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情结的悲剧:林黛玉、妙玉的性格分析

作者:严明 江蔚
《红楼梦》中作者曹雪芹用饱醮心血之笔塑造了一个个悲剧人物典型,其中林黛玉、妙玉两人的悲剧更是典型中的典型。细品这两人,总觉得她们的个性中暗含着某种扭曲。林黛玉、妙玉的人生悲剧的形成不排除社会历史客观际遇的摧残,不排除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的压抑,不排除生理病理等先后天缺陷对她们身心健康的损伤,此外还应该有某种主观自为的原因。这就是作为中国封建时代才貌双佳的少女,其心灵上积着一种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自恋情绪,这种自恋情绪便是林黛玉、妙玉两人人生悲剧的内在根源。

“自恋”一词源于古希腊神话:有位名叫纳西塞斯的青年爱上了自己在水中映出的影子,跳下水去想拥抱自己的影子,便溺水而死,在他落水的地方长出一株美丽的水仙,后人于是把人们心理上与纳西塞斯相类似的顾影自怜状态称为“纳西塞斯情结(Nareissim)”,又称为“水仙花情结”。奥地利医学家弗洛伊德(Freud,1856—1939)在1914年把严重的“纳西塞斯情结”称为“自恋症”。弗洛姆(Fromrn-Erich,19012---1980)在《弗洛伊德思想的贡献与局限》(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一书中提到:“对自恋的人来说,似乎唯一完全真实的部分是他们自身,包括感觉、思想、野心、愿望、身体、家庭,任何他们的、或是任何可能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所思考的是真实的,因为他们在思考它,甚至他们的恶习也是德行,因为那是他们的。任何与他们有关的事物都是丰富多彩而且充满现实性,任何在他之外的人和事物都是昏暗、丑陋、没有生气的,几乎是不存在的。”现代心理学的实验表明,这种自恋情结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而在少女身上,尤其是聪明、貌美、才华出众的少女身上则更严重一些c这种少女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细腻的敏锐的主观感受,因而也能够自觉地回视自我,并由这种回视看到自己的出众,夸张自己的出众,进而发展到孤芳自赏,表现出多愁善感、爱洁成癖、孤高冷漠、蔑视他人等性格特征,凡事极易以自我为中心,过多苛求别人的爱护与赞美。其强烈的自尊自爱稍有不被满足,便会产生强烈的受伤感,不能自控地向他人传达这种创伤感,形成“自恋性人格”。具有这种自恋性人格的人,与他人交往困难,易造成人际关系的不和谐,给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罩上不愉快的阴影,也直接影响自己的身心健康(参见王维亮的《变态心理学》,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版) 林黛玉和妙玉的自恋性格表现出的种种自恋情结几乎贯穿于自人物出场到悲剧结束,是构成人物性格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井进而成为她们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
林黛玉和妙玉两人的自恋性格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与两人在身世、才华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密不可分 两人都是“苏州人氏”,同出身于“经书仕宦人家”,因而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黛玉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美少女。在宝玉眼中,林黛玉不是仅仅“美丽”二字就能形容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而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内,风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还有那学会了长叹一声的鹦鹉,忠心的紫娟和盈室的药香。在这里,是一种着重灵性生活的境界,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个少女岑寂的灵魂,这一切在她的诗作中有所表现。黛玉有咏絮之才,曾魁夺菊花诗.在诗社中时有佳作。中秋之夜,与湘云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吟诗把风神灵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丽,并使得她的一言一动,在多愁善感之中,发散着一种“美人香草”的韵味和清妍雅丽的风格。