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考辨

作者:李萍
(一)一个可能的误读

第二十八回最后的“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是一段有关金玉姻缘的非常著名的情节,文字不多,兹引如下: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第二十八、二十九回)

这一段的信息量很大,曾被揭示的包括:一,元春送给宝钗宝玉同样的礼物,明确表态赞成钗玉的“金玉姻缘”。二,宝钗心知肚明元春的态度,于是,“羞笼红麝串”,表露出内心的接受。三,宝玉被宝钗的容貌所吸引,奠定了“金玉姻缘”的生理基础。四,黛玉的机警,通过一个呆雁的比喻,被生动地表现出来。

其中有一段话给出了“红麝串事件”的背景,值得注意: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首先,一方面,它清楚地表明薛姨妈心中欲嫁女于宝玉的事实,否则宝钗不会“总远着宝玉”。过去有些说法,说薛姨妈打算给宝玉说媒,也曾提到把黛玉说给宝玉,等等。但是,此处很明确地显示,不管她后来的那些做法是真是假,薛姨妈的内心是想把宝钗嫁给宝玉的。

但是,另一方面,这段话还交待了“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之前的心理状态,——不管她心里是否愿意嫁给宝玉,宝钗此时是处于“总远着宝玉”的状态。那么,这位“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如此轻浮,把只有自己和宝玉相同的礼物马上戴出来呢?于是,“口是心非”、“假正经”、“暗露怀春”之类的口水接踵而来。“红麝串事件”俨然成为宝钗的第四大污点。

看来,元春赏赐的这串红麝香珠便成了此刻审视宝钗人性的关键。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且慢,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先搞清楚,红麝串是宝玉宝钗独有的礼物嘛?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考辨出红麝串并不是宝钗宝玉独有的礼物,红麝串也非宝钗所独戴,那么这个“羞笼红麝串”的含义就要重新界定了吧?

(二)都有谁得了红麝香珠?

在第二十八回稍前一点,作者通过袭人和宝玉的对话详细介绍了元春所赠诸人的礼物。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第二十八回)

首先,我们需要读懂袭人对各人所得礼物的介绍方式。她先叫小丫头端出所有礼物给宝玉看:

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然后宝玉问她是否别人的也都是这个。于是,袭人就在宝玉所得的这个礼物清单基础上,分五组叙述其他人所得礼物的不同部分:(1)礼物增加的一组;(2)礼物相同的一组;(3)礼物减少的一组;(4)完全没有礼物的一组;(5)礼物完全不同的一组。

(1)礼物增加的一组:“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很明显,老太太、太太、老爷、姨太太都是在“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的基础上又多出了不同的礼物。

(2)礼物相同的一组:“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

(3)礼物减少的一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

(4)完全没有礼物的一组:在介绍完第三组,袭人用一句“别人都没了”,结束了以宝玉礼物为基础而进行介绍的部分。然后,才“另起炉灶”,补上和宝玉礼物完全不同的最后一组。

(5)礼物完全不同的一组:“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明白了袭人介绍各人所得礼物的方式,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前三组人共同的两件礼物: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也就是说,我认为,除了宝玉和宝钗,第一组的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和第三组的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位姑娘,所得的礼物都包括了“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

(三)“数珠儿”就是“红麝香珠”

当袭人让小丫头把礼物拿出来给宝玉看的时候,书中用“红麝香珠二串”来形容;后来宝玉问宝钗,说的是“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本回回目叫做“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而在袭人对第三组人的礼物进行描述的时候,用的是“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那么这个“数珠儿”是否就是“红麝香珠”呢?如第一节所述,这两个概念牵扯到对宝钗“羞笼红麝串事件”的根本性质判别。所以我们有必要学究气一下,对它们进行严格的辨识。

下面,我想从五个方面进行考辨,说明“红麝香珠”和“数珠儿”是同一样东西。

第一,必须先承认一个事实:回目叫“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宝钗的礼物叫“红麝香珠两串”。那么,起码在《红楼》作者看,“红麝香串”就是“红麝香珠”,我们便不必再纠缠于“串”和“珠”的区别,以及由“串”和“珠”的区别所导致的一系列辨析。

第二,如何方雪所引述孙轶旻先生在《红楼收藏》一书中所揭示的:
香念珠或香珠同样具有双重功用。北静王给过宝玉一串念珠……。第二十八回,元春赏赐众姐妹们的礼物中也有红麝香珠。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赏赐中姐妹的礼物中也有腕香珠。念珠本是佛教徒念经时记数的工具,而香念珠不同,它又称香珠、香串、“数珠儿”,乃夏令应时之物。因香料或香木有避秽之用,故将它们琢成圆粒,以丝线穿起,下面挂着丝穗。每串香珠上有珠十八粒,故又称十八子。后来,香珠也成了女子的日常饰品。红麝香珠是用麝香加上其它配料做成的红色念珠。(孙轶旻《红楼收藏》)

孙先生的解释是针对《红楼》文字而来,而且给的很明确:红麝香珠属于腕香珠一类,“又称香珠、香串、数珠儿”。这应该就是正解,“红麝香珠”就是“数珠儿”。
第三,袭人将“红麝香珠”称作“数珠儿”,有矛盾吗?我以为没有。“红麝香珠”是从质地上定义分类,在袭人让小丫头端出礼物给宝玉看的时候,宝玉眼中看到的自然首先是质地颜色,用“红麝香珠”形容自然顺理成章。而“数珠儿”是从功用上定义分类,也是口语俗称。所以到了袭人口中介绍,就用了这个大家口中的名称“数珠儿”。其实,红麝香珠,是从宝玉眼中看出,袭人从来没有用过“红麝香珠”这个名称,所以,在袭人身上,不存在“名称混用”的矛盾。而两种分类从逻辑上说,也不构成彼此否定的关系,哪怕在不同场合被用来形容同一个物体,也无可厚非。

