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淡史湘云情节之修改

作者:常枫
一   湘云情节修改之辰迹

《 红楼梦》 中三个外戚女子以史湘云出现得最迟,到了廿回才写到她。但在脂批中却出现得很早,第二回中冷子兴和贾雨村谈说贾府,说到“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有夹批道:“因湘云故及之”,同回“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句旁又有批道:“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十三回中宁府办丧事时,众人来吊,写了“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句旁庚辰本脂批:“伏史湘云”,甲辰本脂批则是“伏下史湘云”,有正本之批是“伏史湘云一笔”,甲戌本批道:“史小姐湘云消息也”。看来批者是很重视湘云的。当黛玉及宝钗出现前,都有类似的批语,亦可见她是与钗、黛鼎足而三的人物。但在正文中她却出现得很迟,直到廿回谈起宝玉有个呆意存在心里,说“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这是湘云在正文中第一次被写到,事先却未介绍交代一下,实在提得突然。这回提过,稍后才又写道:“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 … 忙问好厮见。”这样的出现,虽在前面写了一笔之后,也还是叫人觉,则得没头没脑的。十三回中既然脂批说史鼎夫人来即是湘云消息岂能隔了好几回,又经过省亲等许多事情以后才如此出现?前人对此也曾提出疑问。如清代王希廉在《红楼梦摘误》 中说:

史湘云同列十二金钗中,且后来亦曾入住大观园,结社联吟,其豪迈爽直,别有一种风调,则初到宁荣二府时,亦当叙明来历态度。及十二回以前,并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丧中,叙忠靖侯史鼎夫人来吊,忽有史湘云出迎,亦不知何时先到宁府。突如其来,未免无根。恐系翻刻误填,非作省原本。

徐凤仪 在《 红楼梦偶得》 中说:

十九回省亲事甫毕,接着写贾珍邀宝玉听戏看灯,隔日未久,湘云即来荣府,但湘云乃贾母素爱之人,省亲大典,何不接伊来府,若谓来在府中,何不与外戚之钗黛一同带见赋诗,而使之向隅?且元春又与之姊妹行,何竟不询及?

廿回中史湘云的突然出现,显然她并非第一次来荣府,那么在此回之前为何一笔不写呢?徐凤仪所提,也很使人同感,湘云来历至少应在干三回史鼎夫人来后加以叙说才是。王希廉所见版本“忽有史湘云也迎”一句,而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印行的《 红楼梦》 中却作“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这两个版本的多出之处不同,显系因见原书中湘云出现的突然,而为他人添加的。

其实原书中在十三回前是有湘云情节的。就在廿回“… … 忽见人说更大姑娘来了”之下便有脂批道: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曳(泄)漏文章之精华也。

注意这个“凡”字,非仅指此次。又于廿一回“和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下,脂批又说:
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主亦各自有房.故湘云白应同黛玉一处也.

批中明明说有“前文”,则廿回中提到湘云以及湘云之来,自非在正文中的首次出现。三十一回内袭人对湘云说的话里表明湘云从前亦长住荣府,并且她也曾伏侍过湘云,此亦可证。前文不仅有,而且不会少,却在作者几次改动中被删掉了。

还有,三十二回宝玉挨打,贾母怒斥贾政,书中写了“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随后宝钗送丸药来,说了些劝慰的话。黛玉最后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样,满面泪光地来了。第二天一早李纨、迎春、探春并各项人等都到怡红院内去过。过后贾母、凤姐、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等等人也去了。少顷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去了。黛玉是一早就站在外面望着怡红院这边,到下晚去的。何独不写湘云一笔?且当夭却于在场人中提到她,吃饭时也有她在,第二天又写她和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难道宝玉挨此毒打,湘云能不去看望而若无事然地去掐凤仙花吗?十一回中脂批曾说“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 … ”又批湘云“回护石兄”。试看瓦十七回紫鹃情辞试宝玉时,弄得宝玉急出一场病来,后来神志清醒了,“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她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伏枕而笑。”可见宝玉挨打后,湘云怎么会不去慰问、探视?这简直不可能。而且不怕贾母不高兴?

