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宗教精神新探

作者:梅新林
作为一种符号,《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的组合暗示了佛道二教的融合,同时也以他们的行为方式与价值取向截然划开了佛道信徒的两大类型:一是经一僧一道点化或间接点化的悟道出世者,除贾宝玉外,尚有甄士隐、柳湘莲、惜春、紫鹃、蕊官、芳官等,这些都得到了作者的充分肯定。一是居于或出自佛门道观的世俗僧侣,诸如只爱烧丹炼汞、最后吞金胀死的贾敬,官方道教代表人物张道士,卖药行骗的王道士,作法害人的马道婆,出佛门进衙门而最后充军的小沙弥,包揽词讼、破坏他人婚姻幸福的静虚,……一概被作者彻底否定。此外,小说还描写了一系列的宗教俗事活动,比如秦可卿死,停灵期间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为秦可卿超度亡灵。另设坛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蘸。然后再请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真可谓此佛彼道,旗鼓相当。对此,小说只作客观而又带几分滑稽的展览,谈不上丝毫的肯定。

那么,作者对于以上诸位宗教僧侣道士以及同是出家的贾宝玉、甄士隐、柳湘莲、惜春、紫鹃、蕊官、芳官等有如此截然相反的评判态度,其取舍标准是什么?我认为大约有三:一是入俗与出俗的不同。前者虽寄身于佛寺道观,但却周旋于恶浊的豪门权贵,没有真正的宗教信仰,后者却已通过红尘历劫由俗入神。二是形体与精神的不同。前者停留于形修,只得宗教之皮毛,后者则进入神悟,已达于一种精神境界,已得宗教之精髓。三是法术与哲理的不同。前者以法术为器以谋生,后者则以哲理为指归,以宗教之至善关注人生,反思人生。大凡属于后者的,都是肯定的;属于前者的,都是否定的。介于二者之间的妙玉,则肯定与否定兼而有之。由此可见,《红楼梦》的佛道宗教主要是指一种宗教哲理、宗教情怀、宗教境界,是形而下向形而上的升华与超越。


在宗教信仰上,佛道二教都以现实世界为虚幻,都以离弃现实世界的超现实解脱为归宿。但一重来世转生,一重当下悟道。由此形成了二者在宗教、哲理与修炼方法上的诸多不同之处。

若按一切宗教都必须建立在来世信仰的基础上的标准衡量之,佛教是一种成熟的典型的宗教,而道教则只是一种中国式的世俗宗教。由于佛教是建立在来世信仰的基础上的,其终极是通向死后的西方极乐世界,以否定现世的红尘世界为前提,由此产生“色空”说。如前所述,“色空”说的核心是色空实一不二,只要人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就不会产生贪欲和追求,因而也就没有人生的痛苦。所以,佛教采取“窒欲法”,通过人为苦修,把欲念压抑于萌芽状态之中。灵魂是可以再生的,生命是可以轮回的,或入天堂,或入地狱;或为贵人,或为牲畜,一切都取决于生前的修炼程度。这就是佛教的因果轮回说。而道教却把宗教信仰建立在今生的基础上,其核心是通过人为修炼由俗界上升至仙界,或者由神仙直接点化超度为神仙。它也同样否定红尘世界即俗界,但不是如佛教认为通过生前修炼而在死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而是主张在生前即可由俗而仙,关键就在于自己的先天仙性、后天修炼以及出于某种神秘机缘的仙界使者的接应。一僧一道的警世主题歌《好了歌》谓“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又解说道:“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即是以神仙境界为指归,以此为准则对包括“富贵场”、“温柔乡”在内的整个红尘人生予以否定。所以此歌是由一僧一道中的“道”――跛足道人唱的,同时也是由具有先天仙性的甄士隐为此作解注的。达于“好了”,即超脱了俗界,进入了神仙境界,正如佛教信徒进入了西方极乐世界一样。但无须等待来世转生,而在今生由俗而仙。葛兆光先生曾对儒佛道三者作了一个总括性的有趣比较:“如果说儒学家说更偏重于人在社会生活中的自我价值实现、佛教更偏重于人在内在精神生活中的心理满足的话,那么,道教则更偏重于人在生命上的永恒与愉快。如果说儒家学说对于潜藏在人的意识深层的欲望力量更多地采用在社会理想上的升华、转化的方法,佛教更多地采用在内心中的压抑、消灭的话,那么,道教则更多地采用一种迎合的方法,使它在虚幻中满足、在宣泄中平息;如果说儒家学说主要使中国古典文学强调社会功能而充满了理性的色彩,佛教主要使中国古典文学具有了缜密的肌理与空灵的气象的话,那么道教则主要使中国古典文学保存了丰富的想象力和神奇瑰丽的内容。”①道教本质上不是禁欲,而是满足,至少是迎合性的“遂欲”。不过佛教输入中国之后,在与本土宗教的冲突中,也被逐步本土化了(同样,道教也有佛教化的现象)。从总的发展轮廓来看,从小乘佛教到大乘佛教即是第一次本土化的改造,而从大乘佛教到禅宗又是一次本土化的改造。这种本土化的改造过程,同时也就是从禁欲到适意再到遂欲乃至纵欲的过程,在整个发展曲线上与道教有相合之处。



