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写作技巧与艺术价值

作者:李道显

《红楼梦》一书,是我国家喻户晓的言情小说,它不仅在我国的文学史上占有极高的地位,而且跻身世界文学名著之林,亦毫无逊色。作者以如椽巨笔,描写贾府的兴衰际遇,以灵活的笔触,刻划人生百态。它是社会人生的写照,是大干世界的缩影。为使读者对本书之精神与内涵,有较为深刻之了解起见,笔者愿就所知,作简要之分析,以供同好之参考。

一、对《红楼梦》应有的认识

甲、故事内容

《红楼梦》一书,原名《石头记》,又名《风月宝鉴》及《情僧录》。该书作者传说不一,惟书中第一回曾提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给我们留下一个宝贵的线索。袁子才在《随园诗话》中云:“曹练亭(练亭为楝亭之误,乃曹寅之号)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其子为其孙之误)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由这段珍贵的史料中,《红楼梦》为曹雪芹所著之说,已找到一个有力的证据。尤其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发现后,更使此说成为无可置疑的定论;然而该书的内容究竟是表现什么?仍为历代红学家所争论的课題,兹分别述评于后:一、蔡元培先生在《石头记索隐》中,认为此书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对汉族人士入仕于清者,寓有贬抑之意。书中男子代表满人,女子代表汉人。贾宝玉影射康熙时代的废太子胤扔,林黛玉影射朱竹姹,史湘云影射陈其年,薛宝钗影射高江村,探春指徐建菴,王熙凤指余国柱,妙玉指姜西溟,惜春指严荪友,刘姥姥指汤潜菴,此说胡适之先生曾提出两点意见加以反驳:(一)一般小说所影射之人物,只变换姓名而不变换性别及职业,何以到了《红楼梦》中,男人竟变成女人,官僚和文人均变成眷属。(二)一般小说所影射的人物,总保持其原有关系,而《红楼梦》所影射的人物中,胤扔(宝玉)与朱竹坨(黛玉)有何恋爱关系?高士奇(宝钗)又与朱竹诧(黛玉)有何吃醋关系?以此推之,蔡氏之说不足信。

二、俞樾先生的《小浮梅闲话》,张维屏先生的《松轩随笔》,陈康祺先生的《燕下乡脞录五》均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影射康熙时代的宰相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然而考诸史乘,纳兰性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公元一六五四年),死于康熙二十四年,年三十一岁,以年龄推之,似与宝玉身世不合,凡此等等,胡先生均已分别加以驳正。

三、王梦阮与沈瓶庵二氏所著之《红楼梦索隐》谓:“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相传世祖临宇十八年,实未崩殂,因所眷董鄂妃卒,悼伤过甚,遁迹五台山不返,卒以成佛……’”然此说亦不可信,近人孟纯荪《董小宛考》谓:“小宛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世祖生时,小宛已十五岁,以情推之,断无入宫邀宠之理。”

四、潘重规先生在《民族血泪铸成的红楼梦》一文中,认为此书是民族主义的血泪结晶,他说:“我们知道作者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的意思,是要用传国玺来代表政权,‘石头’‘宝玉’都是影射传国玺,传国玺的得失,即是政权的得失,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宝钗代表清室,林薛争取宝玉,即是明清争夺政权,林薛之存亡,即是明清的兴衰。”

关于此一说法,李辰冬先生在《与潘重规先生谈红楼梦》一文中谓:“即使我们承认‘宝玉’就是‘传国玺’,而‘传国玺’是野心家所争的对象……然宝玉为什么三番五次不是砸玉就是摔玉呢?那有玉玺可以随便砸掉摔掉不要的呢?即令再如潘先生所说,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宝钗代表清朝,他们三人所争的就是玉,那末‘宝玉’就应该属于林黛玉,为什么贾宝玉反因黛玉无东西可配而当黛玉的面要摔玉呢?”诸如此类的问题,李先生列举了十二条之多,故潘先生之说,亦难令人相信。

五、胡适之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中,指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所提到的曹棟亭,就是曾经作过四年苏州织造,二十一年江宁织造的曹寅,棟亭是他的号。曹雪芹是他的孙子。他本人是一个诗人,著有《棟亭诗钞》八卷,《文钞》一卷,《词钞》一卷。《诗别集》四卷,《词别集》一卷,家藏精本书籍三千二百八十七种,复刻有《居常饮馔录》一卷。搜集前代饮馔方法,此与《红楼梦》第二回中所讲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甚为符合。曹寅死后,长子曹颐接着做江宁织造三年,次子曹頫做了二十年。曹頫即雪芹之父,公元1715——1728年任织造,而雪芹于1717年左右生,随其父在织造任上约十二年光景,曹頫卸任织造时,因亏空公款被抄,大观园遂落入隋赫德之手,改名为隋园,后又传至袁枚家,复改名为随园。曹家在金陵之家产荡尽之后,不得已而迁北京居住,故《红楼》中所谓的甄家、即指江南言,凡此等等,均与书中所描写者甚为相合,故胡适之先生便下结论说:此书等于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

胡先生的论证,自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发现后,更有了不可或移的铁证,如第十三回中评道:“‘树倒猢狲散’之语,言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第十六回“现在江南甄家”一语旁边评道:“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者。”又第二回叙荣府世次道:“白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死去,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锤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时遗上一本,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了官,间还有几人?立即引见,遂又额外赐了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习,如今已升了员外郎。”在这段话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评道:“嫡真事实,非妄拟也。”因此即可证明,《红楼梦》里的贾政即曹寅之次子曹頫,贾宝玉就是曹雪芹了。