三十六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此处脂批道:“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但查前文却找不出这句话,只有开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时,他答话中有“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但与批语所引并不一样,很可能这也是一个修改过的痕迹,书中情节改过批语却留下来的事,是有过几处的。此亦可见湘云在宝玉换打后不来探视,并非原来文宇。(海外女作家张爱玲认为三十六回末送湘云场面与挨打开首相似,原来挨打前湘云已回去了,故无湘云探视场面。而湘云与香菱、平儿采凤仙花、回王夫人处歇息在那里吃饭,梦兆绛芸轩回中亦有湘云,这些情节都是挨打前的事,后来改稿,便把它们分成这样三段安插在挨打后。)

二、湘云曲文之推敲

第五回中预示湘云命运的《 乐中悲》 里这一句:“……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 ”有些论者因此以为湘云并无儿女之情,说她与宝玉仅只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而已。看来似觉如此,但细加推敲,便觉曲中为何特别提出这句话呢?显而易见乃是突出她在这方面的宽宏大量。那么她是否有这儿女私情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若根本没有,则谈不上这方面的“阔大宽宏量”了。

湘云和宝玉自幼青梅竹马,一直亲密无间,许多论者曾从书中举出不少情节来说明。这里便再将有关情节加以推敲。如湘云拟在小说中出现时,黛玉便笑她咬舌,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湘云来了总要先问宝玉,弄得宝钗说:“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这些话出自钗、黛二人之口,自有一种意味隐在其中。而宝玉一闻其来便起身去找。开六回中湘云因婶母派人来接了,便眼泪汪汪的,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三十七回袭人叫宋妈妈给湘云送东西去,她先就问“宝二爷作什么呢?”大观园里结诗社,宝玉想起湘云来,急着要去接她,悦“这诗社里若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可见在宝玉心目中,虽有林、薛,还是少不了她的。而她对于宝玉的关切亦不在黛玉之下。譬如五十回芦雪庵联句,宝玉被罚去讨红梅,湘云、黛、玉一起说:“外头冷的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五十四回除夕家宴,贾珍等前来向贾母敬酒,宝玉也忙随众人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弄得宝玉急出一场病来,“此时湘云之病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这等等情节可见她对宝玉也关切备至了。在一个少女对异性的关切里,往往见其心意,含着体贴和深情,而这种情意是会发展的,则湘云与宝玉岂仅止于“青梅竹马”之谊?

她的宽宏是与黛玉相对而言的,她能容忍宝、黛间的亲密,就象探春一样与黛玉泰然相处。但起先湘云也曾对黛玉很觉不满的,如廿二回中,史湘云指出那个小旦“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忙对她使眼色就惹得她生了气。宝玉向她解释:“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 … 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了”湘云摔手道;“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赌咒发誓,湘云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态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脂批在“少信嘴胡说”下批着“回护石兄”,可见她虽生宝玉的气,却是因黛玉。还有三十二回中因黛玉赌气误铰了湘云给宝玉做的扇套,也使湘云很为不满,说了些气忿忿的话。在她的气恼里,难道就没有某种情绪么?不过她们事后也总是相处得非常和睦。后架她被写得基本上是超然于钗、黛之外了。但她究竟不是探春,她是与钗、黛、一祥有资格与宝二爷结偶的人,有正本三十七回回前有一首诗:“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闱。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 才八斗”当指林、史,“富贵儿”当指薛宝钗,她俩人终比不过她,岂不是说薛能与宝玉结合,而她们终不能?这又岂不是肯定了湘云也有这种可能的么?

细读书中有关情节,我认为湘云心中自有儿女私倩,只是她深藏着、压抑着表现得宽宏豪气而已。

廿一回中黛玉恼了要追湘云,宝玉却拦住门使湘云不被抓住。此处脂批说:“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这句批语可理解为“(作者)写得… … 是何情思耶?”则指作者故意隐去此情,而以“青梅竹乌”之谊代之。亦可理解为,“(湘云)是何情思耶?”,若如此,则楷她的“英豪阔大宽宏量”,而其心里的私情,又何能抹掉?

有人认为第五回中的判词曲文原非初稿所有,乃是并入了《 风月宝鉴》 后加上的。湘云情节在改稿中几经删改,我觉得初稿所述宝、湘情事,虽删改很多,但总的情调、气氛仍未尽除。而且湘云若与宝玉不是亲密闺友,则木可能。这个人物要写得不犯宝、黛之情,卖在很难,就在曲文上做文章以冲淡她的儿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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