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

作者:刘心武
有一个场景,总定格在记忆中,那就是陆文夫村路边喝粥。

村路边有些小摊档,支着灰乎乎的布篷,长条桌,长条凳,桌凳下雨后泥泞不堪。那一天那一刻,在摊档吃东西的人很少,但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的陆文夫,就去那里喝粥去了,不记得是去之前还是回来后,他对我说:“不能放弃,好粥。”这真是非常琐细的一桩事,但我以为,正如尝一滴水可知海味,回思那一小小的镜头,可知陆文夫其人的风韵。

最近我花不少精力研究《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大观园的冬景真是美丽动人,然而更美的是活跃其间的青春花朵,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带头大嚼烧烤鹿肉,还带动宝琴等都围上来尝鲜,林黛玉打趣说:“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史湘云就还击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果然,后来在芦雪庵联诗,独她和宝琴两个吃鹿肉最多的大展奇才,技压群芳。

是的,真正高雅的人物,用不着装扮做作,其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就能显示出超俗洒脱的高品位来。

曹雪芹对他笔下的青春女性,虽有千差万别,却一律欣赏,一概理解,一般爱惜。黛玉的病态,宝钗的内敛,妙玉的诡僻,迎春的懦弱,探春的精明,惜春的孤介,晴雯的任性,袭人的体贴,芳官的胆大,麝月的本分……在他笔下,无所谓绝对的优点或缺点,全是天生丽质,如花美眷。我们的文坛其实也是如此,众作家各有其特色,所谓“各有各的天理”,这一读者群所厌者,那一读者群喜欢,或者喜好者有所重叠,或者厌弃者各不相干。人见人爱的固然可贵,喜厌参半的也不可或缺,批评家应该有贾宝玉的情怀,作一个“绛洞花王”,以赏花护花为本。所谓批评,其实本质应该就是定位,比如指出玫瑰如何香艳,但要防刺扎手;水仙如何玲珑,但入口有毒;昙花十分堂皇,却必须抓紧欣赏……

史湘云,是曹雪芹极钟爱的角色,他特别安排,由她说出“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名句来。

就这么样,从史湘云,忽然想到了陆文夫,他前些日子去世的消息传来,让我好一阵神伤。不是要拿史湘云去全面地比喻陆文夫,那样就“拟于不伦”了,但确实派生出自然联想。

陆文夫是一位从不张扬的杰出作家,他一生居住苏州,描写苏州,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姑苏风味十足,小桥流水响筝琶,不输长巷卖花声,极富特色。在他身上,我就体味到是真名士自风流。一次是1978年,他来北京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称他陆大哥,早就仰慕他的大名,急欲与他交谈,以获教益,一天他就牵头,到招待所外面一家餐馆去聚餐,我自然紧随其后,到了餐馆坐他身边,大家随意闲谈,兴味盎然,酒尽之后,他站起来撤出,大家也都纷纷踱出餐馆,到了街上,还边走边聊,我总问他些短篇小说的技巧问题,他的回答听似漫不经心,后来细加咀嚼,却都是点铁成金之言。走出很远了,陆大哥忽然止步,微笑问我:“我们付钱了吗?”啊呀,大家才想起来,我们竟忘了付账就离开餐馆了。于是我随陆大哥回餐馆,他补付餐款,我问柜台上的人:“你们当时怎么不拦住我们啊?”他笑指陆大哥说:“一看就不是俗人,肯定会回来找补,我们着个什么急哪!”

陆大哥那似乎永不会发脾气,永不会高声急语,永是蔼然可亲,永能将就他人的音容笑貌,此刻宛在眼前。又想起1983年,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一幕,那回我们同游洪泽湖,一行人同乘一辆面包车,雨后路滑,车行减速,中途还抛了锚,我坐在车上,望见柏油路外一片泥泞,心中颇为不快,但忽见陆大哥从容下车,姿态优雅地走向村路边的一个粥摊,要了一碗清粥,坐在那粥摊简陋的木桌旁的长条凳上,两只脚小心地踩定于泥泞中,喝起了那碗粥来。哎,他那将喝一碗乡村清粥当做审美活动的意态,真难描摹,我确实就联想到了《红楼梦》里史湘云的割腥啖膻,湘云说那之后才有锦心绣口。也恰恰在喝那清粥不久,陆大哥就发表了绝妙佳构《美食家》,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不是在当代的最好诠释吗?(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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