乙、前后异同的问题

本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否皆出自曹雪芹之手?抑或高鹗所伪托?至今仍是一个悬案。在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中。有程伟元、高鹗二人的序。程谓搜罗后四十回的散稿,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高谓曾参与程氏“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工作,并未续作后四十回。

俞平伯与胡适之两位先生,认为{红楼梦}之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脱枝失节,前后矛盾之处甚多,故后四十回乃出于高鹗之手,绝非曹雪芹所作。李辰冬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一书中,除了赞成胡俞二君的意见外,另就思想、风格、环境三点,分

别加以论证。他认为曹雪芹的思想是达观的,厌世的,而后四十回的思想是积极的,人世的;前八十回所用的是自然而流利的北京话,后四十回的用语既生硬而又不自然;前八十回里,处处留下富丽堂皇的痕迹,后四十回却毫无此种现象。因此他认为后四十回绝非出自曹雪芹之手,而是高鹗所续。

然而林语堂先生在《平心论高鹗》一文中,却一反俞、胡、李之论调,他认为后四十回并非高鹗所续,而是出自曹雪芹之手,高氏最多是根据曹雪芹所拟之全书目录,加以整理,使草蛇灰线,得以呼应而已。他所持的理由是:曹雪芹既然于1756年已完成八十回,假定他在此后八、九年间,后四十回仍不能交卷,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把曹雪芹小说家的身份贬低了,曹氏既未作其它书,为什么八、九年间不把这部小说写完呢?曹雪芹全书经过乾隆初年至三十年左右的编撰,复经他自己十年披阅,五次增删,而高鹗在一二年间续作其丰,那么高鹗岂非天才?

诸如此类的辩论,除非使曹雪芹再生,不然将永无结论可言。平心而论,后四十回虽与前八十回有不一致的地方,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他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象这样大部头的作品,作者写作的时间,经过十余年之久,书中所描写的人物,也由幼年而写到中年。在这漫漫的岁月当中,不仅书中人物的思想观念会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发生变化,即使是作者的观念,以及写作的目的也会发生变化。譬如法国大文豪罗曼·罗兰所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书中主人公的观念和性格,就是随年龄的增长而变化的,壮年时代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与暮年时代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已截然不同。罗曼·罗兰说:“倘若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么活着有什么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就无怪乎《红楼梦》中的人物,前后有不一致的地方了。除此之外,作家写作的方式,即使预先拟订了大纲,也绝非一成不变的,譬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书,前面对人物的刻划,景物的描写,均非常生动活泼,但是到了该书的结尾,作者却以四、五万字的大篇幅,写那味同嚼蜡的历史哲学,致使一般的读者无法卒读,难道我们能说结尾的部分不是出自托氏之手吗?当然,不可否认的,该书后四十回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很多,这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曹雪芹在穷困的生活折磨中,身体与心境一天比一天坏,思想观念也随之而发生变化,因此对于前后的关照与呼应,不能尽如理想。二是曹氏后四十回的手稿业已散失不全,高氏加以编纂整理,修改补缺,而成为今日所传之百二十回本,这是较为保守的看法,如果一定说后四十回为高鹗所作,那未免也太武断了。

丙、曹雪芹的生平事迹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作者生活意识的反映。因此作者的生活,对于作品有极密切的关系。

曹雪芹号芹溪,字芹圃,生于清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死于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3年)。关于他的家世,李辰冬先生由敦诚的《四松堂集》中《寄怀曹雪芹》、《佩刀质酒歌》、《輓曹雪芹》,敦敏的《懋斋诗钞》中《赠芹圃》等诗的研究中(原诗略),得了下列四点结论(见{红楼梦研究》一书):第一,如“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可知曹雪芹是将军的后代。雪芹为旗人,而旗人均系军人,故曹家受封,当为军马之劳。《红楼梦》第七回,尤氏对凤姐介绍焦大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也不理他的,因他从小跟着太爷,出过四、五回兵,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又焦大骂贾蓉道:“蓉哥儿,你别在焦大面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了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这明明讲贾府是将军的后代。

第二,如“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褌”。如“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盃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如“举家食粥酒常赊”,如“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如“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都足证明曹雪芹当年曾做过繁华梦,而现在穷困得不象样子,甚至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

第三,如“寻梦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如“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如“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如“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都足证明曹雪芹是一位会诗会画的人。

第四,如“四十年华付杏冥”,如“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可知他的儿子先死了,因感成疾,不久自己也死了,死后还留着一位飘零的新妇。

有了以上的认识以后,我们便可以知道:曹雪芹是将军的后代,他的家本来很富有,  自从被抄之后,便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从兴衰际遇的体验中,认识了人生只不过是一场空幻的梦,而《红楼梦》一书,就是用来发抒他的所见和所感,书中的贾宝玉,就是他自己的代言人。

二、《红楼梦》的主旨大意

每一个作家,当他着手写一篇文章或者一本书的时候,一定有他的目的和主旨。作者曹雪芹写这部书,当然也有他的目的和主旨,该书第一回的缘起中写道: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幻梦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宁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加考较,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挎之时,饫甘厌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由这段话中,便可知道作者写这部书的目的,是想将昔日的繁华旧梦,闺阁腻友之情抒写出来,一方面藉以警惕世人,另一方面藉此表达作者人生如梦的思想。

