为金科玉律,伪劣的脂本则成为真本;人为地将红学研究导入了脂砚斋设置的雾瘴之中,泥潭之内。几十年来,红学界所有争吵不休的问题,所有解不开的死结,诸如《红楼梦》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这部小说是不是曹家的家史,是不是曹雪芹的自传,后四十回是不是高鹗的伪续,脂本是不是真本,脂砚斋是不是曹雪芹的亲属,脂批真正的性质,等等,等等,都能从这里找到其来由,其源头。可以说脂清(将脂砚斋其人其批其本子搞清楚,无论其真其伪,只要确切定住),则一切皆清;脂浑脂混沌,则整个红坛还将长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克按:脂砚斋、畸笏叟均非人,而是那个制造三个脂本的骗子的虚构和假托,是供以演戏的皮灯影。但本书在行文中,若干地方,仍将其作为人来定位,原因见后面文字)。

(2)应该再摊开来争鸣

20世纪90年代初,几位卓有识见的研究者如南京的欧阳健,贵州的曲沐,以及云南的吴国柱,辽宁的宛情,江苏的张训,等,在自己的研究中,先后发现端倪。为了纠正新红学几十来的谬说,将《红楼梦》的研究引向康庄大道,在广泛考证的基础上,根据大量的事实,以严密的逻辑和实事求是的学风,连续发表文章,从体系上批判胡适以来的新红学的诸多错误,揭露脂砚斋的作伪,指出1791年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后用活字印刷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子,是《红楼梦》真本。题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本子,是脂砚斋据程本抄制而成,故程本在先,脂本在后,而且很后很后,又因脂本通过假纪年、假批语等手段,冒充古本原本以骗世人,所以是伪本。这无疑是向风光绮丽的红潭(坛)投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浪花高溅。红坛诸公大约是惊呆了,先是无反应,或者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接着便是愤怒,以致出言不逊,攻击欧阳健是在搞“非学术性的喧闹”,号召红学界人士都来抵制,显出一种真正的非学术性的喧闹,和久违了的学霸式的作风。在这种氛围下,有报纸受其误导,居然提出要对欧阳健实行打假。对不同的学术观点,采取愚蠢的高压政策,既不解决问题,也注定不得人心。后来红学界的领导人,可能是意识到这点了,才不得不安排在《红楼梦学刊》上展开讨论。但因为成见在胸,耿耿于怀,名为学术争论,实际是一场不平等的对阵,这从编辑上的摆扎,和文章上的某些措词用语看得非常清楚。时代毕竟不同了,这样的行事,当然无法持久,结果只好草草收场。

一场轩然大波就这样过去了,一场关系新红学生死存亡的争论就这样被搁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能够促使红学脱离迷雾走向康庄大道的契机,就这样错过了。现在新红学的中坚们,特别是红坛上首当其冲的大师们,依然故我,仍旧坚守胡适在沙滩上奠定的基础,仍旧奉脂砚斋为神圣,仍然将脂批尊为教条,仍然宣扬脂本是真本,仍然无端地将后四十回从整部《红楼梦》中割离,归为高鹗或另外什么人的续作,肆意加以贬低。即是说,时至今日,红学研究仍然完全没有脱离原先的旧道。

为此,实在有再行摊开来,依照“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原则,深入争论的必要。

(3)定义与范围

本书说的伪本,是专指脂砚斋制造的题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三个本子,即通常所谓的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三个本子构成一个专有的名词:脂本。凡说脂本,就是指这三个本子;也可以说,脂本是这三个本子的代名词。截至现在,发现带有批语的本子有十来个。红学界历来有个风气,喜欢任意扩大脂批和脂本的范围,将这些本子上的批语,一概囊括为脂批,并全都视为脂本。无视批语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另外的一些人在不同时候写的;而另外带批语的本子,没有一本名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的甚至也不叫《石头记》而叫《红楼梦》。对这些本子,要给一个共同的称呼,也只能叫做“带有批语的本子”,绝对不能简单地说成是“脂本”。

本书说的伪批,有两个界定:狭义说,是专指三个脂本上的那些专事扯谎、虚构史料、搞假冒的批语;广义说,指三个脂本上的全部批语(个别后来人写的除外)。三个脂本的批语,绝大部分都与脂砚斋这个“人”无关,是制造三脂本的那个骗子分别“筹集”来的,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单就这些批语的内容而言,不能说是伪批,因为都是就文说文,没有扯谎,没有假冒,没有凭空的虚构。但由于它们是为三脂本而“生”,被筹集者运用于三脂本以后,即与三个伪本结为一体,成为伪本的重要构件,两者无法分割,故也应以伪视之。本书对这部分批语,一般情况下,都不涉及,因其无意义。

