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独有的奴婢世界

作者:周锡山
《红楼梦》是中国和世界文学史、文化史上的划时代的巨著。20世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成就最高、地位最高的清华大学国学院导师王国维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最高,也最正确。他在其开创20世纪新红学的一代宏论《红楼梦评论》(1904年上海《教育世界》)中指出:《红楼梦》是优美与壮美相结合、以壮美为主的天才之作,是悲剧中之悲剧,是宇宙大著述。(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在这部巨著中,围绕着少数的主人,活动着大量的奴婢人物。《红楼梦》中的奴婢群体形成一个完整的网络,自成一个完整的人群的世界。这是《红楼梦》对中国和世界文艺史、文化史所作出的无与伦比的巨大贡献之一。

1.《红楼梦》独有的奴婢世界及其伟大意义
在中国和世界文学艺术史上,在戏剧和小说的叙事体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创造,人物性格尤其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塑造,成为作家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人物的艺术形象创造中,古近代作品里一般以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公子小姐和绅士淑女为主角。但是他们身边的奴婢也往往出没其间,有时颇起重大作用,甚至在有的作品中成为重要角色乃或主角。对中外古今此类人物形象作一系统、全面的观照和研究,人们注意不够,笔者特撰《高尚与卑贱——文学名著中的奴婢形象研究》一书略述浅见;因《红楼梦》一书比较特殊,故而单独析出,另撰此书。

《红楼梦》是中国和世界文学史、文化史上的一代巨著。此书也是中国和世界文学史、文化史上描写奴仆形象最众多、最丰富、最复杂和最深刻的巨著。

据统计,《红楼梦》中共出现丫环73人,小厮27人,仆人266人,以上共366人。另有宫女、太监55人,如计算入内,共有奴仆421人。《红楼梦》中单是严格意义上的奴婢便有366人,无疑是世界上描写奴婢最多的一部文学作品。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霑)和程伟元、高鹗用如椽巨笔描写了丰富复杂、美妙精彩的奴婢世界,令人叹为观止。《红楼梦》中最出名的奴仆是四个丫环:袭人、晴雯、鸳鸯和司棋,可称四大名婢。此外的一批丫环群像也极有特色,如平儿、紫鹃等等;另有多个小婢,如小红和傻大姐等,也令人注意。

曹雪芹用极其丰富多彩的笔调写出了奴婢们的众生群像,他(她)们各自的面貌、心理、神态、性格、人生目标和行为方式,互相关系和矛盾、冲突,与主子们的关系和矛盾、冲突,极其鲜明、生动、形象、细腻、深入和复杂。曹雪芹能写出隐秘而丰富真实的奴婢世界,是因为他熟悉、深入和体会实际生活中的奴婢世界。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记载,雍正初年,曹雪芹父辈曹颐被革职抄家时,被没入官的“家人男女共一百四十口”;曹雪芹舅祖父李熙被抄入官的“计仆人二百七十名”。这两家都有这么多的丫鬟仆人,可见他有生活的真实依据,从中提炼、塑造出《红楼梦》众多的奴婢形象。曹雪芹在自己作品中的奴婢群像中也投入了强烈的爱憎和极其深入、成熟的人生思考,故而取得空前伟大的成就。

鲁迅指出《红楼梦》超过前人的“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周锡山编著《中国小说史略释评》,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此言也完全适用于《红楼梦》中的奴婢形象。即如曹雪芹最钟爱的晴雯,他也写出她那些不可克服的性格缺点和不好的地方。而对袭人这样性格、心理和行为非常复杂的人物,两百多年来的评论家、研究家和广大读者,见仁见智,观点可以大相径庭。《红楼梦》对奴婢形象的描写刻画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也达到了鲁迅所推崇的:“自有《红楼梦》出来之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出处同上)

传统的思想是奴婢在作品中只能当配角,奴婢形象的性格都比较单一,要么好要么坏;主人对待奴婢的态度也鲜明,或善或恶。只有《红楼梦》最为复杂。《红楼梦》中的奴婢有的可当主角,有的只当配角,有的在这个段落当主角在另一段落当配角,有的为主人当配角,有时却让主人当她的配角。其中主要的几位奴婢形象,性格非常复杂,甚至令人捉摸不透。不同的主人对奴婢有不同的态度,有的主人对不同的奴婢有不同的态度,有的主人对同一奴婢在不同的时间、场合有不同的态度,而作者本人对书中不同的奴婢更有不同的爱憎倾向。总之《红楼梦》在奴婢形象的描绘刻画中,其人物种类和性格、思想的广泛性、丰富性、深刻性和真实、生动、形象的艺术成就紧密结合,达到系列性、完整性和全面性的最高境界,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封建时代的奴婢世界。