进一步我们又要问,作者所谓的“梦”“幻”又是什么呢?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是一个重要线索。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关于《好了歌》的含义,作者又假甄士隐主语,做了一番解释。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销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人生若梦”的具体说明。作者又在第五回“飞鸟各投林”中写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貴也真侥倖。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上三段,无非在说明人们所追求的功名富贵,事业爱情,都是虚妄不实的幻影,不管你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其结果都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如黛玉的多情,宝钗的贤德,湘云的天真,探春的刚毅,妙玉的孤高,而结果是“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因此作者在末尾的题诗中写道:“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人生既然是梦,是幻,是空,.是妄,那么要如何解脱呢?作者在《红楼梦》中以贾宝玉为他的代言人,藉他所经历的兴衰际遇,勾画出“人生如梦”的幻景,然后再以他所表现的人生观来现身说法,为人们指出一条解脱痛苦的迷津,因此贾宝玉的人生观,就是作者自己的人生观,同时也就是本书所要表现的主旨。

痛苦的根源,大部分是起源于欲望的不能满足、而人类的欲望,大略可分为二类:一为功名富贵的追求,二为男欢女爱之情。贾宝玉对于功名富贵是看得很淡的,在七十一回中,他对探春和尤氏说:“我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又说:“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由此可见他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他对人生的看法是只要“随心所欲一辈子”“死了就完了。”第三十一回他与晴雯撕扇子玩的时候,他说:“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供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比如扇子,原是煽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你喜欢听那一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生气头上拿他出气一一这就是爱物了。”由这些话当中,我们知道他有淡泊的胸怀。他骂那些把读书作为升官发财的捷径的人为“禄蠹”为“匡贼”;他骂那些劝他“立身扬名”,“仕途经济”的话为“混帖话”。因为他有这样的性格,因此他不会为功名富贵而烦恼,但是在男女之情方面,他却是一个天生的情种。他希望以真诚的 情感去爱天下的女孩子,也希望天下的女孩子也钟情于他;但他不仅无法使天下的女孩子钟情于他,即使他所钟爱的林黛玉,也因无法结合而被迫遁入空门。第三十回中,黛玉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没有要出家的决心,但只是因为黛玉系住了他的情感,绊住了他的脚跟而已,等黛玉一死、他便“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终于向解脱之路走去。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里说:“解脱之中又有二种:一存于观他人之痛苦,一存于觉自己之痛苦,然前者之解脱,为非常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痛苦之阅历,而不由于痛苦之知识。唯非常主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痛苦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痛苦,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日之所执着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人之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秘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也;后者之解脱,美术的也。前者和平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亦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的主人翁,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宝玉也。”这段话分析得再透彻也不过了。主人翁贾宝玉在他十九年的岁月中,经历了无数的痛苦,然后以一颗破碎的心灵,蘸和着血汗与眼泪,从欲念中挣脱出来。达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空灵世界。



三、《红楼梦》的结构

要写一部篇幅浩繁的巨著,就与建造一座幅员广阔的高楼大厦一样,必须于事先有精密的计划,作一个详细的蓝图,然后才能着手兴建。中外的大作家,如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整整花了七年的时间,修改过七次;罗曼.罗兰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前后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曹雪芹写《红楼梦》虽然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时间,然据第一回中:“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的记载看来,他所花的时间,将不下于二十年,甚而我们可以说:《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以他整个生命,蘸着血泪写成的伟大悲剧,  其结构之浩繁,人物之众多,线索之复杂,较诸《战争与和平》及《约翰·克利斯朵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我们读这部书的时候,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对于当中错综复杂的情节,真有扑朔迷离,不如其所以然之概。因此本书的结构,也有加以分析的必要。

《红楼梦》的结构,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点相似。托氏的《战争与和平》,是以拿破仑远征俄罗斯的时代为背景;以彼埃尔、娜塔莎和安德烈的恋爱为中心。一方面表现那个时代的思想意识,一方面描写罗斯托夫和鲍尔康斯基两个大世家的生活情形。《红楼梦》也是这样;它以满清时代的世族社会为背景,以林黛玉贾宝玉和薛宝钗的恋爱故事为中心,一方面描写荣、宁两府的兴衰际遇,一方面表现人生无常,富贵虚幻的意境。

这部书以情节论,包括十九年中贾府的家庭琐事和衰败的历程;以范围论,涉及社会,风俗、婚姻、教育、宗教、政治、经济等;以人物论,计有四百八十多位。象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伟大巨著,要想使各方面都顾虑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红楼梦》这部书,它叙述故事的路线是纵横交错的,就象那星棋罗布的河流一样,它描写的笔触是跳动的,一会儿描写潇湘馆,一会儿描写怡红院,一会儿是凤姐,一会儿是紫鹃。令人有浮光掠影,  目不暇及之感。就整个的结构来看,作者所用的方法是海浪式的表现法,因此我们读这部书的时候,就好比跌入汪洋大海一样,只见波涛起伏,奔腾澎湃,沧沧茫茫、无边无际,此浪未平,另浪又起。法国文学批评家泰勒在{英国文学史)中批评莎士比亚的作品说:“好象一匹最凶猛,最肥壮的马,它只是跳,并不知怎么跳,两个字的间隔,他已跳出了很远,转瞬之间,又是另一世界,读者简直找不到他的结构的过程,因为被这种不可思议的跳跃的迷惑,真不知这位伟大的诗人是用什么法术,竟能从此种意象跳到另一种意象去。往往瞥见过程很远的两种意象,我们慢慢一步步走还觉得困难,而他一脚就踏过了。莎士比亚是在那里飞,我们是在那里爬,因此造成一种奇特的风格,突然而来的意象,转瞬间又被更突然的意象冲破,一种将要描写完竣的意象,忽被百里之遥的另一种意象占据,没有一点结构的痕迹,处处都有问津之虑。很远很远,瞧见诗人照着他的足迹,把我们领到深渊峻岭,危险万状的所在,他是平心静气地在那里散步,而我们是心惊胆战地在那里匍匐。”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手法也是如此。当我们第一次读的时候,真象看魔术大师的表演一样,那种千变万化的手法,真令人叹为观止,但如果我们能够耐心地读第二遍第三遍的话,我们就可以发觉:在其纵横交错之中,仍有脉络可循;在其变换万千的笔触之中,却又条贯井然,前后呼应,这就是本书结构的最难处。