本书说的巧伪人,是指那个制造三脂本的骗子,当然也指脂砚斋(畸笏叟)。脂砚斋、畸笏叟都不是现实中曾经存在过的人,而是那个骗子为制造三脂本而使用的两个化名。那骗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曾经和谁交往,平生还另外做过些什么,因他十分狡猾,当初作伪时便遂意隐瞒,并隐得很深,瞒得甚严,我们现在尚不清楚,也许永远也查不到这方面的资料。所以在揭露本子之伪、批语之伪时,行文安排上,只好以“那个骗子”一词来代替。更多的时候,则直以其化名(脂砚斋、畸笏叟)称之。虽然,他不会承认这是他的化名,更不会承认这是他的假托。

(4)脂砚斋不是我的目标

两百多年以前,《红楼梦》一问世,很快形成红热,温度日升,并持久不衰。“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可见其盛况。从乾隆后期起,至嘉、道、咸、同以降,整个有清一代,说红议红评红论红的人不知凡几,有关的专著也层出不穷,然而除一个说话极不可靠的裕瑞而外,绝对无一人提到过脂批脂本脂砚斋。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脂砚斋是什么时候的人,脂本脂批到底产生在什么年代?就算是清代吧,其“业绩”也不大,影响甚微,可以说等于零。按说,对这样的一个角色,和他生出的事端,我们没有必要去加以理睬,完全不值得为之花费什么气力。然而,历史总喜欢制造闹剧,在某种机缘下,往往将某些无关紧要的、蹩脚的角色(如脂砚斋者流),阴差阳错地推到舞台的显著位置,让其装扮众所瞩目的人物,演出一些滑稽的场面。这仿佛嫌历史太单调,蓄意在其发展的过程中撒下一些花椒粉儿。

1921年,短于研究小说的胡适,为要推广白话文,研究起了《红楼梦》。他一研究就将一部虚构的小说,研究成了作者曹雪芹的“自叙传”,又由此点出发,考证了曹寅和曹家的一些事情。相对于当时甚嚣尘上的老索隐派的胡猜乱想来说,这当然是颇为新鲜的,加之胡适名气很大,所以其论一公布便引起学术界极大的注意和兴趣,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大概是老天爷有意要给新红学派的诞生充当催生婆吧,1927年,一个只有十六回的名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本子,应“运”而出,持有者故作羞羞答答地荐给胡适。崇信实用主义的胡适,在为学上,历来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看,其中脂砚斋的若干批语,恰符合他的路子,甚为高兴,以重价购得。本子上有一句别的本子上没有的十分重要的话:“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胡适即称这个本子为“甲戌本”,以后研究家们便相沿成习。又有人叫它作“脂残本”,其实这是不对的,它根本无所谓残与不残,自从被脂砚斋制造出来,就是那个样子,那么多的篇幅。冯其庸说,这个本子无后代。其实它也无前代。关于这点,本书以后的章节里,将详细论及。
这个甲戌本及其上面脂砚斋的批语,便是新红学的奠基石,有如某种宗教的经书、教义,或神灵授给的可以作为解释一切、指导画符写咒的天书。胡适依靠它进一步完善了自己原有的“自叙传”说,曹寅的“家史说”。并造作出结论:脂批本是真本,《红楼梦》最早的本子,都是带有脂砚斋的批语的,只有八十回,后来出现的一百二十回本子,后四十回是高鹗的伪续。概而言之,这便是考证派新红学最初的体系,虽然简陋,却也肝胆俱全。周汝昌等,沿着胡适开创的路,再接再厉,随后又有以冯其庸为代表的一代红学家的延伸、深化、发展、完备和巩固。数十年来,新红学派先后建立起了:以神化脂砚斋、弘扬脂批为主的脂学;以奉三个脂本为真本的版本学;以脂砚斋的谎言为基础为指导去推测去寻找后三十回情节的探佚学。其间又以版本学为中心,以脂批作指南,以脂砚斋作灵魂,以家史说自传说为支柱。此外还有因“自传说”、“家史说”、“影子说”、“原型说”而引发而建立的所谓的“曹学”。顾名思义,既名曰曹学,就当是研究曹雪芹本人身世、思想、修养、行状、交游及其创作的一门学说。但它一开始便背离主旨,蜕化成曹氏祖籍“学”,再演变成毫无意义的家谱“学”,若干代以前人名的探索“学”,迁移的追踪“学”。已经追索到宋朝时期的名将曹彬那里了。相信自开天辟地以来,地球上的任何伟人、名人、了不起的人,没有一位享受过如此殊荣。将来有一天会不会追索到三国时期的曹操、西汉初年的曹参那里?很难说。