可惜曹雪芹仅完成了八十回就不幸逝世,《红楼梦》成了断臂的维纳斯。书商兼文人程伟元和高鹗通力合作,续写后四十回,使此书成了全璧,得以广泛流传。断臂的维纳斯无法修复,这是世界文艺史上的著名论断,众多没有完成的优秀作品都成了无法弥补的缺憾,只有《红楼梦》因程伟元和高鹗的极为成功的续写,而创造了奇迹。早年和其导师胡适一样贬低高鹗续书的红学大师俞平伯,在晚年高度肯定程伟元、高鹗的历史性功绩,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认为胡适、俞平伯“有罪”,高鹗、程伟元有功。程伟元和高鹗书将前80回中着意描写而依旧活着的一批奴婢,续写得与前书天衣无缝,将她们的命运按艺术逻辑推演到底,还塑造了像包勇这样前书未有的较有典型意义的义仆形象。

当然也有可能正像程伟元自己所说的,他的确买到了曹雪芹撰写的后四十回手稿的残本,或者其他人续写的后四十回的残本,由他和高鹗合作连缀、修订,再与前八十回接在一起,作统一的修改,从而编成全书。由于资料的缺乏,现在已经难以确定了。但程伟元、高鹗在修订和增写《红楼梦》的奴婢形象方面,也作出了贡献,这应是毫无疑问的。

《红楼梦》全书的奴婢形象描写,在美学上也有十分重大的意义。金圣叹最早在《金批西厢》中提出“烘云托月之法”:“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于云轻重均停,又无纤痕……云之与月正是一幅神理。合之因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决不可得而分乎!”(周锡山编校《金圣叹全集》第三册,1985年版第42页)则云与月的相辅相成,即《红楼梦》中的奴婢形象与全书的主角宝玉、黛玉和宝钗的关系,众多评论家甚至认为袭人为钗副,而晴雯为黛副。哈斯宝《新译红楼梦》(缩写蒙文译评本)第二十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继承金圣叹的观点,说:“此处又见烘云托月之法。画月的,不可平直去画月亮,而要先画云彩,画云并非本意,意不在云而在月。然而,仔细想来,意又在云。画云一不适度,过浓过淡,云便有了笔病,而云之病即月之病。……赏画之人,见画云工巧,总要说月儿画得美,没一个人赞赏云儿画的好。这虽辜负作画人画云的匠心,但也着实切中作画人原意。不能只评月不评云,云月二者之间有妙理贯通,欲合之而又不可合,欲分之而更不可分。”这完全是重述金圣叹的论点。脂砚斋《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回末总评也说:“苏堤柳暖,阆苑春浓,兼之晨妆初罢,疏雨梧桐,正可借软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涛;婆子长舌,丫环碎语,群相聚讼,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皆指出次要人物描写为突出主要人物的描写而服务。《红楼梦》努力写好奴婢形象,尤其是众多丫环形象,以突出主人公宝玉、黛玉和宝钗的形象,极具匠心。

为了让读者更全面地了解、把握曹雪芹和程伟元、高鄂描写奴婢形像的高度艺术成,本书不仅详尽分析和评论了年轻美貌聪慧的丫鬟,对《红楼梦》中引人注目的老年女仆和男性小厮、奴才(焙茗、兴儿、焦大、包勇)也作了详尽的梳理和分析。

《红楼梦》中的奴婢形象,虽处于配角地位,却比其他众多作品的主角写得精彩,更见其主角的描写成就之难以企及。而诚如笔者前已言及的,《红楼梦》中的奴婢不仅在有些章节中当上了主角,甚至让全书的主角在这些章节中为她们当配角。这种“主仆颠倒”的描写,从另一角度表现作者艺术手段之高超和此书艺术成就的不同凡响。正是说不尽的《红楼梦》啊!高不可攀的《红楼梦》!

【原载】《红楼梦的奴婢世界》北岳文艺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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