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然春意 溢于笔端──秦观、陈与义与杨万里的《春日》比较谈

作者:郭志明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秦 观《春日》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

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陈与义《春日》

远目随天去,斜阳着树明。

犬知何处吠?人在半山行。

                     ──杨万里《春日》

春天,“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宋·志南和尚《绝句》),那怡人的天气,那万紫千红的景象,最是人们喜欢之时、喜悦之地。于是,诗情勃发的诗人也就特别爱吟春天、唱春天、赞美春天。什么“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诗)啦,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诗)啦,什么“千里莺啼绿映红”(杜牧诗)啦,都是赏春的名句,脍炙人口,妇孺咸知。

一般地说,古人写春天,大多抓住春天特有的景物写,如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是抓住春雨写;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是抓住春风写;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钱塘湖春行》),是抓住春鸟写;而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是抓住春风写。这些咏春诗作,由于有所附丽,所以都给人具体、形象的感觉。秦观、陈与义、杨万里的三首《春日》诗,也都以诗人独具的慧眼,抓住春天的特有景物,来摹春、状春,表达诗人对春天的独特感受。秦观的诗,写春雨过后之景,诗人抓住春之朝阳和春之鲜花来写。瞧,春之朝阳落在琉璃瓦上,琉璃瓦经夜雨浇洗,一片洁净晶莹,朝阳照射,便反射出层层绿光,这是春天特有的明艳清新之光。而春之花朵呢,芍药花带着残夜的雨珠,泪眼汪汪,脉脉含情;花瓣微垂的蔷薇,则静卧在枝蔓上,显得娇艳妩媚。春光明媚,春花鲜艳,构成了春天特有的画意诗情,碧瓦、霁光、雨珠、芍药,还有蔷薇溶于一体,形成了美的意境。陈与义的诗写春天早晨之景,抓住春天之鸟和春天之绿叶红花来写。写禽,从听觉的角度:朝阳初照,庭树青青,忽然传来鸟叫声,清脆婉转,使人欢欣!写花叶,从视觉的角度,红花朵朵,绿叶绵绵,花叶相衬,满树满林,由近远去,整个世界弥漫一片春的气息。这就是春天,耳盈鸟语,目满青枝,鼻溢馨香,诗人以寥寥几笔,就把春的味道充分渲染了出来,让读者脑中深印了春的痕迹。杨万里写春,很有特色。诗人撇开常思,抓住春天傍晚时候这一特定时间写春天,将夕阳、山树、犬吠、人行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特有的春的图画。春天的黄昏与冬、夏、秋就是不同,山树郁郁葱葱,夕阳光辉灿烂,犬吠声更洪亮,人行精神倍增,这些春之景点组合在一起,创造的是春意勃发的意境,给读者的是一股春的暖流、旺盛的精神。

三位诗人写春,都抓住各自特有的景物,而且都能通过各自的描写,表现春天优美、温馨的特点。秦观的《春日》写的是雨后,但晴天、霁光给人的是春的温和,芍药、蔷薇给人的是扑鼻的芳香;陈与义的《春日》写早晨,鸣禽上下,寒意顿消,绿红相扶,异馥诱人;杨万里的《春日》写春天的傍晚,斜阳披丛树,绿地与天接,犬欢叫,人晚归,创造的是一片温馨的气息。当然,诗歌洋溢春天的氛围,除了抓住春天特有的景物来写而外,还需选取最富表现力的词语,将春的物征勾勒出来。在这方面,三首《春日》诗都十分耐人咀嚼。秦观的诗用词非常准确:写夜雨,准确抓住了春天雨之特征,雷是“轻”的,雨如“万丝”,全无夏天暴雨倾盆的情状;写雨后朝阳,用一“浮”字,将朝阳之暖、雾气之薄贴切状出;写雨后之花,带雨芍药着一“含”字,无力蔷薇着一“卧”字,情态各异,姿态可掬,令人顿生怜爱之情。由于这些词语的准确运用,庭院雨后的静态美景,便活生生起来,宁静之景充满了无限生机。陈与义的诗遣词造句也很考究:诗人写树上的鸟,用一“鸣”字,就活画出鸟儿在树上跳上跃下、叽叽喳喳的情状,一下子使春之画面“闹”了起来,充满了勃勃生机。写红花绿叶与春天的关系,诗人用一“扶”字,仿佛红花绿叶正是为了春天而存在,而春意洋溢亦全是凭藉了红的花绿的叶的扶持,这样一来,红花与绿叶就有了特别密切、相辅相成关系,这种运词,就使诗的意境显得趣味顿生了。杨万里的诗用词似不十分推敲,却以自然贴切为求,常中见巧,平中见奇。诗人远望春天的天空、原野,用一“随”字,将满目春意尽情写出,也将诗人的怡怿心情和盘托出;写斜阳照山树、用一“着”字,既映出树之英姿,又写出残阳如血的阳光之烈,使日与树互相映衬,相得益彰;山中犬吠,本是极常见的现象,诗人用一“知”字,就充满了趣味:听见狗叫,可东张西望,觅不到狗之形,不知吠从何来?但既有犬声,定有人家,虽然不见柴扉,但家之温馨已渐显明,一个“知”字,将山之空寂广大、山中生活特有的意趣全然写出。

