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张 锐

(本文选自《高一版》870期)

按李商隐的描述,李贺时常要骑一头驴在忧伤的黄昏里慢腾腾颠来颠去的,如影随形的还有一个小书童。忽有灵感飘过,辄随笔写下来丢在囊中,一路颠下来,古破锦囊里便装满了惊世骇俗的意象。

但凡手头阔绰的,不会骑驴,诗人和驴搭配在一起,显见李贺的落寞。今人黄裳先生对诗人和驴有很妙的看法,以为驴子仿佛是古代社会地位并不太高的诗人特有的坐骑。想想也是,不得志的陆游不是也常常骑驴吗?神仙里混得不如意的张果老也是骑驴,虽然笑呵呵的貌似旷达。驴子的好处,我添油加醋地以为还有一点,就是在崎岖山路上一颠一颠的,暗合着诗的平仄节拍,一路推敲吟哦,只等晚上青灯下,研墨铺纸摇笔杆,编缀出一句句粲然生花凄寒怆然的诗。一写就忘了吃晚饭的事是常有的,白发枯槁的老母亲让丫鬟把劳什子锦囊倒出来看看究竟什么玩意儿让自己儿子不思茶饭——无非是纷纷的纸片罢了。老母亲叹口气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就是说,这孩子要写到吐血才会停手啊。而在《唐才子传》中,辛文房添了一个“怒”字,这“怒”字是老母亲心疼到极点的柔肠寸断,是看细瘦的孩子入魔般沉沦在平平仄仄里的老泪纵横。

李贺,字长吉,可是命既不长,运也不吉。算卦的先生或通医理的郎中见了李贺不免要摇头的,因为他纤瘦、通眉、长指爪,迹近薄命之相。鲁迅在杂文《豪语的折扣》里对之有一丝调笑之意,说:“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在鲁迅眼里,李贺除了文字的鬼气拂拂外,相貌也是瘦得可怕,还留了长指甲,表里如一地应了“诗鬼”之称。而他又常常掷怨祖师爷不赏一碗饭吃,把笔杆子一扔,时做豪放语,《南园》开头就是掷地有声的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而接着一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不免有些牢骚:你到凌烟阁上看那些开国功臣的画像吧,哪个是书生出生?李贺投笔从戎的姿态,原来有这么多的无奈和可爱。

和李贺相貌同样使人惊叹的是他的才华,传说他七岁就善写辞章,名动京城,韩愈、皇甫湜看他的诗句不由坐直身子一脸疑惑,心说李贺这小子若是古人的话,或许我们孤陋寡闻不知道,如果是当代的,咱们怎么有不知之理?两人跑上门找他当场赋诗,却看到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身穿荷叶制成的衣服跳出来,欣然承命,旁若无人,走笔如飞,没多久一篇《高轩过》已成,二位大惊。虽然后来学者考证这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但我们愿意相信或许真有此事,谁让他是李贺呢?而好文章和好官运总是难以兼得,有人诋毁他,说既然其父名晋肃,那李贺避讳自然不能考进士。这样无聊的理由在礼教的时代却冠冕堂皇,倒是韩愈爱才,写了一篇《讳辩》,兼以李贺是“郑王之孙”,可以走“恩荫”得官的旧路子,做了太常寺奉礼郎的小官,虽然聊胜于无,但到底可惜了满腹的才华。

李贺诗鬼的眼睛,看到了你我看不到的另一世界。《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旧宫的秋花送别了忽作远行客的铜人,铜人不胜凄苦,无灵魂的铜人居然悲伤落泪,继而推进一层,想想上天若有情感,也会衰老的。那铜人擎着铜盘在那荒凉的月下,孑然独去,故土渐远,连一向听惯了的渭水的波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梦天》里的视角是宇航员的俯视,“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苏小小墓》里他懂得一代名妓的寂寞,“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墓旁兰花上缀的露珠,仿佛是她的眼泪,死后已矣,无物可以绾结同心,坟上脆薄如烟的幽花也不堪剪来相赠。

李贺借一叶叶诗的灵光来回穿梭在现实和鬼魅的世界里,他躲不过二十七岁那一年的劫难。浪漫的说法是李商隐貌似言之凿凿的杜撰,李贺病笃,忽一日仙人驾一赤虬遥遥而来,召他到天庭去:“人间待你太薄,何苦在这里受罪。”李贺侧身朝母亲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泪眼婆娑道,“不行哦,我妈妈喊我回家吃饭呢。”仙人笑笑,“天上白玉楼已建成,当得起赋诗的唯有你李贺,不要磨蹭了。”忽而窗户里勃勃一阵烟气腾起,李贺就被带走。

李贺是寂寞的,千年之后,冯至有一首《蛇》,其中有这么几句: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我想,李贺就是这样的寂寞。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