佛教为表,道教为实;“色空”为表,“梦幻”为实。明乎此,我们即可进一步认识“因空见色”十六字“心传之学”最终解开《红楼梦》中佛道宗教两相融合之谜。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从佛教“色空”观来看,此不仅歪曲了“色”之含义以及“色”与“空”实一不二的关系,而且更介入了“情”之妄念,因而最终是无法自色悟空,也无法达于“空”之境界的。但从道教“梦幻”观来看,此始于“空”而又终于“空”,从“因空见色”到“自色悟空”刚好是一个循环圆圈,与石头的“石-玉-石”的生命循环历程吻合的,同时也是与悟道以梦幻为媒的“出发-变形-回归”的生命循环历程相吻合的。个中关系如下:



在“空-色、情-空”的循环圆圈中,空空道人起始于空,故名空空道人,此“空”为原始虚无之“空”,犹如童朴之心。此中的色与情,从广义上说,前者指红尘世界的物质现象,后者指红尘世界的精神追求。在这一“空-色、情-空”的循环圆圈中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一是自童朴之心开始萌长欲望,贪恋美色。此即为“因空见色”阶段。二是由美色而产生追恋之情,此即为“自色生情”阶段。三是以己之情投射于一些特定的美色身上,此即为“传情入色”阶段。四是在经历了一番红尘历劫之后,由情场失意、生命不再的种种人生幻灭悟出究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因而离弃红尘复归于童朴之心,这便是最终的“自色悟空”。此终“空”在文字上与始“空”同,但内涵不一,终“空”既是对始“空”的回归,也是对始“空”的超越,是“空”与“不空”的复合。

正因为终“空”是通过“色、情”之梦幻领悟出来的,不同于原始之“空”,而是对原始之“空”的回归与超越,是一种充满人生悲剧体验的实有之“空”,所以“空空道人”最终虽然“自色悟空”,但经过色、情的陶冶却成了一名“情僧”,“情僧”即是空与不空的复合。由此可见,空空道人的“空-色、情-空”的循环圆圈实际上正是红尘人生生命循环历程的一个模拟与缩影,同时也是《红楼梦》小说主角石头生命循环历程的一个模拟与缩影。据一僧一道感叹石头下凡历劫“亦无中生有,静极思动之数”,以及太虚幻境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意旨,石头原处于神界大荒山,即是“静”“无”“真”,因而也即是“空”。所谓“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者,大荒、无稽,实都喻示着“空”,而青埂峰之青埂,脂评以为“情根”,则原来的“空”中已蕴含“情根”。而“情根”又必然进一步萌长出“情”来。果然,石头本身不就是由“石”变“玉”吗?由“石”变“玉”也就由“石”生“欲”,也就是静极思动,无中生有,真变为假。正如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中所说的,大观园就如同“黄粱梦”中可以幻形遂欲的“枕窍”。贾宝玉于其中穷欢极娱,逍遥自由。然后又通过警幻仙子的性启蒙教育与宗教式净化,由开始企恋物质形态之美色,逐步升华为纯精神形态的“意淫”的追求。据警幻仙子所云,此“意淫”即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也就是青埂峰所蕴含的“情根”的显现和升华,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情不情”,然后又由此投射到大观园的众女儿身上,成为“诸艳之冠”、“绛花洞主”,这不就是“因空见色,自色生情,传情入色”吗?最后沉梦顿醒,推枕而起,既从来处来,又从去处去,复归为神界大荒山之石头,这不就是“自色悟空”吗?在此,石头的“石-玉-石”的生命循环历程中,始“石”与终“石”正与空空道人的始“空”与终“空”一样,名称虽同,实质不一,因为回归后的石头成为“情不情”的“文妙真人”,回归后的空空道人也已是合情与空为一体的“情僧”,都是“空”与不空的复合。而且,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是在阅读《石头记》后,并通过与石头的对话,由石头对色、情的形而下的扬弃和作形而上的解说后才发生的,彼此不仅在“空-色、情-空”的循环圆圈上是共构的,而且在色、情的由形而下向形而上超越上也是息息相通的。就此而论,情僧――空空道人与石头――文妙真人即可视二为一,虽二实一。空空道人即是“文妙真人”的变形、延伸甚至再世。空空道人“因空见色”成为“情僧”之后,直接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则《石头记》与《情僧录》是一是二,至为明了;而石头与情僧,文妙真人与空空道人,是一是二,也至为明了。



追本溯源,道教主“梦幻”说,以“遂欲”去欲不同于佛教主“色空”说,以“窒欲”去欲,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佛道二教根本信仰的不同。由表象观之,无论是空空道人还是石头,他们的生命循环圆圈都与佛教的因果轮回有明显的相通之处。而且诸多术语即是直接从佛教因果轮回说中借用过来的。即以总括《红楼梦》的终曲“飞鸟各投林”为例: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疾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于净!

无论术语、内涵都具有浓厚的宿命色彩,都与因果轮回说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整部《红楼梦》即是以此为故事构架的。但这种宿命论并不能直接与佛教的因果轮回划等号,因为一来佛教的因果轮回首先是建立在来世信仰基础上的,是生前的修行之因决定了死后的再生之果。二是因果轮回都是恩冤相报,即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加减乘除,分毫不差。以此衡之于《红楼梦》两者都不是。无论是石头,还是空空道人,都是今生今世中悟道与解脱,并没有以来世极乐世界为终极追求。再者,《红楼梦》所展示的是“盛筵必散”、生命不再的一切都将归于毁灭的必然趋势,而不是根据某人的修行程度予以相应的报偿。实际上,《红楼梦》仅借用了佛教的色空、因果轮回等术语、表象,其内核仍重在道教之“梦幻”观。可以这样说,《红楼梦》的悟道模式及其宗教哲学,佛道二者虽常常此起彼伏,双峰对峙,但以道教哲学为主导,以道教“梦幻”观为核心。

①《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02页。

【原载】《学术研究》199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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