第四,袭人在介绍第三组人所得礼物时,用了“只单有”这个词。这个“只单有”应该怎样理解?我认为应该是在宝玉礼物的基础上减少了几样的含义。因为,在“只单有”的后面,不仅仅有“数珠儿”,还有“扇子”呢。而这个“扇子”和宝玉礼物单上的“宫扇两柄”既然没有特别的区别说明,应该就是指同一样礼物了。那么,和扇子一起被介绍的“数珠儿”,也就应该是指宝玉礼物中的“同一样礼物”了,即红麝香珠。还有很重要地,紧接在这句后面的“别人都没了”,显示着这个礼物分类描述的语气连贯性。所以,这里的“只单有”,描述的是在宝玉礼物的基础上减少了几样的情形,而不是之后的第五组那样的完全另起炉灶的礼物介绍。

第五,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具体物体名称可以口语化,比如此处袭人嘴中的“数珠儿”;口语文法也并不是绝对严格的,比如袭人对“只单有”的用法。但是,一个人说话的目的性、逻辑性、连贯性、条理性,是作者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必须明确把握的。——这是写作的问题,与小说人物的特质无关。哪怕是有意写成不通逻辑、貌似莫名其妙,比如那个焦大口中的“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也是有着明确的特质含义的,决不是从写作上引发读者的理解困惑。如果放开焦大的醉了、气愤、拿大、发泄等一系列说话情景语境,而去辨析刀子的“红”与“白”,岂不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综上所述,“红麝香珠”和“数珠儿”是同一样东西。袭人介绍礼物,她要做的事情,不是辨析区分“红麝香珠”和“数珠儿”的分类,而是要交待清楚各个组别人等所得到的礼物。从袭人的主观意愿上看,从作者的写作目的上看,他们都是力图交待清楚礼物,而不是利用分类概念来混淆礼物。

(四)宝钗为什么“羞笼红麝串”?

经过第二、第三两节的讨论,我们考辨出红麝串并不是宝钗宝玉独有的礼物。在这个考辨的基础上,我们就可以比较放心地对宝钗“羞笼红麝串”的含义进行重新界定了。

我的看法是,尽管元春给宝玉宝钗的礼物完全一样,说明元春、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对“金玉姻缘”的态度日趋明朗,宝钗也意识到母亲和元春的这层“意思”,自然“含羞”,但是,“戴红麝串”这个举动,不是为了强调自己对宝玉的接受,而是强调自己对元春的礼物的尊重,表示她把元妃娘娘的赏赐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我想更进一步问一个问题:宝钗本是将红麝串笼在袖子里,所以宝玉开始根本看不到宝钗戴着红麝串,但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要看宝钗的红麝串?试想,如果这个红麝串明确地暗示着宝玉和宝钗的金玉姻缘,而且敏感的黛玉就在现场,那么宝玉应该躲之犹为不及,难道他吃了豹子胆,居然可以很自然地笑问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更绝妙的是,黛玉竟然不针对宝玉这个问话有所表示,始终没有对红麝串发表任何议论。请别和我说宝黛已经进入爱情的稳定期,黛玉就不吃醋了。相反,不吃醋恐怕就不稳定了。你看,一旦宝玉望着宝姐姐的酥臂成了“呆雁”,黛玉的“表示”可是毫不客气地连打带骂着往外发呢。——因此,从宝黛对红麝香串的“平常心”反推,恕我大胆猜度,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大家都戴着红麝串呢!

其实,从情理和礼貌上讲,娘娘赐的礼物,岂有不佩戴使用以示感谢之理?难道只有宝钗懂这个道理,别人都那么“清高”嘛?那么,想想其他几位姑娘,得到的礼物是扇子和数珠儿。扇子是实用之物,数珠儿是佩戴装饰之物。大家每人举把扇子以谢皇恩,多傻呀。几个女孩子约着戴上个手串儿,多么热闹、有趣、好玩儿?宝玉看了别人露着的红麝香串,可能也看了自己的,发现宝钗没有露着,才问起宝钗的串子。于是,宝钗才最后一个露出自己拘于礼法不得不戴的麝香串来。——这个,才应该是宝钗“羞笼红麝串”的背景气氛和心理状态。然而,只这么一露,竞致宝玉成了呆雁,这才称得上“淡极始知花更艳,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上百年来,很多人说宝钗“羞笼红麝串”是在显示其对“金玉姻缘”的沾沾自喜。这种说法,不顾作者在“羞笼”之前反复强调的宝钗对宝玉的刻意回避的心理状态,也不顾大家闺秀如宝钗的珍重廉耻之心,更加不问一问宝玉为什么公然当着大家问起所谓的只有宝玉和宝钗才有的红麝串。从作者笔法来讲,宝钗对于礼物佩戴的选择所展示的内心世界,也被忽略得荡然无存。大家庭礼法熏陶之下的女孩子的珍重,被如此地误读成轻浮的小家烧包儿,实在是《红楼》赏析的悲哀。更何况,那个麝香串,除了宝玉宝钗之外,起码老太太老爷太太也都得了,这总是铁定的事实。所以,这个红麝香串,是男女老少咸宜之物,根本谈不上“宝玉宝钗独得的沾沾自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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