妙玉虽是位带发修行的女尼,但也是位资质不凡、天赋颖慧的少女。林之孝在王夫人面前首次提到妙玉,说她“模样又极好,文墨也极通”,认为她博览群书,甚至连“经文也不用学了”,妙玉不但博览群书,而且读书不腐,自有见地。第七十六回,她在中秋之夜与黛玉、湘云论诗,主张应该写“真人真事”,反对“搜奇捡怪”,使林黛玉、史湘云二人皆道“极是”。其真知卓识远非腐儒可比。妙玉诗思敏捷,才情出众,中秋月夜联诗,乘兴挥毫,不假思索,运笔如流,佳句频出,威同宿构。一十三韵,一挥而就,令林黛玉、史湘云赏叹不已,皆称她为诗仙。妙玉不仅在文思方面较为突出,她还擅长养花修木,在她修行的栊翠庵中“花木繁盛”,“比别处越发好看”,不但使“见得最多”的贾母连连称赏,而且连“心如枯木死灰一般”的李纨也为之神动。妙玉不同凡响,烹茶煮茗,音律博弈,鉴赏古玩无不精通。第八十七回中,妙玉与宝玉两人在潇湘馆外听黛玉弹琴,认为黛玉琴音太过,恐不能持久。果然琴弦断了一根,都说知音难寻,而妙玉却凭自己出众的才华而于无意中成为“知音”。妙玉的确不同凡响,她虽离群索居,但争奇斗艳的群芳仍旧遮蔽不住她异样的光采;她虽然自甘寂寞,但喧嚣扰攘的尘世还是淹没不了她那独特的声音,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曹雪芹以明快的文笔为妙玉唱出“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赞美曲。林黛玉和妙玉这样的女子自然比一般女子更易以自我为中心,希望得到别人的赞美,甚而孤芳自赏,她们的自爱自赏,顾影自怜,正是其自恋情结的外在表现。

黛玉和妙玉的自爱自赏是她们发挥才华、争强好胜的内在动力,使得她们具有极强的表现欲。元妃省亲时,黛玉原来“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 ”(第十八回)这是一种在尊长面前的逞才心理,源于对才华的自恃自赏。林黛玉对才华的自恃自赏,在大观园的诗社活动中表现得也很突出。第三十七回中,众人限韵咏海棠,各自悄然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众人都有了,在李纨的催促之下,黛玉“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同样有着绝世奇才的妙玉,在第四十一回中,妙玉请林黛玉、薛宝钗饮茶,因黛玉问是否为旧年雨水而被妙玉冷笑地讥为“大俗人” 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中秋月夜联诗,当林黛玉想了半天以“冷月葬花魂”对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时,妙玉出来称赏“好诗”,并说:“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并邀两位至庵内吃茶。当林黛玉向她请教时,她也没推托,一十三韵,一挥而就。从她从不在人前作过诗而作诗,而且是在众姐妹中才情较高的林黛玉、史湘云面前作诗,可以看出她是要显示才华,正反映了她的自恃自赏。

不仅如此,林黛玉和妙玉还自怜自伤,夸大着自己的不幸。这种以自爱自赏为根基的自我怜惜自我哀伤是她们顾影自怜的重要表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听人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 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又听唱道“你在幽闺中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一段曲子,便可勾起无限联想,怜及自身。”另外,秋雨黄昏的触景伤情,也会引起她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怜惜与感伤。第二十九回,“那林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看着,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的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更是无端无由而又极其典型的顾影自怜。总之,几乎所有的人事情态,自然变迁,都可以因了林黛玉强烈的自我观照而成为她自怜自伤的诱因。林黛玉的自爱自怜最集中的表现还在她的诗句中。如“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三十八回《咏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三十八回《问菊》);“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二十七回《葬花吟》)。