该书的组织虽然是纵横交错,但故事的发展,仍以荣、宁二府为骨干,为使读者易于了解起见,兹将贾氏家系表列后以供参考。

至于其间的兴衰际遇,第五回的《飞鸟各投林》中写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倖;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便是故事发展的重要纲领。如荣宁二府的衰败,黛玉的泪尽而死,贾母的侥倖寿终,巧姐的死里逃生,宝玉的遁入空门,凤姐薛蟠的分明报应,元春的早夭,秦氏的枉送性命,莫不前呼后应,如声应响。
此外象如“海棠妖花”一语,乃应七十七回海棠之死,以为大事将临之兆。“通灵走失”应宝玉含玉而生,玉之走失,为一切变动之导源。“宝玉疯颠”,应二十五回宝玉中邪及五十七回之大病。黛玉之痨病,为其早夭伏下线索,“树倒猢狲散”为贾府的际遇勾画了一个轮廓。第一百十六回的重游太虚,与第五回之初游太虚前后呼应,使读者从太虚幻境中俯看尘世之风流公案,始能悟出人间之因缘际遇,皆为命中所定。由这些地方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红楼梦》的组织虽然是头绪万千,但只要仔细咀嚼,便可发觉它是非常有系统有条理的。

四、《红楼梦》所表现的时代意识

作品是时代的反映,而《红楼梦》又是一部忠实的写实作品,因此我们可以由作品中,发现时代的意识,由时代意识中,寻出这出悲剧的时代因素。

甲、家庭    贾府是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连主仆在内,共有三、四百人。在我国的大家庭中,家长的权威是绝对的,做子女的,只有服从的份,贾府也是这样,贾母的话,就等于是圣旨,一切皆以贾母为依归,贾母高兴,全家就欢乐;贾母生气,全家就不安。在这种家长专制的制度下,难免有权益不公的地方,于是乎便形成了家庭成员与成员间的冲突和矛盾。大家明争暗斗,互相攻击,正如探春所说的:“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却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种勾心斗角的情形,正是大家庭的真实内幕。又如凤姐在接管荣府家务之前,她曾想到宁国府中的五大弊端:第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是事无专管,临期推诿;第三是需要过费,滥支冒领;第四是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是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乙、教育    贾府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家庭,因此对于子女的家庭教育,是为了要养成“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而学校教育的主要门径则以读书作为升官发财的门径。

因为家庭教育是在养成子女“彬彬有礼”的风度,因而形成了男性教育的女性化。贾宝玉之所以整天在女孩堆里打转,装束打扮,也令人有不男不女的感觉,这都与家庭教育有关。又因为学校教育是升官发财的门径,因此贾政对宝玉说:“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功夫。我可嘱咐你,  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学习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这样的儿子。”熟读四书,会做八股,以便应试中举,这就是当时教育的主要目的。贾宝玉对于他的父亲,是最惧怕不过的了;但他在这方面是个逆子,他不仅没有照他父亲的话去做,而且认为那些以读书为.进身之阶的人都是“禄蠹国贼”。他曾经对黛玉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讨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诳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经书凑搭凑搭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得牛鬼蛇神,还以为博奥!”这段话正是对当时科举制度最深刻最彻底的批评。

丙、婚姻制度  旧式家庭的婚姻,没有恋爱的自由,只有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种制度之下,婚姻的悲剧,真是举不胜举。如《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因刘氏为仲卿之母所遣,回娘家后发誓不嫁,然而她家里的人一再逼她改嫁、结果投水自杀,仲卿听到消息后也上吊而死。又如陆放翁与他的表妹唐氏,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为连理,彼此恩爱非常,本是一对理想的小夫妻,但因为放翁的母亲反对,唐氏只好另行改嫁,放翁在“泪痕红浥绞绢透"的情况下,写成了哀感婉艳的《钗头凤》。虽然他们并没有自杀,但内心所受的苦楚是《钗头凤》所不能表达出万一的。《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恋爱悲剧,也是由“父母之命”所造成。因为贾宝玉所爱的是黛玉,而贾母却认为黛玉娇生惯养,个性乖僻,身体赢弱,不是一个理想的配偶,宝钗身体健壮,性情温柔,正是宝玉结婚的好对象。当然家长选择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他们所站的立场是客观的,理性的,而爱情却是主观的,非理性的。宝玉为什么偏爱黛玉而不爱宝钗,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种情形下,宝玉只有两条道路可走:要末脱离家庭,带着黛玉私奔,要末服从家长的意志,乖乖地与宝钗完婚;然而宝玉既没有勇气冲破家庭的樊笼,迈向幸福的大道;又不愿抛下真心相爱的黛玉,而跟宝钗完婚,在这种冲突矛盾的心情下,黛玉只会伤心,生病,宝玉只会发疯、摔玉。结果黛玉是泪尽而死,宝玉是看破红尘,遁人空门,追究其原因,都是婚姻不自由所造成。

