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本几条批语校释

作者:杨光汉
庚辰本《石头记》第八册包括第七十一回至第八十回共十回书,是全书描写贾府大故迭起,已走到坟墓边缘的重要章节。但由于抄手水平低劣,过录的正文和脂批,文字错漏已甚,许多地方不堪卒读。正文部分,幸有其它脂本和程伟元刻本参校,尚可补其不足;脂批部分则为此本独出,别无参考材料,一时难解。长时期来,《红楼梦》研究者对这册书中的脂批,或未引起足够的注意,极少提及,或偶有所涉,在校勘上也未必尽如人意。本文拟对这册抄本中的几条最重要的脂批作一初步的校释,试图在校正文字的基础上,对其内容作一些探索,使有助于加深对这部伟大小说思想、艺术成就的理解。区区陋见,未敢自是,旨在引起专家、读者的注意,给予指正,以期最后获得正确的解释,使这些批语在研究《红楼梦》的思想、艺术时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庚辰本第七十一回第十叶正文写到风姐向贾母报告各家送来的寿礼时,提到江南甄家有一架大围屏。“甄家”二字之下,有双引小字夹批,原抄式如下:

……只有江南甄家(好一提○盖直事欲显甄事假事将尽)一架大屏……

按一般习惯,句下双行夹注应将第一行(在直排本中为右行)读完,再接第二行(直排本中为左边一行)。但这本《石头记》的抄手有他自己的脾气(这在下文还要谈到),所以,这条脂批不能读为:“好一提。盖直事欲显甄事假事将尽”,而应校读为:

好。一提甄事。盖直(真)事欲显,假事将尽。

这条脂批很重要。首先,它预告说:甄府的事就要“显”现了。果然,第七十五回一开始,就写到尤氏从跟随的嬤嬤口中得知甄家犯了罪,已被抄没了的消息。甄家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还有些东西”;她们正在贾政、王夫人房里说话,“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尤氏听了,不便进去,转至李纨处,同姊妹们闲谈了一会。当她去看望贾母时,正遇王夫人在向贾母报告甄府发生的事。贾母听了,心里很不自在,但为了不使后辈儿孙们惊恐,便强作镇定,说:“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总之,这条批语所预告的“甄事”已在七十五回中“显”露了,那就是一个赫赫扬扬的封建贵族家庭甄氏在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中彻底毁灭了。这一点,我们今天都还能从幸存的八十回书中看到,不必深论。

但“甄事”是否就此告终,一切都过去了呢?不是的。七十五回中曹雪芹描述甄府的那几行文字,不是很有点“一击两鸣”、“空谷传声”的味道吗?

所以,第二,更重要的是,这条脂批预告了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毁灭。理由有:

一、曹雪芹的原文提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被抄了家的甄府,偷偷派人到贾府转移财产(即嬷嬷们说的“还有些东西”)。曹雪芹写甄府家人的这次行动,是有生活依据的。1727年雍正皇帝下令对曹颊(曹雪芹父亲)抄家时,给内务府的“上谕”中就有这样的话:“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到彼处,著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钦此。”(原为满文档,译文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

原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件事就是:甄府被抄家,“调取进京治罪”时,急匆匆派人到荣府商量“机密事”,用嬷嬷的话说,“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这就是政治上的问题了。由此可见,甄府不仅被籍家治罪后与贾府有勾结,就其犯罪的原因中,也与贾府有关涉。按曹雪芹缜密无比的笔法,这一案岂无再作交代之理?