类似的诗句俯拾即是,它们是黛玉敏感的诗人气质、病态心理特质和超常的自恋情结的外化,其中寄托着她艾艾的理想、幽幽的感伤,更寄托着她对自己的美质自觉的观照和高扬。她时刻把眼睛对着自我,细腻地感受着自我,欣赏着自我,怜惜着自我。她自觉地沉浸于自爱自赏自怜自伤中,“对景感怀,凭栏垂泪”,“无事闷坐,泪道不干”成了她的惯常形态,“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成了她的惯性行为。于是,所有的美丽聪明,所有的凄凉、不幸在她的主观意识中被成倍地扩大与夸张。至于妙玉,书中虽着墨不多,却也反映出她的顾影自怜。第七十六回,妙玉听见大观园内赏月,又吹的好笛,也出来玩赏这清清皓月。此时此地的妙玉面对此情此景,她想到的是月圆之夜、家人团聚,而她身边却只是日常服侍她的下人和女尼,没人能够关心她,体贴她。这月圆之夜,更多的是引起她怜惜自身的愁苦遭际。以至于第八十七回中,妙玉与惜春对奕,因见宝玉,问了一句“你从何处来”,而宝玉认为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一旁的惜春笑宝玉“这有什么难答”,而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了,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站起来便要告辞。可见,妙玉并非一如她所给人的印象:冷漠,对世间的一切都很淡泊。其实作为一名出家人,虽带发修行,但仍应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而妙玉却仍不忘怀现实生活。中秋之夜,步出掸关,与小姐们共感哀凄,反映出她精神上的寂寞,不甘心“红粉朱楼春色阑”,而等待她的只是蒲团上的寂寞清冷一生。人们的感情是需要互相分担,互相慰藉的,无论是喜悦或是哀愁,都需要与他人分享或向他人诉说,更何况是少年人的情怀?林黛玉尚有宝玉这样的知音,尚有紫娟这样的如心,但妙玉呢?很少有人关怀她,很少有人理解她。她的心身得不到人们的爱护和温暖,她的情感得不到人们的体贴和友谊。正是这种冰玲的环境造成了她冷漠的感情,这种孤独的生活铸就了妙玉孤僻的性格。虽如此,但自视极高的妙玉又不愿去迎合众人,只能低吟“苦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在自怨自艾中夸大着自己的不幸。

自恋人格的另一大特征是在与人交往中,把自己处于孤立状态,造成极强的孤独感。有自恋情结的人严重以自我为中心,唯我独尊,渴望别人的特殊赞美和特别爱护,因而一般正常人际关系难以满足他们这种过份的苛求,产生孤独失意之感便势在必然了。与宝玉的身世境遇相比,林黛玉自然多了一份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的不幸,但与史湘云、迎春、岫烟等相比,她仍然拥有较多的温馨:首先贾府的老祖宗贾母视她为“心肝宝贝”;其次,贾府的几位重要女眷,如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也都对她关心爱护;特别是在贾府的各种重大场合中,林黛玉还享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在贾府这个极重礼仪的显赫大族中获得了迎春姐妹尚未得到的殊荣。这些都足以说明贾府上下的人对林黛玉的重视,林黛玉强烈的孤独、落寞、凄凉、失意之感从何而来?诚然,客观遭遇的不幸确实在林黛玉的心灵上埋下了孤独、哀伤的种子,但必须看到她所以时刻饱受着孤独哀伤的煎熬主要在于她的自恋情结使她不自知地将不幸的阴影严重扩大,这点只要与另一位与林黛玉遭际相似的女孩史湘云相比就显而易见了。史湘云不幸,“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丝谁知娇养”,偶尔到姑奶奶贾母这边住住,也不过是位临时客人,与林黛玉相比,哪有嫡亲的外祖母疼爱,哪有多情公子的知心知遇朝夕呵护?然而史湘云没有那么多眼泪和幽叹.她达观、洒脱且“英豪阔太”。中秋夜,见林黛玉叉在“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汨”,史湘云劝道:“你是个聪明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还有病,还不自己保养。”相形之下,湘云豁达黛玉狭窄,湘云刚强黛玉脆弱,湘云超脱宽宏,黛玉却时刻不能摆脱心灵的孤独。膨胀了的孤独感,积淀成“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扭曲的性格。林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固然有其超凡脱俗之处,但她却使这种超脱极端化了,病态化了突出表现在她从来就以自己的美丽与多才为资本,眼里不容人,极“看不起人”,“专爱挑人的毛病”。