丁、政治与法律  曹雪芹所处的时代,从外表看,正是清朝国运昌隆,天下太平的盛世;然而内部则是政治腐败,法律废弛,已为人清帝国种下了亡国的祸根。譬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七、八年前被人拐走了,拐子先将英莲卖给冯渊,后又卖给薛蟠,原想骗两家的钱,想不到薛蟠一怒之下,打死了冯渊,夺了英莲而逃。冯家告了一年的状,竟如石沉人海,毫无下落。金陵应天府的知府贾雨村上任之后,立刻要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但打听之下,原来薛蟠是该省权贵贾、王两府的亲戚,而贾政和王子腾,就是保荐他做官的大恩人,如果他真拿薛蟠法办,恐怕他的官爵和生命都难于保存,因此只好听门子的劝告,胡乱了却此案,然后赶忙修书给贾王二府,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结果王子腾上奏京师,荐他调往京师作官,走上了飞黄腾达的道路。又如贾琏娶尤二姐为妾,凤姐大吃其醋,想法报复,打听之下,知道尤二姐还有个未婚夫张华,因不务正业,整天在外赌博,被父母赶出了家门。于是凤姐便派人把张华找来,给他二十两银子,叫他到都察院去告贾琏“背旨瞒母,仗财恃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一面又拿三百两银子,托人到都察院活动,说明只准虚张声势,惊吓贾琏而已,结果都察院的人收了赃银之后,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凤姐为了一泄私人之恨,不惜运用了银弹攻势,玩弄神圣的法律于股掌之上,而官员的贪赃枉法,由此可见一斑。

戊、社会  《红楼梦》里的社会,包括世族、平民和奴隶三个阶级,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可以算是世家的代表。贾家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都有专供使喚的奴隶,其中贾母有八个大小丫头,宝玉除袭人外,还有七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太太们每人四个大丫头、小丫头的数目多少不等。姨娘们每位两个丫头。因此贾府中的丫头,算起来竟有数百人之多,他们只服侍主人的生活起居,并不从事生产,因此可以说是社会的寄生虫,有时还仗主人的权势,到外面作成作福,欺压平民。平民与世族的生活是无法相比的,正如刘姥姥对凤姐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无论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贾府拔一根寒毛,比平民的腰还粗,正是贫富不均的最好说明,有一次刘姥姥在荣府里看到两三大篓螃蟹,大约有七、八十斤,正准备佐餐之用。她暗暗地算道:“这样大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千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顿的钱,够我们庄家过一年了。”这种贫富不均的现象,正是杜甫所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顾亭林说,“仕宦之家,有至一二千人者”,这样说来,比荣府人数更多、生活更阔绰的大家庭还多得很呢!

五、《红楼梦》的人物分析

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常以人物描写的优劣为测度的标准,因为人物是小说的灵魂。《红楼梦》所以成为我国家喻户晓的文学名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物描写的成功。它不仅刻画了人物的言行举止与外貌,还刻画出人物的思想性格。我们读了这部书后,主要人物的言语笑貌,就会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现在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略加分析于后:

甲、贾宝玉:  据胡适之和李辰冬先生的考证,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就是作者曹雪芹的化身;换句话说,作者是以贾宝玉作他的代言人。因此当他创造贾宝玉这个人物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思想、个性、经历和人生观等加到这个人物的身上,让他在本书中扮演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作者在第三回中介绍宝玉的时候写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在这首《西江月》中,已将宝玉的思想个性,勾画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了。他看不起功名富贵,认为那些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他认为天地间的灵秀之气,都集中于女性身上,而男人们只不过是些渣滓浊物,因此整天周旋于脂粉群中,以能够向女孩子献殷勤为莫大快事。由于他内逼母婢,外逗优伶,以致遭到父亲的毒打。当他被打得半死不活,痛苦万状的时候,听到袭人告诉宝钗说:“他之所以挨打,是由于薛蟠的缘故。”他生怕宝钗听了不舒服,立刻对袭人说:“你可别胡说,薛大哥是不会作这样事的。”接着黛玉来看他,问他以后是否愿意改过,他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愿的。”又有一次玉钏儿喂他喝汤,不留意烫了他的手,他倒忘了自己的痛,反问玉钏儿烫着了没有?疼不疼?又有一次,他在大观园中见到龄官在地下画字沉思,忽然大雨骤至,自己浇得象落汤鸡似的,倒不觉得,反而告诉别人下雨了,叫别人赶快避雨。由这些迹近痴呆的事情中,可以看出他对女性的牺牲精神是如何的大了。他为什么会如此呢?这是因为他的人生观就是“爱”,他认为功名富贵都是些不足道的东西,只要能够随心所欲地爱与被爱,那就心满意足了。譬如那一次遭到父亲的毒打之后,黛玉宝钗都来看他,这时他心里便想到:“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样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如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戚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息了!”这就是他“唯情主义”的人生观。

虽然他有“见一个爱一个”的脾气,但那只是泛泛的情感,他真正钟情的既不是湘云,也不是宝钗,而是林黛玉。譬如第九十一回中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日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就是宝玉对黛玉情有独钟的明证。但是因为家庭的反对,使他们无法结合。最后凤姐设了一个圈套,以偷天换日之法,趁宝玉疯疯癫癫,神志模糊的时候,让宝玉和宝钗结了婚。当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也正是黛玉在潇湘馆泪尽魂断的时候。宝玉知道黛玉死了之后。对人生已无眷恋之意,最后便出家遁入空门。

乙、林黛玉:  黛玉幼而失母,继而丧父,因此不得不孤苦零丁地寄居到荣府里来。由于环境遭遇的坎坷,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就是她的图像,她的美丽和娇弱,是我国古代“病态美人”的典型。她的人生观,也和贾宝玉一样,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唯情主义”者。世人所向往的功名富贵,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她所追求的是至情至圣的爱情。有一次,湘云劝宝玉去见见那些仕宦之士,以便将来也寻一官半职,宝玉不等她说完,就抢白了一句,袭人忙道:“你再别说这些话,上次也是宝姑娘谈了一句,他提起脚就走,好在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又是一场大气。”宝玉答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话不曾?要是说过,我早和她生分了!”由这段话中,就可以知道,黛玉的思想和观念,是与湘云和宝钗大不相同的。