二、从全书的艺术构思来看,开卷第一回便写了甄士隐的一段“小荣枯”,作为笼罩全书的引子;第二回开始,一条脂批(脂诠本侧批)写道:

找前伏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

所谓真不去假不来也。

《红楼梦》以及脂批中的“真假”二字,诚如大家都知道的,除了确指甄、贾两姓外,还有作者赋与它们的特殊的思想意义:盛世是假,末世是真;写盛为假,写衰为真等等。这里的“真去”“假来”,含义也很明白:从情节来说,是指甄士隐的“小荣枯”结束后,就要开始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兴衰史了;从思想内容来讲,则是要透过清代社会所谓“盛世”的假象揭示其腐朽没落的本质。第一回中作者写到甄士隐在频遭打击之后,“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最后终于彻底破灭,逃离红尘;那么七十回以后的贾府,也已发展到“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的时候,离其最后的溃灭也不远了。把贾府的“暮年”、“贫病”与甄士隐的暮年、贫病对照着看,曹雪芹的艺术构思是很容易看清的。

三、从脂批来看,也是一个很好的对照。上面引的第二回的那条关于“真去假来”的批语,指明贾府的赫赫扬扬的故事即将开始,那么七十一回的这条关于“真事欲显,假事将尽”的批语,就是关于贾府盛世最后结束的预告了。七十五回中还有两条双行夹批可以补充揭示这层内容。其一是在尤氏和嬷嬷谈到甄府犯罪抄家的消息一段文字后批道:

前只有探春一语,过至此回又用尤氏略为陪点,且轻轻谈(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画家来(?)落笔之法也。

这里说的“前只有探春一语”,是指上回书中抄检大观园时探春说的话:“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这里有一条脂批:“奇极。此日甄家事。”)咱们家也渐渐的来了。”
另一条批语是在贾母听到王夫人告知甄家事,故作镇定,叫大家“别管人家的事”商量过中秋节的事要紧之后:

贾母已看破孤(狐)悲鬼(兔)死,故不改已[往],聊耒(来)自遣耳。

这里的“兔死狐悲”决不仅仅是物伤其类的意思,而是有连类而诛的意味。贾母所谓“别管人家的事”,岂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掩盖“机密事”的遁词吗?贾母的镇定,说明她饱经沧桑,要作子孙的楷模,也说明她感到这类事一旦出来,只好听凭命运安排。但她毕竟不能完全隐藏得住心中的凄楚与忧虑。这在下一回凸碧堂品笛时我们就都看到了。

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有畸笏的一条眉批,提及八十回原稿有“抄没”那样一回书,我们由此知道了贾府结局的一个内容。有了七十一、七十五回这几条批语,我们又知道了“抄没”的原因中,有一个是与甄府的牵连。即在阶级斗争接近决战的时候,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也达到了非常激烈的程度,贾府一旦事败,政敌们便会落井下石,贾府与甄家的牵连即使暂时不被纠劾,但最后终于会作为罪名罗织的。

第七十六回写贾母等于中秋之夜在凸碧堂赏月,贾母因见人少,感到冷清,叹息“天下事总难十全”,家人亲友不能团圆。后来,政、赦、邢、珍、蓉等相继散去,更觉凄消。贾母兴味索然,干脆叫尤氏也回去与贾珍团圆去吧。尤氏不去,说要陪贾母玩一夜,况且,“孝服未满”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死了已经二年多了。”紧接这句话有双行夹批写道:

不是弄贾敬,却是弄赦死斯也。

这里,“死斯”不成文。要成文,得加一“于”字,补成“死于斯”。但“死于斯”又与书中的情节大不吻合。因为贾赦当时当地并没有死,以后,他也不可能象贾敬那样死于服丹砂。所以,只能是抄手因“斯”、“期”形音皆近而讹,以将“斯”校为“期”为是。

其次,再看“弄”字。弄字用在这里是讲不通的。属于错字无疑。但它是由哪个字错来的呢?