由于上述的种种,揭露脂砚斋其人其批其本子,就不能不涉及到新红学的各个方面。小子我愿在此坦陈,脂砚斋不是我的目标。揭露脂砚斋之伪,实际是揭露新红学的诸般荒谬。让人看到这门“学术”,几十年前,当它一诞生时,就怎样地选择了一条歪道,随后越走越远,越钻入荆棘丛,如今已到日暮途穷,除了在自我作茧的尊脂崇脂的怪圈内打漩、徘徊之外,脚下已经无路可走。这样做的出发点,没有别的,只不过是希望红坛众多的有识之士,明白早已存在状况,摆脱旧有的框架,走自己的路,以使红学在新的世纪里,有一个新的面貌,并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显学。庶几不负《红楼梦》这一部我们全民族引以为骄傲的伟大的小说。

(5)为什么要与冯其庸先生碰撞
本书在揭露脂砚斋其人其本其批之伪的过程中,还用相当的篇幅,对冯其庸先生的《石头记脂本研究》进行了评说。冯先生这部在海内外很有影的集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在1998年12月。这本集子,连后记,共收进了冯先生在二十来年间所写的18篇文章。有长有短,都是研究石头记脂本的。而其中又主要是关于三个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本子,即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的介绍、研究和论述;以文章所占篇幅多少而论,庚辰本第一,己卯本次之,甲戌本又次之。冯先生在红学上著作甚丰,限于我的学识和时间,以及本书的篇幅,除《石头记脂本研究》外,他的其他文章,除个别外,一般不涉及。

当代大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是我极所尊敬的学者。我虽然不认识冯先生,但“读其书想见其人”,知道他是一位诚挚的学问家,为学十分勤奋,精于考证,远非当今红坛上那些号称学者而却经常信口开河者可比。除开做学问而外,冯先生还长期担任中国红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社的社长和主编,多次主持全国性和国际性的红学年会或研究讨论会。作为一个实际工作的组织者,冯先生对红学研究所做出的贡献,当今中国无一人能望其项背。要特别提及的是,冯先生还主编出版了两部大型和超大型的工具书:一为《红楼梦大辞典》;一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两本书都是前所未有的,其本身虽有不同程度的缺陷,比如对脂批脂本一味推崇,缺少任何起码的鉴别。但因其搜集的资料十分广泛,对研究者来说,仍然不失为很有用处的参考书,对于一般的读者则可增广知识。

对冯其庸先生这样有杰出贡献的学者,为什么要加以评论?或者说,为什么不挑选别人出来评论,而要专挑选冯先生?讲起来是不得已的。因为当今红坛上,在推崇脂砚斋、弘扬脂本和脂批方面,冯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是旗帜,他比上一代的胡适、周汝昌等都走得更远,其考证其说道其体系也远较诸人更细微更充分更坚挺更完备,好些论断似乎到了颠不可破的程度。当我们要破除对脂砚斋、脂本、脂批的迷信,剥离其神圣的光环的时候,就很难绕开冯先生。这是其一。其二,脂砚斋的作伪,其要害是三个脂本;新红学的要害,是以定论三脂本为真本为范本的版本学。而冯先生的《石头记脂本研究》,则是这种版本学方面的最主要最权威的著作,对脂砚斋形象的塑造、脂批脂本珍贵文献地位的确定起了非比寻常的作用,在中外红学界以至其它学术界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要揭露脂砚斋制造的伪本,就不能不解剖冯先生的这部著作。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谚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脂砚斋本不足道,是新红学界诸贤要他足道;
脂本伪劣不堪,一无可观,是新红学诸贤吹成真本范本;

脂批满纸胡言谎言,是新红学诸贤捧到了纶音的地步。

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设下了无可奈何的路障,后来的行路者,要前进只好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以无奈何的办法去清理、搬移。
“评说”中的评字,含义是评论评议,即评而论之,评而议之。与笼统的批评有别,当然也不是批判。目的仅止于想通过解剖,辨明是是非非,绝对无意给冯先生脸上抹黑,更非要打倒冯先生。作为一位有杰出成就的学者,冯先生是抹不黑也打不倒的。行文或偶有不恭之处,亦敬请冯先生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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