爱情的发生,是非常奇妙的,除了有形的因素之外,还有很多不可解释的原因,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黛玉刚到荣府看到宝玉的时候,她便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而宝玉见了黛玉之后也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象远别重逢一般。”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他们间的“缘分”。这对青梅竹马的玩伴,在“昼则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的生活中,慢慢地培养出茁壮的爱苗,这时他们的心情,已和“两小无猜”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他们要彼此毫无保留地奉献,毫无保留地占有。然而世间的事情,不如意者常八、九。虽然他们两人是如此真诚地相爱着,希望永结同心,常相厮守;但却偏偏又插入了薛宝钗和史湘云。宝钗的性情和容貌,尚在黛玉之上,因此长辈们都希望宝玉与宝钗结为夫妇,而且宝钗和湘云都有金可以相配,似乎是缘份中定下的夫妻。黛玉却偏偏没有金可配。就在这种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情况之下,这两颗真诚相爱的心灵,开始承受烦恼痛苦約煎熬。经过了无数的烦恼与磨折之后,虽然彼此在心灵中已获得了默契;但却没有力量来反抗命运和环境,最后终于成了环境压迫下的牺牲品,黛玉以她的血泪,写成了一首缠绵悱惻的悲歌,以她的生命,编织了一个凄怆欲绝的故事。

丙、薛宝钗:  薛宝钗的性情和人生观都和林黛玉不同。林黛玉是弱不经凤,多情善感、尖酸任性;薛宝钗是健壮丰满,开朗豁达,温柔敦厚;林黛玉是反传统的“理想主义”;薛宝钗是随遇而安的“现实主义”。她温柔端庄而又多才多艺,是贤妻良母的典型。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做一个女孩子,必须以贞静为主。她对黛玉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等事才是,偏偏又认得几个字,不过拣那些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不可救了!”这就是她的人生观,这种实事求是,循规蹈矩的观念,恰好和黛玉与宝玉的人生观完全相反。

宝钗也是真心爱宝玉的,只是她的性情比较平和,开朗,不象黛玉那样狭窄善妒。黛玉与宝钗所争取的目标都是宝玉,所不同的是,黛玉是明争,宝钗是暗斗,黛玉以刚,宝钗以柔;黛玉是单刀直入,宝钗是迂回包围。结果黛玉得了宝玉的心,宝钗得了宝玉的人;黛玉所扮演的是成功的悲剧;宝钗所扮演的是失败的喜剧。黛玉的遭遇虽然令人悲痛,宝钗的遭遇何尝又不令人伤心!

对于薛林二人的为人,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因而便有“拥林派”与“拥薛派”的对立。《三借庐笔谈》曰;“许伯谦茂才绍源,论《红楼梦》,尊薛而抑林。谓林黛玉尖酸,宝钗庄重,直被作者瞒过。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烂漫,相见。天,宝玉岂有第二人知己哉?况黛玉以宝钗之奸,郁未得志,口头吐露,事或有之。盖人当历境未亨,往往形之歌咏,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圣贤如此,何有于女儿?宝钡以争一宝玉,致矫揉其性,林以刚,我以柔,林以显,我们暗,所谓大奸不奸,大盗不盗也。书中讥宝钗处,如丸曰冷香,言非热心人也。水亭扑蝶,欲下之结怨于林也。借衣金钏,欲上之疑忌于林也,此皆其大作用处。杨国忠三字,明明从自己口中说出,作者故弄狡猾,不可为所欺。况宝钗在人前必故意装乔,若幽寂无人,如观金锁一段,则真情毕露矣,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二人誓不共谈《红楼》。”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林薛二人都爱宝玉,都希望占宝玉为已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由于各人性格不同,人生观不同,争取的方法自然各异。我们既不能说黛玉比宝钗好,也不能说宝钗比黛玉坏,唯一可以说的是:她们都是悲剧的扮演者。

丁、王熙凤:  王熙凤小名凤姐,诨号“凤辣子”。她在荣府中是一柱擎天、大权独揽的重要角色,她在本书第三回中出现的时候,作者就用很大的篇幅来描写她。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有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如今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凤姐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趁早打扫两间屋子叫他们歌歇儿去?”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自布让。

在这一段的描写中,王熙凤的言谈、举止、笑貌,已跃然纸上。她的精明能干,以及八面玲珑,善于讨好的性格,也已表露无余。荣府的分子极其复杂,它等于是当代世族社会的缩影。要想管理这个家,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此作者笔下的熙凤,是一个倔强、好胜、虚荣、自负、阴险、毒辣的人物。作者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一节中,就是写她的阴险毒辣。无怪乎兴儿批评她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作者又在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一段中,把她那种贪得无厌、胆大妄为、恃强好能的性格,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譬如熙凤对老尼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听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由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中,就可知道她多么贪婪和自负了。