抄写错误一般情况是由两种原因造成的。一是音近而错,二是形似而错。按批语的句意,换入任何一个与“弄”字音同或音近的字,都不成文,因此,可以排除同音讹误的可能。这“弄”字本应是“算”字,系形似而误。

清代的手书中,有人把“算”字简化为“??”或“??”。庚辰本就有例子。此本第七十五回中间有两页是另一人所抄,书法比较圆熟,错误也少,“算不得什么”一句中的“算”字就是这样写的。但七十六回的抄手,书法很差,是初学写字的人,文化水平较低。他显然不熟悉“算”字的这种写法。我们查了下,本回没有出现“算”字,但同是这位抄手过录的七十四回却有七个“算”字。其中六个都写作“算”,没有一个写成俗体“算”的。另一个“算”字,出现在抄检大观园时紫鹃的答话里:“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也算不清”。但这个算字被抄作了“笑”字。七十五回中,有一处又把“算”字错写成“美”字。可见这个抄手只知道算字的一种写法,俗体“??”“??”则他不认识,以至把它又错成了字形略近的“笑”、“美”。那么,在过录这条脂批时,他由于不认识底本上的“算”字,而想当然地把竹头丢掉,写成他所认识的“弄”字,就不奇怪了。另外,这位抄手过录的正文和批语中,不常见的字(由于他文化水平不高,这些不常见的字可知也是他不认识的字),他常常丢掉半边,写成常用的字。比如把“殡”字写作“宾”、“诔”字写作“耒”、“夭”字写作“大”等等,不胜枚举。这也可证把“算”错成“弄”是符合他个人的特点的。

如果我们上述的校改不错,那么,这条脂批就有意思了。它告诉我们:贾赦的结局也是一死,而且可能比贾府其它主子还死在先,是不出那次赏月之后两年的事。尤可注意的还是,贾赦之死并非善终,也是不得好死。这有两条旁证:

一是甲戌本第一回《好了歌解》“因嫌纱帽子,致使锁枷扛,的朱笔侧批:“贾赦、雨村一干人。”这可证贾赦是下狱而死的。

二是七十五回贾珍设夜宴于会芳园中,忽听祠堂那边墙下有长叹之声;一阵阴风过去,又听得祠堂门窗开合作响,宁府主仆毛骨悚然。这段正文之下,此抄本有一双行长批:

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放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运)相关,必有之利(刺)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

拋掉批语中的迷信色彩不论,仅看脂砚斋关于“先示吉凶”的话,就足可为上面的校释作证了。这里的意思是说,“数尽”、“凶”事出在荣府,但先由宁府展示“异兆”,因为宁府为长,祖宗的灵牌设在那里。中秋异兆既是预伏荣府的吉凶,荣府的长房、袭爵者不正是贾赦吗?他的恶迹不是比贾政更昭著吗?再联系起全书的构思和关于甄府出事的描写以及脂批来看,八十回后,贾府必有一巨变。在那巨变中,首当其冲的,不是贾赦又是谁呢?

第七十二回写到旺儿家的来求凤姐帮忙,要迫使彩霞父母将彩霞嫁给旺儿的小子作媳妇,此事讲完后,凤姐便对旺儿家的说,快把所放的账收回来。凤姐反复解释说,她所以放账,其间确有难言的苦衷,她完全是一片痴心为了维持整个荣府的庞大开支,想不到如今倒反落了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声。这句话下,有一条双行夹批,俞平伯氏《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初版、新版均校读如下:

可知放账乃发(家),所谓此家儿如(知)耻恶之事也。

这其实是望文生义,把批语孤立起来,并不顾及小说内容的结果。因为无论是王熙凤的这段“诉苦”,还是这整回书,都没有涉及什么“发家”的事;就是整部《红楼梦》也没有写到什么因放账而“发家”的内容。另外,把“家”字调上去,使下旬成为“所谓此儿知耻恶之事也”一也不成文。并且那意思还变成了王熙凤懂得羞耻和罪恶,更全然不符合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的本色。我以为这样校读比较妥当:

可知放账乃(事)发,所谓此家兒(鬼)如(知)耻恶之事也。[为了更顺畅一些,还可将“所谓此”校读为“此所谓”。]

