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观园

作者:周汝昌

行年90,检点平生考《红》书册,已有30多种,而自以为最可“沾沾自喜”者,还要推这一种:即刚刚增订新版问世的《芳园筑向帝城西》。

这个书名,取自薛宝钗题咏大观园七律的首句,开宗明义,十分重要。这所谓“城西”者,正好比纳兰公子的诗句:“我家凤城北”,都是指清代京都老北京的“西偏”“北隅”之义。不可误解为“西部”“北部”,那就差之毫厘了。

我取宝钗诗句作书名,是很早定了的,只因1980年首次出版小册子时却被社方改为“恭王府考”,全然失去了原有的诗境气质和主题核心,真是大煞风景。如今恢复本名,感到欣然。

我为什么自喜这本考《红》之作?只因它独占了一个“奇”字,堪称古今中外,绝无仅有!

若问奇在哪里?今即为君略陈梗概,以窥豹斑——

第一,我这些考论结果,竟然是我50多年前的一个并不相信的“附会”之说。

第二,民国24年(1935年)出版的《旧都文物略》(北平市政府编著)提到老北京早就相传城西北什刹海与《红楼梦》的关系,但又云“今无考”。而我这本书,却用了300多页的篇幅引用了十多个层次的确证、佐证、参证……等文献资料,为“无考”作了出人意表的“有考”!

第三,这处府园,被有人“定”为是乾隆末年宠臣和珅所创建,以前未有(并说是1776年为始,云云)。但只要不昧史实,揭示真相,便可考知:此一“蓬莱”胜境乃是金代燕都城东北郊的一处“离宫别院”,大宁宫后改为万宁宫。自金、元以至明、清,此处遗迹大慈恩寺喇嘛庙名臣李东阳的“西涯”,大太监李广的园囿都在此处,斑斑可按。到了清初,“东府”是雍正的政敌胤的废府,而“西府”(即后来恭王府)则是另一同级政敌重要的“胤”字辈皇子的旧府——百姓久知其内幕而讳莫如深,不敢明言,只称“西府”。

第四,雍、乾之事,世人缄口不敢言,但寻访“红楼遗址”的文化活动并未停止,直到道、咸年间,安徽的诗人进京,还不忘到内城去觅求“埋香塜”的故址。他的记载,说那有“故王宫府一二处”,左有激湍(响闸),右有清流(御河),后有佛寺——全北京只有今之恭王府所在地完完全全地符合那种地理地貌特点,一丝不差。

第五,《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是最早读雪芹之书的小说家,不想他的后人刘大绅搬家到“东府”居住,尽悉那一带居民父老的详细传闻,因而写下了珍贵无比的四首七律诗,一下子为世人久所疑信参半的古史传闻作出了确切的载记,文史价值不可估量!

第六,仅仅关系到上述四首七律,其经过也颇富奇致——发现者正是《旧都文物略》的实际编纂者陈兼与先生。他于友人处发现这四首诗,谁也不晓那是何人之作。后来,诗作者的哲嗣刘蕙孙教授得知,方才由他揭明,那是刘铁云之四公子刘大绅所作。

第七,顾羡季(随)、张中行、王学仲众师友名家,一闻拙考,略不犹豫,均有响应和欣赏之美句的文学奇题奇境。
第八,其余者若“末代皇弟”溥杰、老作家郭沫若,也都为此作了绝句诗篇,实皆罕逢之艺林史话,外间是很少流传的。

第九,对本书来说,我倍感荣幸的还有:叶嘉莹学长(加拿大皇家院士)与老同窗黄裳(当代一流藏书家、散文家)都为本书特撰佳文,我特以之冠于卷端,作为代序。此二文,各各载记了当代真史与个人身世遭遇,读之令人感动、起敬。这种名贵的文章,今后能写的也不会太多了。

——草草一列,“奇”处竟有如是许多,连我自己也“大出意外”。因卷尾“补遗”提出了这个崭新的考证课题,于是立即引起了当时北京方面从中央到北京市政府领导人的兴趣与重视。就中尤以周恩来总理所表示的浓厚兴趣与深切关怀最为令人感动。他不但十分关怀这一主题的研究,而且亲自带领越剧名演员徐玉兰、王文娟、袁雪芬等到恭王府去看“真正的大观园”,并且风趣地对徐玉兰说:“贾宝玉,这儿是你的怡红院。叫袭人倒杯茶来喝!”他对研究者则指出:“不要轻易地肯定这就是大观园,但也不要轻易地否定说不是,人家(主张此说者)总有些理由。”事实上,周总理承认了这种研究者的结论。

我要说,这种韵事佳话,若还不够个“奇”字,那世上还有什么才算中华文化的真奇致呢?

本年岁次丁亥,其七月初一,书之责任编辑刘文莉便将刚刚装成的第一本样书亲自送来了,我用不着掩饰我内心的高兴,虽不能十分惬怀,毕竟记下了这一文史奇迹,也将周总理的遗愿——在此府园建立曹雪芹纪念馆。因即立时写得《风入松》小令一阕,以纪其事,以抒我情。词曰:

风金露玉乍回时,新爽梦先知。雨晴喜色谁争报,向明窗、鹊上高枝。流转年华有味,峥嵘书卷多姿。

叩扉声息耳相期。芳驾未迟移,丽人来去金台路,送芸编、香染罗衣。一业研红称胜,百端萃锦尤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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