戊、贾雨村:  贾雨村是当日专制政体的官僚典型,他少年时代,即雄心勃勃,在赴京赶考的途中,因路费不足,竟以卖文度日,后因作诗一首,深得宿儒甄士隐的赏识,赠以衣服盘缠。他收到甄士隐的赠物后,“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次日,士隐想给他写封介绍信,谁知他当夜就动身了。并请和尚转告他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由这几句话中,便可看出他的个性和雄心。第一次做官的时候,他还具有正直善良的心地。就因为正直,所以不久就被革职了。第二次到金陵应天府做官的时候,一上任就碰到薛蟠打死了冯渊,夺了英莲逃走的案子(英莲就是甄士隐被人拐走的女儿)。他本想发签差人拿薛蟠的家属来拷问,不巧薛家的亲戚贾王两府,就是保驾他复得官职的人,心想如果真的依然办理,不仅要丢了官,而且恐怕连命都难保,于是便顺水推舟,胡乱了却此案,连忙修:扫贾政和王子腾,以求邀功报赏。果然不久王子腾就将他保荐到京城里面,以候补更高的职位,这种徇私枉法的行为,就是他的升官发财之道。贾府是有钱有势的世家,贾赦还在朝廷里做官,贾雨村为了讨好贾赦,不惜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有一年的春天,贾赦不知在哪里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到家来,看家里所收有的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收求。打听之下,知道有一个诨号叫“石呆子”的人,家里有二十把非常名贵的扇子。虽然家里穷得连饭都没有吃的了;但是就不肯出卖扇子,贾赦派二少爷贾琏到他家里一瞧,原来全是湘妃棕竹和麋鹿玉竹做的。上面还有古人的真迹字画,回来禀告贾政,贾政便下定决心要买,可是那“石呆子”却说:“我饿死冻死,一千银子一把我也不卖!”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却被贾雨村知道了,便以拖欠官银为借口,将“石呆子”家的扇子照官价抄来,然后再原封不动转送到贾府来。就因为他善于钻营拍马,因而由知府升为御史,又由御史升为吏部侍郎,兵部尚书,据说贾府后来之所以被抄,还是被他告发的,这种忘恩负义,手辣心黑的人,正是专制时代贪官污吏的典型。

贾府中的人物,总共有三四百人之多,以上五位,只不过是较为重要的而已,其余象蛮横任性的薛蟠,天真憨直的史湘云,罗唆可厌的李嬷嬷,凶恶泼辣的夏金桂,刚强憨直的尤三姐,贤淑圆通的袭人,尖酸刻薄的晴雯,粗俗风趣的刘姥姥,孤高乖僻的妙玉,温柔敦厚的尤二姐,敏慧刚强的探春,懦弱无能的迎春,固执不化的惜春,贤慧忠实的李纨,道貌岸然的贾政,纵情享乐的贾赦,卑劣下贱的贾环,宽大仁厚的王夫人,愚昧鲁钝的邢夫人,无知无识的赵姨妈,伶俐乖巧的贾芸等。都是描写非常成功的人物,因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分析。

六、《红楼梦》的艺术价值

文学与音乐绘画雕刻一样,同属艺术的范围,它之所以不朽,就是因为具有高贵的艺术价值。《红楼梦》一书,是我国最受重视、最为人们所欢迎的小说之一。自林语堂博士把它翻译为英文之后,已被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之林。它之所以占有如此高的地位,乃是因为下列的因素使然。

甲、旷世未有的伟大悲剧    我国的旧小说通常有两大缺点:第一是离不开佳人才子的故事,这一类的小说,大都导源于唐代的《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等,故事的发展与演变,已成了千篇一律的俗套,毫无真情实感可言。第二是十有八九的小说,都脱离不了“大团圆”的结局。譬如白行简的《李娃传》描写一个书生,爱上了妓女李娃,本已海誓山盟,但当床头金尽之后,惨被李娃所弃。因而流落街头,卖唱度日,其父见之,怒其有辱门楣,鞭之几死,弃于路旁,后被李娃发现,因感当年恩爱之情,助其上京应考,得登科第。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父子和好如初。这类的小说演变到后来,几乎成了固定的形式,只要读前面几页,就可以猜到是什么样的结局了。《红楼梦》虽然也是佳人才子的言情小说,但作者却是以一生所经历的真情实感,蘸着眼泪写成的。他打破了“大团圆”的形式,以极其真实的手法,刻画出一个旷世未有的悲剧。

任何悲剧的产生,皆导源于先天性格与后天环境的冲突。莎士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和小仲马的《茶花女》,是西方爱情悲剧的典型。这两部小说的凄惨情节固然非常感人,但感人的程度还不如《红楼梦》的深邃广阔,因为前者所着重的只是故事的本身,而后者所表现的却是整个社会和整个人生。林黛玉的死,是对社会的反抗,贾宝玉的出家是对人生的解脱。他们悲惨的命运是必然的,牺牲也是无可避免的。因此《红楼梦》不仅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人生的悲剧。近人俞平伯先生曾说:“我们小说尽是俳优小说,执笔的作家,以迎合读者的喜好为能事,并没有勇气写出自己的胸臆。而《红楼梦》的作者,却真正高歌着对人生的感兴,他宁可拂逆读者喜欢‘大团圆’的习惯,有勇气面对现实、面对人生,写出一部不落窠臼,真正惊心动魄的大悲剧,这正是《红楼梦》所表现的最不平凡处。”

乙、反映时代的写实作品    作品是时代的反映。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与它所反映的深度和广度成正比;其所反映的范围越广,深度越大,则其艺术价值越高。屈原的《离骚》,杜甫的社会诗篇,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伟大著作。因此能够传之广远,历久不衰。《红楼梦》虽为言情之作,但作者以写实的笔法,将他一生的所见所感,忠实地写了下来。因此他不但描写出世族家庭的没落,同时也反映出专制政体的黑暗,以及社会上的贫富不均。譬如刘姥姥初到贾府的时候,看了屋中富丽堂皇的陈设,说道:

“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子’,昨儿见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这梯子做什么?后来我想起了,一定是为了开顶柜,取东西。离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见了这一小屋,更比大的越发整齐了,满屋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7我越看越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第四十回)

又如第四十一回写道: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绵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上晒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

一般的读者,认为刘姥姥只不过是个小丑似的供笑谑的人物,殊不知作者是借她来表现社会上贫富不均的现象。刘姥姥向凤姐乞求施舍的时候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无论如何,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刘姥姥看到荣府以三大篓大蟹作小餐的时候,她感慨地说;“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过一年了。”由刘姥姥的这些话中,便可以知道当时贫富不均的现象,是如何的悬殊了。

可是这样的大家庭,在只事消费,不事生产的情况下,必然会慢慢地走向“式微”的道路的,及至荣府查抄之后,这个“钟鸣鼎食”之家,便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了。该书第一百零六回中写宿.