自恋情结破坏了林黛玉的审美心理和审美评价,也扭曲了她的心胸和限制了她的气量,致使含酸易妒成为她定型的心理特征。第五回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不想如今忽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不大许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太得人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喜与宝钗处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悒郁不平之意。”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极其敏感的防线,时时提防着他人的“来犯”。这实质也是在自恋情结浸泡之下带有病态的自尊自爱,因而必然导致极端的敏感多疑,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件事,也都用尽心思从各个角度去猜忌.一旦感觉有伤“自尊”便“耍小性儿”还击。林黛玉初到贾麻,时刻谨记母亲的遗言“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不是出于意欲谨小慎微地做人.而是出于“生恐被人耻笑了去”。周瑞家的送来了“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宫花“新巧”.而是是否为“别人挑剩的”。宝玉借《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妙词来试探.她想到的首先是宝玉是否“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有一次她去怡红院.刚与碧痕拌了嘴的晴雯对宝钗“有事投事,跑了来坐着”正没好气.便隔墙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谁知黛玉一听,竟然立刻就在心里唤起了这样的想法:“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其实晴雯此举,纯粹是误会,可她却想到自己是“依栖”人家,那一夜,竟“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林黛玉十分敏感,同时又言谈尖刻。宝钗曾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太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正反映出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尖酸刻薄”是林黛玉自恋情结支配下的惯性行为的顶点,也是她把自己孤立起来的直接因素。固自我欣赏而讥讽他人“不好”而尖酸刻薄;因唯我独尊妒忌别人的长处而尖酸刻薄;因爱怜自我、维护自我、猜忌他人而尖酸刻薄。诚然,在贾府及大观园.林黛玉自有其可贵的任情率真的个性,但目无下尘、使小性儿、多疑、尖酸刻薄等种种自恋情结的副产品叉消损了她的个性美,使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同样,妙玉才华过人、姿色出众,加上女尼这一特殊身份,在言谈、行为、举止各方面不得不约束自己,因而使她的性格复杂,让人捉摸不定。她孤僻、高傲、过洁,又自尊自强,不可轻犯,使人们或敬而远之,或厌而避之,应该说妙玉的性格不合时宜,不为权势所容。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最能充分体现妙玉的性格特征。贾母等一行人来到栊翠庵,妙玉奉了茶给贾母后,便拉了薛宝钗、林黛玉来到自己耳房。作为栊翠庵的主人,她没有陪着贾府的老祖宗及其他人,没有对贾母表示出格外的尊敬和殷勤,而是拉了自己愿意亲近的人喝知己茶。这是对权势的轻视。煮水品茗间,她把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物。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脏,要扔掉。后经宝玉请求才送予刘姥姥,并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投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妙玉天资出众,身怀绝才,不幸禁锢佛地,不能施展,这就形成了她孤芳自赏,蔑视世人权势的性格。面对这种孤傲高洁的性格,不是避而远之,就是敬而畏之,连黛玉、宝钗也不例外。品茶时,一贯从容不迫的宝钗,此时也显得拘谨而又小心,往常口角锋利的黛玉。此刻也变得含蓄而又隐忍。宝钗基本上一言不发,黛玉刚刚询问了一句话,就出人意料地被妙玉冷笑地讥贬为“大俗人”。从此黛玉也就黯然无语。