这里,原抄的“乃”、“兒”、“如”三字皆因形近而误(“乃”是“事”的草书之误),道理一想自明,不赘。下面仅从内容上来谈谈我们这样校读的依据。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本回书中所写的两件主要的事:“王熙凤恃强羞说病”与“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在前一个内容中,作者写王熙凤在贾府每况愈下的形势下,心劳日拙,重病倒床,但仍不肯败下阵来,要强打精神作最后的挣扎。如此描写,不仅是刻画这个形象的需要,也是全书转入揭示贾府总崩溃这一艺术构思的需要,容易理解。可是,来旺家的为儿子找媳妇来求凤姐作媒,这件极平常的事怎么又插在里面,而且要花那么多篇幅去写,并在回目上大笔特书呢?

原来,这里面是有文章的。

一、此回中写来旺家的谋亲是宾,出凤姐“放账事发”是主。这只要细读凤姐与来旺家的谈话就可明白。凤姐说:“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赶今年年底都收了进来,少一个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哩。”这不是说明放账的事不仅让人知道了,而且已引起相当严重的舆论了吗?而放高利贷在当时至少是为成文法律所禁止的。尽管封建法律从根本上讲是维护贵族利益的,同时在执行过程中,也“徇情枉法”的多,但既有律令,就可以被别人利用作为击毁自己的武器,精明的王熙凤岂能不加留意?她决定把账收回,是权衡了利弊,预计到了可能由此而引起的风浪。一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的王臣民熙凤,今日忽然畏惧起来,匆匆缩手,可见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非同小可的程度,不得不预留地步了。

二、由放账的事,就牵动了凤姐和来旺一家的关系。来旺老婆是凤姐的陪房、荣府女仆的头目之一;来旺本人也是凤姐的亲信奴才,是她违禁放账的总经理。这也就是在风浪到来之前,凤姐为什么要向来旺老婆表白苦衷、一再说明自己放账目的的原因,也是她为什么必须对来旺家“开恩”,满足其无理要求,逼迫彩霞父母允婚的原因。

三、但来旺的小于偏偏又是个流氓,彩霞坚决不肯嫁给他,彩霞偏偏又与贾环相好,是赵姨娘竭力网罗作臂膀的人;而来旺夫妇偏偏又看中了彩霞,非她不娶,这就使事情变得十分微妙,错综复杂。从凤姐素日与来旺夫妇的关系,以及她要拉着来旺夫妇共度风险这一点来说,她必须进一步收买他俩,完全满足其无理要求;但要满足这一头,又牵动了与赵姨娘等人的矛盾:是比较难处理的。结果她巧妙地处理了:把强迫彩霞父母允婚的事让贾琏公开出面,承担主要责任;自己则两头做好人:既笼络了来旺夫妇,又不让赵姨娘一方抓住她倚势压人的把柄。

上面几点还仅是第七十二回中不到半回书的内容,就已经织进去宁这么些矛盾纠葛,并为矛盾的进一步展开和解决留下了广阔的天地。何况婚事本身也还没有最后议定,后来是否又有变卦,彩霞本人是否会采取反抗行动,也还是个悬案。单是这些内容,就很够后半部书一写的。所以,如果把“来旺妇依势霸成亲”仅仅看作一个孤立的小插曲,或仅仅看作是作家对包办婚姻、贵族权势的控诉,那就过低地估计了它的意义和作用。倘若竟是那样,借脂砚常用的话来说,“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回书的上半回写的又是什么。

此回书开始,承接上回,继续写鸳鸯遇见司棋私情的事(这事后来又成了邢夫人、赵姨娘派与王夫人、凤姐派矛盾斗争的一个内容)。接着,便写贾琏向鸳鸯借当,怕不成功,求凤姐再给鸳鸯说说。凤姐和平儿提出了条件:要二百两银子的谢礼。贾琏说:“你们也太狠了……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麻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忿然作色道:“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贾琏见她生气,连忙道歉说:“说句玩话就急了。”凤姐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王熙风听见“利钱”二字就急成这样,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嚼说”的,不正是“利钱”二字一一违禁重利的放账之事?而现在,连贾琏这个“家亲”也“嚼说”起来(过去,凤姐放高利贷的事只有平儿、来旺等心腹知道,对贾琏也是瞒着的),又怎么不叫她“着急”和“戳心”呢?