贾政叫现在府中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有若干出去。那总管的家人将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代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俭省起来,  已是迟了!”接着他又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种事,  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们说起来,咱们竟一、二年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

这就是荣府里衰败的情形,同时也是作者曹雪芹“秦淮残梦忆繁华”的生活写照。正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真情实感,因此书中所反映的时代,比历史的记载更为真切生动。

丙、细腻深刻的人物描写    《红楼梦)一书,等于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因此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他非常熟悉的,所以作者不仅能够把人物的举止笑貌描写得栩栩如生,而且他们的思想性格以及内心的矛盾和冲突等,写得更是清晰透辟。例如第十九回中描写宝玉与黛玉的戏乐情形:

只闻一股幽香,却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香,这香从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面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毯子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泡制,我有的是那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利害看,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手呵了两口,便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  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

这种情切切,意绵绵的情景,的确象一幅绘声绘色的图画。又如第二十九回中,将宝玉和黛玉两人的矛盾心理,写得再透彻也不过了:

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不大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想道:“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我了吗?我哪里能够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要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7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姻缘,你心里生气,拿我来煞性子!”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与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闺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  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此你也真心真意瞒起我来,我也真心真意瞒起来,都是用假意试探一一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  宝玉的内心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眼里只布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话来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有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头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  虽然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全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常有个金王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那宝玉心里又想着:“我不管怎么多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知我和你近,你和我远。”

这一段将他们两人错综复杂的矛盾心理,都清清楚楚地剖析出来了。人类的心理,是最难把握的,青年男女的恋爱心理,更是变幻莫测。作者不仅把握住了他们的心理,而且以高度的艺术手法,把它丝丝入扣地表现出来,这是一般作者所不易作到的地方。

丁、完美无缺的表达方式    《红楼梦》虽然象汪洋大海似的一望无际,深不可测,但如果仔细地加以玩昧,便可以发觉其中的结构,正如那奔腾澎湃的波涛一样,它的变化和起伏,是错落有致的。就以贾宝玉挨打那一段来说。先是宝玉调戏金钏儿,使她羞愤自尽;接着是外逃优伶琪官,那长府官告上门来,再加上贾政要他去见贾雨村,他推三推四地不肯去,这三大原因堆在一起,才激起贾政的气来,于是便气喘吁吁地连声叫道:“拿宝玉来!拿大棍来!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到里头去,立刻打死!”贾政一见宝玉,立刻喝令小厮道:“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将宝玉按在桌上,打了几十大板,贾政还嫌打的轻,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地又打了十几下,打的宝玉连哼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还是不肯住手,这是第一个高潮。王夫人闻讯赶上来夺了贾政的板子,抱着宝玉痛哭“苦命儿”时,贾政的眼泪,也似珠儿一般地滚了下来,这是第二高潮。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听到丫鬟们说:“老太太来了!”于是又进入第三个高潮。这种这波未平,另波又起的情景,直逼得读者透不过气来。它那种波涛起伏的形式,正象一条气势壮阔的大河,汇集了人生的喜怒哀乐,向浩瀚无涯的大海奔驰,在奔驰的过程中,有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有波平浪静的漫长缓流,也有迂回曲折的涧谷狭道,其中纵横交错的布局,莫不前后呼应,错落有致,这种严密的结构形式,无疑地是本书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

作者所用的手法是写实的;但所谓的“写实”,并不是原封不动地把现实中的人物故事搬入小说,而是透过作者的意识,经过一番匠意经营之后,再把它反映到作品上,换句话说,作者所经历的生活,只是作品的素材,这些素材经过作者的润饰渲染之后,已具有相当浓厚的主观色彩。《红楼梦》这部书,它之所以在艺术上具有较高之价值,就是因为作者能够灵活地运用写作技巧,对于爱情的描写,他运用浪漫的手法,把故事写得缠绵悱惻;对于荣府的兴衰,官僚政客的腐败,社会上的贫富不均,又运用忠实的写实手法,使作品成为时代的镜子,这种糅合写实与浪漫于一炉的方法,便是《红楼梦》的表现法。该书是用“北京话”写成,由于文字的流畅优美,故读起来能琅琅上口,爽而不滞,同时作者还善于运用移情作用,能够把情感注入事物之中,以激发读者的共鸣。因此从头至尾。读者的心灵,总是随着作者的笔锋在转动,他要使你悲,你就悲;他要使你喜,你就喜。譬如明斋主人说:“可9即之死也,使人思;金钏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惨;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骇;黛玉之死也,使人伤;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恼;贾母之死也,使人羡;鸳鸯之死也,使人敬;赵姨娘之死也,使人快;凤姐之死也,使人叹;妙玉之死也,使人疑。”作者所创造的人物,各有不同的典型;他们的遭遇与结局,也给人不同的感想。作者在这部书中,以自我意识倾注于宇宙之中,使宇宙万物都具有“自我”的成分;然后再由宇宙万物中,反映出作者的意识和人生观。因此《红楼梦》一书,可以说是宇宙与人生的缩影,也是作者人生观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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