诗是艺术,一首小诗,就是一件小小的精美艺术品。三首《春日》,是春天花圃的三朵奇葩,她们各以其独特的个性显其异彩。秦观的《春日》写春,注意选取客观世界中呈静态的事物,创造一种平静温和的氛围,而描绘时,则于宁静中赋于无限生机和活力,体现春的特点。瞧,雨后庭院,晨雾薄笼,碧瓦参瓦,但作者用一“浮”字,将太阳透过晓雾照在琉璃瓦上,琉璃瓦反射出朝阳霞光的情景写出来了,这闪动的绿光就给人以神秘和惊奇,让人涌动起春的热情;再看庭中花朵,芍药、蔷薇经雨一洗,清新了许多,文静了许多,但诗人慧眼灵思,说缀着雨滴的芍药花是秋波荡漾、脉脉含情,而蔷薇呢,则似与夜雨嬉戏了一夜,精疲力竭了,正沐着晓光,静静地安眠,一个“眠”字,画出了一幅“睡美人”的优美图画。这样写花,那花就不只是自然界的一种静止的植物,而有了人的感情、思想,于娇媚中露出几许情趣和生机,使读者也心旌摇荡、不能自主起来。也许有人说,诗的第一句写春雷和春雨,选的就不是静物。但只要细细一看,诗人写雷,冠一“轻”字,写雨,形容“万丝”,同样渲染了一种静的氛围,而静中,又蕴孕着生机一片。陈与义的《春日》诗写春,则明显地运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春天,美丽的画面多的是,动听的音符时时有,要想一一绘出,确实笔力难穷。诗人深谙艺术之道,写春,只抓住最能代表春天特点的景物加以点染,更多的春意留给读者自己去看、去想、去揣摩。春来了,大地复苏,人们眼前再也不是枯枝落叶,而是绿叶嫩芽、艳花朵朵,人们耳中灌满的,也不再是北风凛冽,而是鸟语声声,清脆悦耳。诗人正是抓住红花绿草鸟语这最能代表春的景物,简笔勾勒,一幅春意欲滴的画面便推到读者面前。然后,作者索性止笔,不再对春进行细描,而是由写景转入抒情:春意浓、诗兴旺,则要描绘,更迷人的镜头又跃然目前,刚想好的诗句又不知逃逸到哪边去了。其实,以诗人之技,写春定有妙句,作者玩的是“诡计”,以其“已难寻”的遁词来引读者,诱使他们自己去感受春意。这种虚实相生的笔法,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激起了读者的感春之念,应该说,是诗歌创作的“至上”之境。杨万里的《春日》突出运用了“铺叙”手法。整首诗紧紧围绕“远目”二字,尽情酣畅地状春,由极目无边而移视眼前,由睁目四顾而侧耳闻春,由自然之景而人间之境,由盎然春意而温馨亲情,作者调动了视觉、听觉等感觉器官,把读者带入了全景式的春的氛围,那里,有春之声的和悦,有春之味的浓烈,有春之色的绚烂,有春之境的美妙,置身其间,人们会敞开胸襟,尽情欢歌,让感官尽受春的刺激,让热血因春的热烈而沸腾!

(本文作者系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郭志明;本文收入由王美春与郭志明合著的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诗美的永恒——同题古诗佳作比较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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