这件事刚说完,来旺媳妇就来了;接下来即上文说的“倚势霸成亲”的故事。由此可见,这第七十二回回目标明的“羞锐病”、“霸成亲”,无非又是“假语村言”,它真正要揭示的内容是:各种矛盾正在激化,王熙凤心劳力拙,并且放账的丑恶之事已经暴露,缺口打开,狂风巨浪就要来了。王熙凤面此危局,决不能躺倒,她要“恃强”以作挣扎。

因此,我认为,上引那条脂批,当以如上校读为是。不是什么“放账乃发家”,而是“放账事发”;不是“此家儿”(凤姐)忽然立地成佛,发现了“羞耻之心”;而是这些“丑恶之事”,“家鬼”既知,就要与凤姐过不去了。凤姐说“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那么,有这些“家鬼”在,又将引出什么来呢?

感谢这条脂批用点睛之笔为我们揭示了本回书的中心内容。明白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全书的矛盾发展过程,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艺术结构,大有补益。

我们知道,一直到第六十九回,王熙凤都是作为一个咄咄逼人、目中无人的形象活跃在舞台上的。其间虽也发生过种种矛盾和不遂心的事,但她始终稳操胜券,纵横捭阁,游刃有余。在“恃强羞说病”之前,她最后的一桩伟迹就是大闹宁国府,将法律,都察院、荣宁两府上上下下都玩于股掌之上。她派旺儿怂恿张华告状,扬言“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有事的”,“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真是随心所欲,无往不胜。此时的王熙凤何尝怕过人;此时的邢夫人、赵姨娘辈,谁敢公开和她交一次手?

可是,从第七十一回开始,我们不仅再也看不到王熙凤那杀伐决断的“英气”,反而看到了一系列反常的现象。首先,便是第七十一回所谓“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的故事:在为贾母庆八十大寿的“好日子”里,邢夫人抓住一件“值一个屁”的小事,当着王夫人和众族人的面,给了王熙凤一顿羞辱,把她弄得又气又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诚然,事情本身在贾府来说,算不得什么,真是只“值一个屁”。但它的意义却不同寻常:邢夫人(包括在这件事上十分活跃的赵姨娘,以及与邢、赵“互相联络,好作首尾”的管家婆子们)开始向王熙凤主动发起进攻了。邢夫人一党为什么敢于这样做?凤姐又为什么一时对付不了呢?造成这次直接交锋的原因可以追本溯源找出许多条来,但有一点是不可少的,那就是此时的王熙凤有把柄捏在对方手里了。而且这还不是一般的把柄,是足可把王熙凤压下去的把柄。这类把柄也可以列数出许多件来,但至少有一条是少不了的,那就是违禁放账。正因为如此,王熙凤才破天荒地忍气吞声,转入防守;邢、赵辈才得寸进尺,愈攻愈紧。
紧接下来,我们看到的就是“王熙凤恃强羞说病”一一她要挣扎,要固守阵地。而邢、赵辈则抓住战机,四出活动,在主子和奴才中间组织力量。先是赵姨娘乘机挑拨林之孝家的,林又怂恿小丫头去向邢夫人的陪房费大娘告舌,费一伙同邢夫人顶撞,为之打气。后来则是林之孝反对帮助旺儿家娶彩霞,赵姨娘也插手此事并趁机向贾政进谗。邢夫人则亲自出马,公开挑动迎春反对凤姐和探春,最后抓住绣香囊的事再给王夫人、凤姐一个主动出击,直闹一台抄检大观园的大事来……
在这种种巨变中,尽管矛盾双方总的说来还处于拉锯战的形势,特别是探春出面打了几仗,致使两派胜负参半,但我们看得清楚,王熙凤完全是取的守势,她是步步往后退的。下面,我们再来看庚辰本第八册上的另外几条脂批:

第七十:回写道,王熙凤向来旺媳妇诉苦,谈到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娘派人来索取一百匹锦缎。此处有批语:

妙。实是家常触景问梦,必有之理,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

第七十四回,凤姐对平儿说,自己过去太要强了;今后养病要紧,得乐且乐,不再卷入是非漩涡了。脂批说:

历了(来)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可伤可叹。

同回,抄检时,邢夫人心腹王善保家的打头阵,凤姐以卑躬的口气向这个雄赳赳的奴才建议:是否以不要抄检薛宝钗的屋子为好?脂批写道:

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

是的,第七十一回以后的王熙凤,确乎“迥又是一个人矣”。这是她生活道路上发生大转折的时期。而王熙凤是贾府封建大厦的主要支柱,她的这一转折,对于贾府的崩溃结局具有什么意义,那就毋需在这里多说了。

从王熙凤稳操胜券大闹宁国府,到她被邢夫人当众羞辱而灰心落泪,按书中点明的时令计算,相隔有八九个月时间。这几个月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以致邢夫人辈能由守转攻,王熙凤由攻转守?这一点,前八十回中没有直接说。因为曹雪芹是从不作开门见山文字的。但他又是一位缜密而技巧圆熟的作家,肯定会用各种巧妙办法来逐步交代清楚这些内容。可惜这些内容中,我们现在只看到“放账事发”这一点,其他的都随着八十回后原稿的“迷失”而无由再见了。今天,我们最多只能根据前八十回的描写,对其他内容作出近似的推想,但即使把它们都推想出来,也无法想象作家将用什么办法去表现,从而无法借鉴其艺术经验了。这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最后,我们还想对一条内容虽不十分重要,但能对校勘工作提供经验教训的脂批,谈一点个人的意见。
第七十二回原文写道:“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风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地满口应了出去。”庚辰本在这段话中间,夹了一条双行批语。这两行字的原抄式如下:

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何等体面(今时人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此正是回今时女儿一笑)
便心不由意的……问贾琏可说

原抄本上这条夹批跨了行。俞氏《辑评》初版把它校录为:

今时人女儿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此正是回今时女

儿,一笑。

按这样去校读,图体面的是“女儿”,是“女儿”自己误了自己;《红楼梦》写这一段故事,是在嘲笑现实生活中的这类女儿,在书中,就是嘲笑彩霞。如此校读,显然大谬。《辑评》新版重加修订时,改为:

今时人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女儿。此正是回今时

女儿,一笑。

这样校读,比初版有了进步,但仍有问题:第二句从语法上说,仍然不通;从内容上说,与作者、批者的原意南辕北辙。我认为应该这样校勘:

今时人因图现在体面,误了多少女儿。此正是回(为)今

时女儿一笑(哭)。
这样校读,有如下理由:

一、按我国古代经籍的排版和抄写规矩来说,凡句中双行排列的小字评注,都是先读完第一小行,接读第二小行。如果评注跨了行,则在第一大行中,按一、二的顺序把两行小字都读完,然后再接读第二大行中的一、二小行。所以,按这个规矩,俞氏《辑评》初版所录,不算错。但一般中有特殊,此册书的抄手不懂得这个规矩,自己立了一个规矩:遇到双行评注需要跨行时,他茬头一大行中先把第一小行写满,接着便将下面的文字写入第二大行的第一小行中;写不完的,再回过头来写在头一大行的第二小行中;还写不完,又接写于第二大行的第二小行里。所以,读他抄写的这类跨行双夹批,只有按他的规矩,才读得通。即读完“今时人”便读第二大行第一小行“因图此……误了多少”,然后再折回头去读头一大行第二小行中的“女儿”,最后再接读“此正是……”。这册抄本从第一叶到第二十九叶,凡遇跨行的双行小字夹批(共有五处),都是这样抄写的,也都应这样去读。《辑评》初版因为不明此义,才统统都弄错了。
判明抄手的这个特点很有用处,不仅使我们能读通上述那些跨行双行夹批,而且也可以找到其他若干批语错抄的原因。比如第七十二回一条句下双行批是这样的:

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写贾老则不然文若不如此写

之情细想一部书总不则又非贾老

此批在这个抄本中并不跨行,为什么错讹若此?原来抄手不仅在过录批语时按自己另立的规矩办事,而且在读别人的抄本(底本)时,也按自己的这个规矩去对待。由此可知在底本中这条批语原是跨了行的,它的版式当为:

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一二(年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写贾老则不然(成)文若不如此写之情细想一部书总不则又非贾老)赵姨娘道……老爷还不知道

脂京本这位抄手按自己的习惯:(1)先读第一大行中的第一小行批注,(2)便接读第二大行第一小行批注,(3)再回头去读第一大行第二小行批注,(4)最后读第二大行的第二小行。这就是导致脂京本中这类批语文字错乱的原因。
掌握这个特点,还可以知道脂京本的版式与它的底本并不完全一致。这对考证庚辰本、己卯本等抄本的源流当有更多的用处。

二、现再回过头来读有关彩霞的那条批语。我们所以作那样的校勘,第二个理由是:从内容上来看,彩霞并不是曹雪芹所贬斥的,人,相反,他对于这位无告的女奴是寄予深厚同情的。小说中写到的“图体面”者,明明是她母亲而非彩霞自己(彩霞是坚决不愿嫁给来旺的小子的),作家怎么会去“笑”彩霞呢?《辑评》初版所以校读为“今时女儿因图此现在体面”,新版所以校读为“此正是回今时女儿,一笑”,另一个原因,便是辑者对彩霞这个人物的看法与作者曹雪芹不一样。这就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一个问题:怎样看待《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怎样摆正我们的爱憎感情?

《红楼梦》中的人物,都生活在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其间有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立,有假恶丑与假恶丑的斗争,作家肯定、同情的人物之间也存在着种种矛盾,情况很复杂。我们必须分别情况作具体分析,然后才能正确地确定自己的爱憎。特别是面对假恶丑与假恶丑之间的斗争时,更应注意,切不可将一方的立场作为我们的立场,轻率地表示同情与憎恶。即以邢、赵与王夫人、凤姐之间的冲突为例,应认为双方都丑恶,都是作家鞭笞的对象,这才对头。有人在单独论到凤姐的恶迹时,固不乏愤激之情,但把她与阴微卑贱的邢、赵摆到一起时,字里行间却又流露出对凤姐的同情与赞赏,这就未必妥当了。

此外,我们也不应爱其人而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而恶其余胥。比方,我们爱宝玉就不能连袭人也爱,憎贾环就不应连彩霞也憎。因为亦如生活本身的丰富多彩,《红楼梦》中的人物之间存在着极其生动、微妙、多面的关系,用形而上学的观点去对待它,必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这不仅在《红楼梦》是如此,对一切真正揭示了生活真实的优秀文学作品,恐怕都应作如是观。

从这条脂批的校勘工作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两条教训:(一)作文字校勘,不仅要掌握版本的一般规律,还要认真研究各个本子自己的特点;否则,以一般代替特殊,是难免不闹笑话的。(二)文字校勘不仅是一项语言文字学方面的工作,它更是一项对作品的思想、艺术作进一步深入探讨的工作;所以若把文句从全书中割裂出来,孤立地就文句本身进行考校,那也是难免不出纰漏的。

戊午二月初三初稿

己未腊月廿八点定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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