二人茶毕,即相约起身告辞,“知她天性怪僻,不敢多话。也不敢多坐”。宝玉曾说妙玉高洁的个性是“万人不入他的目”,而她也就“不入万人的目”了。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过洁孤高,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的。宝钗说她“怪诞”;就连李纨这样与世无争善良宽厚的人,也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岫烟与她傲了十年邻居,又有半师之分,也说她“僧不僧,道不道,女不女,男不男”、“放诞诡僻”。显赫的家世,高贵的门第,本就容易使无知的心灵产生超越常人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在父母、家人的娇容之下又往往会变成一种极强的自尊心。卓绝的才华,出众的天资,又常常不由就使人孤高自许,独行其是;而身怀这种才识又不得施展,遭受排挤,在这种境遇下,就更容易变得我行我素,兀傲不羁。许多病人的心理本来就与健康人的心理有着许多微妙而又不易测度的差异,而病态的生活就更会使人正常的情感受到扭伤,受到歪曲。心理学家认为,有自恋性人格的女子,常把自己当成苦难女神的化身。她们以表现自己的神圣和不幸为满足,又不断地扩大且自觉地感受这种优越和不幸,并不断地把自己的优越感与痛苦感变相地传达给周围的人们,使他人感到压抑或痛苦,至少也在心理上产生不愉快([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 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二十二章《自恋》及第737页)。林黛玉和妙玉正是这样的女子。她们的自恋性格使得她们拒人于千里之外,同时又使自己愈加自怜自伤和郁闷,心理处于一种难以解脱的不正常的紧张状态。因此,黛玉在与宝玉的爱情生活中,出现了颇多的挫折。自恋情结使得黛玉对自己的感情百般矫饰,这种矫情,扭曲了黛玉的性格,也制约和限定了向宝玉表达爱情的方式:矫情—— 试探,再矫情— —再试探,造成两人感情沟通过程的迟缓和漫长。林黛玉极度膨胀了的自恋情结,过份的自赏自怜,使她在爱情生活中把种种猜疑和刻薄一古脑儿地渲泄到恋人贾宝玉身上。在爱情的路上,她苦苦挣扎终于走完了她所能走到的最后一步,把生命交给了爱情。而妙玉,作为一位女尼,原本应该磨灭情欲,然而她却心系尘世,对宝玉产生爱慕之情。但高洁的她怎允许这种情感表露出来?于是她压抑着自己。惟其不应有情欲而为情欲所困,所以她遭受的惩罚更为残酷:最终在魂不守舍之际,成为强人肉欲的牺牲品。其人生结局正如靖藏本四十一回,妙玉拒收刘姥姥用过的茶杯时的眉批所说:“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

林黛玉和妙玉两人是中国封建时代聪明、美丽、心性高洁的少女。自幼父母双亡,身世坎坷,寄居在封建大家庭— —贾府。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并没有使她们藏愚守拙,反而更加自尊自爱。同时无形中叉多了一份自卑。这两种矛盾心理冲突造成了她们狭隘的性格。林黛玉幼丧父母,寄人篱下的命运,在她的内心结成解不开的隐痛:大观园的繁华热闹,只是愈益衬托出她心中的孤寂:别人家中的笑语温情,却又加重了她心里的悲酸。她正是在那无以复加的顾影自怜中想象着、扩大着自己的美丽和不幸,酿造着、品尝着人生的苦酒。她那先天不足的“病心”,终于在她无以复加、彻里彻外的自恋情结催促下,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并由于客观环境的变迁而最终破碎。她的生命之弦在她“太过”得“可袭金石”的心性之下,轰然崩断。林黛玉的爱情、人生悲剧就如此酿造了。妙玉生性高洁,蔑视权贵,正因有感于权贵的卑劣与污浊,她才会面临贾府的邀请,首先示之以高洁的自尊,但又因迫于生活困顿,又不得不投奔权贵之家。在这花柳繁华的大观园中,她企图用蒲团载着青春去寻找空寂。时时观照自己的不幸,自觉体验着自己的悲哀,不断进行着自我折磨。同时,她又不断地把心灵中变形的痛苦以变相的方式向周围的人传达甚至是宣泄,给他人带来不快,这又使得她在怀疑一切、排斥他人的同时孤立自我。作为一名带发修行的女尼,地叉不是“四太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个硬把“七情六欲”苦苦包扎起来的“槛外人”,镇日关得紧紧的栊翠庵的大门也不能阻挡她心里的“邪魔”向外冲撞,最终在迷香的诱惑之下落人强人之手,走完自己的人生悲剧。

林黛玉和妙玉以她们特有的美丽、感伤与自恋情结,以她们身上所笼罩的美被毁灭的浓重悲剧气氛,使人体验到生命的可贵,体验到生存、追求、爱、超越的痛楚与艰难,更使人在这体验中得到苦涩的审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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