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张 锐
(本文选自《高一版》870期)
按李商隐的描述,李贺时常要骑一头驴在忧伤的黄昏里慢腾腾颠来颠去的,如影随形的还有一个小书童。忽有灵感飘过,辄随笔写下来丢在囊中,一路颠下来,古破锦囊里便装满了惊世骇俗的意象。
但凡手头阔绰的,不会骑驴,诗人和驴搭配在一起,显见李贺的落寞。今人
李贺,字长吉,可是命既不长,运也不吉。算卦的先生或通医理的郎中见了李贺不免要摇头的,因为他纤瘦、通眉、长指爪,迹近薄命之相。鲁迅在杂文《豪语的折扣》里对之有一丝调笑之意,说:“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在鲁迅眼里,李贺除了文字的鬼气拂拂外,相貌也是瘦得可怕,还留了长指甲,表里如一地应了“诗鬼”之称。而他又常常掷怨祖师爷不赏一碗饭吃,把笔杆子一扔,时做豪放语,《南园》开头就是掷地有声的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而接着一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不免有些牢骚:你到凌烟阁上看那些开国功臣的画像吧,哪个是书生出生?李贺投笔从戎的姿态,原来有这么多的无奈和可爱。
和李贺相貌同样使人惊叹的是他的才华,传说他七岁就善写辞章,名动京城,韩愈、皇甫湜看他的诗句不由坐直身子一脸疑惑,心说李贺这小子若是古人的话,或许我们孤陋寡闻不知道,如果是当代的,咱们怎么有不知之理?两人跑上门找他当场赋诗,却看到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身穿荷叶制成的衣服跳出来,欣然承命,旁若无人,走笔如飞,没多久一篇《高轩过》已成,二位大惊。虽然后来学者考证这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但我们愿意相信或许真有此事,谁让他是李贺呢?而好文章和好官运总是难以兼得,有人诋毁他,说既然其父名晋肃,那李贺避讳自然不能考进士。这样无聊的理由在礼教的时代却冠冕堂皇,倒是韩愈爱才,写了一篇《讳辩》,兼以李贺是“郑王之孙”,可以走“恩荫”得官的旧路子,做了太常寺奉礼郎的小官,虽然聊胜于无,但到底可惜了满腹的才华。
李贺诗鬼的眼睛,看到了你我看不到的另一世界。《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旧宫的秋花送别了忽作远行客的铜人,铜人不胜凄苦,无灵魂的铜人居然悲伤落泪,继而推进一层,想想上天若有情感,也会衰老的。那铜人擎着铜盘在那荒凉的月下,孑然独去,故土渐远,连一向听惯了的渭水的波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梦天》里的视角是宇航员的俯视,“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苏小小墓》里他懂得一代名妓的寂寞,“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墓旁兰花上缀的露珠,仿佛是她的眼泪,死后已矣,无物可以绾结同心,坟上脆薄如烟的幽花也不堪剪来相赠。
李贺借一叶叶诗的灵光来回穿梭在现实和鬼魅的世界里,他躲不过二十七岁那一年的劫难。浪漫的说法是李商隐貌似言之凿凿的杜撰,李贺病笃,忽一日仙人驾一赤虬遥遥而来,召他到天庭去:“人间待你太薄,何苦在这里受罪。”李贺侧身朝母亲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泪眼婆娑道,“不行哦,我妈妈喊我回家吃饭呢。”仙人笑笑,“天上白玉楼已建成,当得起赋诗的唯有你李贺,不要磨蹭了。”忽而窗户里勃勃一阵烟气腾起,李贺就被带走。
李贺是寂寞的,千年之后,冯至有一首《蛇》,其中有这么几句: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我想,李贺就是这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