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归智
在人们的印象里，贾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落草时带来的”通灵玉大概是绿色的或者白色的。电影《红楼梦》里就让宝玉戴了一块绿翠玉，其他各种绘画和工艺品凡出现贾宝玉时，他的那件“命根子”也往往是表现成绿色玉或者白色玉的。

然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他那块娘胎里带来的通灵玉却是红的。之所以是红色，也并非无关宏旨，它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紧密相关，服从于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整体构思。通灵玉的颜色是红是绿并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通灵玉是红色的，何以见得?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中这样描写：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甲戍本脂批：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时有赤瑕宫(脂批：点红字玉字二)神瑛侍者(脂批：单点玉字二)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情果为饍，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里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了。……(引文据甲戍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这里介绍出宝黛恋爱的神话背景——眼泪还债，其寓意是十分深邃微妙的。值得注意的是，所谓“赤瑕宫”正是“红玉宫”的意思，故脂批曰：“点红字玉字二”，“赤”——红，“瑕”——玉。甲戍本又有眉批曰：“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为什么“恰极”呢?原来“赤瑕宫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所谓“神瑛”也就是“宝玉”之意，脂批指出：瑛“单点玉字”，而这块玉的特点是“赤”(红)而“有病”。这里特意点出这块玉是红色，是为了和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相呼应，“绛”也是红色，脂批指出，所谓“绛珠草”“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绛珠草是红色的，其寓意是血泪草，同样，赤瑕宫神瑛侍者贾宝玉那块身命所系的通灵玉是“赤瑕”，也是血泪凝成之意。这块“赤瑕”——红色的通灵玉又“有病”，这个“病”具体到“幻形入世”的贾宝玉身上，就是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意淫”、“情不情”的“痴病”——即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同样，林黛玉也是有“病”的，她的多愁善病、清高孤僻也很有名，其夙世前因则是绛珠仙草“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里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立意“眼泪还债”——这个“病”也是叛逆性格的形象化。所以宝黛二玉之“病”都是作者精心设计，互相映照，服从于《红楼梦》的整体构思。明乎此，则我们可以懂得“赤瑕宫神瑛侍者”命名之精微细致，一笔不苟，程高本妄改“赤瑕宫”为“赤霞宫”实在大煞风景。

也正由于此，《红楼梦》中几次具体描写到宝玉颈上的那块通灵玉时，有两次特意点明了它是红色的。通灵玉这种特定的颜色直接关系着“眼泪还债”这一宝黛爱情悲剧的基本构思。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这样描写：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日到要瞧瞧。”说着便挪进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引文据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这里描写通灵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霞——正是红色的。

第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又这样描写：

……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到不如打了络子把那个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到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了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的，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钱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引文据庚辰本)

我们看，宝钗谈论给通灵玉配络子，说：“大红又犯了色”，这里明白无误地指出，通灵玉本身是红色的，所以不能用红线打络子，否则就“犯了色”。最后宝钗决定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打了个络子把通灵玉络上，又微妙地象征了金玉姻缘的结合和不幸，这是《红楼梦》独有的笔法，有夺天工之巧而不露人工斧凿痕迹，确实“神乎技矣”!
通灵玉为红色，也与其他有关贾宝玉的描写丝丝入扣。比如宝玉住的是怡红院、绛芸轩，怡红院之名虽由院内植海棠芭蕉而来，所谓“怡红快绿”，重点却是“怡红”，绛芸轩之“绛”也是红。又比如书中多次描写贾宝玉有“爱红的毛病儿”，喜欢吃姑娘们嘴上的胭脂等等，既表现了宝玉特殊的叛逆个性，又暗暗关合着“赤瑕”——“绛珠”——“血泪”之意。怡红院里还有一个丫头小红，原名林红玉，脂批说“又是个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意思是说林红玉是在某种程度上影射着林黛玉的。实际上这还没有说完全，“红玉”同样直通“赤瑕”，也关联着贾宝玉，她在八十回以后曾经“狱神庙(实为岳神庙)慰宝玉”，是一个重要角色。概之，作者总是有意把贾宝玉和“红”色联系起来，因为他的灵魂就寄寓在那块“灿若明霞”的血红色的通灵玉里。

《红楼梦》有《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金玉缘》等异名，而以《红楼梦》名世，叫得最响，我想，除了其他原因，也与“红楼梦”最能表现这部书的根本大旨、曹雪芹的本质思想有关，这个“大旨”和“本质”就是“情”。而通灵玉之所以为红色，也正是这个“情”的象征，《红楼梦》之所以是“红楼梦”而不是别的什么楼梦，同样是用红色象征情——血泪之衷。

《红楼梦》之名来源于第五回警幻仙姑编演的“红楼梦十二支曲”，这十二支曲尤其是其中的“引子”，实际上是曹雪芹为全书写的主题歌：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也就是所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所谓“全书大旨谈情”，所谓“情榜证情”(《红楼梦》最后一回是“情榜”故事，书中的悲剧性主人公们都在“情榜”中得到归宿，参见《石头记探佚》⑴)，……都反复强调一个“情”字。这个“情”的真正内涵实际上是异化的对立物，是人的本质的热烈肯定，是对封建主义的叛逆和反抗(见拙文《从“薄命司”到“情榜”》)。而要用一种高度概括的艺术形象来象征这个“情”，它又是什么呢?——“细思……岂非血泪乎!”通灵玉正是这种“血泪”的结晶，绛珠草也是这种“血泪”的化身。通灵玉之所以非是红色不可，其“微言大意”，或在于此。
曹雪芹又言“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甲戍本卷首有一銦?七律也颇能道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甘苦，其中四句云：〈b〉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e〉
“悼红轩”“红袖啼痕重”“字字看来皆是血”，通灵玉是红色的，还有什么值得奇怪吗?青埂(情根)峰下血红血红的通灵玉，那不正是“情不情”“意淫”的形象化吗?不正是贾宝玉叛逆形象的写照吗?不正是曹雪芹人格和灵魂的象征吗?

参考文献：

⑴拙著《石头记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