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六桥藏本《石头记》的若干资料

作者:胡文彬 周雷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伟大政治历史小说。它的“未完成”,与《未完成的交响乐》相比较,又雷同,又不同。不同的是,那部交响乐是作曲家有意“未完成”的,而《红楼梦》原著一百一十回却已经写完了,曹雪芹对于封建制度和孔孟之道的揭露、批判是坚决的,并不想笔下留情。只是由于政治上的种种原因,后三十回才不敢“传世”而终致“迷失”。这是我国和世界文化史上一个不可弥补的重要损失。雷同的是,  《红楼梦》终于变成了《未完成的交响乐》式的杰作,而这个“未完成”的部分,是任何人也无法来继续“完成”它的。不管是谁,也无论他怎样努力追踪原作,都不可能把续书补写得使人满意,在思想性、艺术性以及这两者的结合上,总是那么天差地远,格格不入。

话虽如此,有头无尾的杰作,毕竟令人看了深感缺憾,希望有人来补完它。于是,  《红楼梦》的续书就应运而生了,许多“好事者”抱着不同的目的,都尝试着来补写它。这些后人补作的续书,按其思想内容和艺术结构,大体上可分三类。较好的续书,是三十回的所谓“旧时真本”,思想内容上比较接近于原著,写出了贾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的彻底败亡,力图保持曹雪芹所确定的悲剧结局。等而下之,是程伟元、高销等人续补的后四十回,文字还可以,思想不一致;他们从根本上没有按曹雪芹的原意去续;而是写出了四大家族“复初”、 “复旧”的结局。至于那些《后梦》、《续梦》、《重梦》、《复梦》《翻梦》、《圆梦》……更是貂不足,狗尾续,毫无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可言。

传说中的三六桥藏本《石头记》,当属于上述的第一类,是一部比较好的续书。首先从仅知的内容来看,宝玉身陷“狴犴”,探春远嫁“外藩”,凤姐终被“休弃”,妙玉流落“风尘”,小红和贾芸“结缡”,同去“探监”,看望宝玉。第二,这些人物的结局,基本上是符合原著的精神的。即如宝钗与宝玉婚后死于“难产”,湘云沦为乞丐后与宝玉“结缡”,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虽不合于原著的安排,但宝钗和湘云的下场都是悲惨的,就曹雪芹要写这些没落封建贵族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这一点而论,可谓歪打正着。“后三十回”这样一种艺术结构,也吻合原著的面貌。如果能找到这个百十回本,我们相信一定会比程高校印的一百二十回本好得多。

关于三六桥藏本《石头记》的传说,来源于张琦翔同志。一九七三年冬,周汝昌同志根据张伯驹先生提供的线索,曾向张琦翔同志作过调查,得到了“第一手的翔实资料”,收入《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 936-938页) 。一九七五年六、七月间,我们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在张琦翔同志和张伯驹先生的帮助下,获得了更为详尽、确切的第一手资料。尔后,我们又查考了三六桥的生平和著作,大体弄清了这个人的情况。

经初步研究,我们认为:

(一)三六桥喜爱收藏图书,又爱好《红楼梦》,他在三十年代以前可能收藏过一部一百十回本的《石头记》。

(二)一九三○年以后,孙楷第曾亲自听三六桥说,他有一个后三十回的本子。由此可见,直到三十年代初,此书还在三多手里。

(三)大约在三十年代后期,三六桥把他收藏的百十回本转让给日本人;不久,这个珍贵的“海内孤本”就流落到日本去了。儿玉达童于四十年代初到中国来之前,曾在日本某“院”看见过这个本子,并记得它的内容。

(四)一九四三年初,在北京大学的读书会上,儿玉达童向张琦翔介绍了三六藏本的情况。从儿玉所讲的后三十回内容来看,这个本子的续书部分,既非曹雪芹的原著,也不同于程高等人的续作,而是所谓“旧时真本”一类的续书。

(五)三六桥藏本流入日本后,如无意外的特殊情况,一般是不可能再倒流回中国来的。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带有后三十回续书的百十四本,至今还在日本。一度传说“此本仍在上海”是没有根据的。

(六)三六桥藏本这一类续书,据文献记载,绝不止这一种和这一部,近几十年来也还有人看到过一些。如果能够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依靠群众进行调查、征集,是有可能找得到的。这对于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校订、研究、评论《红楼梦》将会大有益处。

现将我们调查三六桥藏本《石头记》所得的若干原始资料,稍加整理?公布于众,以供参考。

文  雷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于北京

(一)张琦翔同志谈三六桥藏本
《石头记》后三十回*

(访问记)

七月一日晚,我们访问了张琦翔同志,进一步调查三六桥本的来龙去脉。四十年代初,他在北京大学念书,关于三六桥本的事,就是在那时候听说的。他介绍说:

一九四二年末和一九四三年初,北大举行读书会,我在会上讲了《红楼梦》。我当时正在看《红楼梦》和《红楼梦考证》、《红楼梦辨》。在会上做的就是关于《红楼梦》的报告。内容有: 《红楼梦》的背景、时代、地点、作者、版本等。当时读书会的顾问是日本籍教授(哲学系的)儿玉达童。我报告完了,散会后,儿玉达童找我个别谈话。我们是在讲台边上谈的,有时他还在黑板上写些字。他说:

在我们日本有一个三六桥本的《石头记》,有后三十回,我看过后三十回,内容有:

湘云和宝玉结了婚。(儿玉的汉语不太好,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帮助说明。讲到这里,他写了“结缡”两个字。)

宝钗死于难产。(写了“难产”两字,又写了“分娩”两 字。)

探春远嫁给外藩。(写了嫁“外藩” ,“远嫁,杏元和番”。)

妙玉堕落于风尘。(写了“风尘”两字。风尘在日文中,是妓院的意思。〉

王熙凤被休弃。(写“休弃”两字)

宝玉后来入狱。(写“狴犴”两字。)

小红和贾芸结婚了。(用线连起来,引到“结缡”上。) 他们还去探监,看宝玉。

黛玉的结局没有谈到。

这个本子肯定在日本,不在上海。据当时听的印象,不在图书馆,也不在学校,而在一个民间的研究机关,叫什么“院”。不是正仓院。

三六桥,我当时还以为是地名,后来同俞平伯谈起来,他说三六桥就是三多,我才知道是人名。伪满洲国一成立,他就在里面任职,“七·七”事变以后,常往来于北京——东北之间。孙楷第曾到三多家里去过,亲自听三多说,他有一个后三十回的本子。但三多只是说说,并没有从书架上拿出来给孙看。他大概不愿意让人家看;或者书在东北、日本,不在手边。

儿玉达童是一九四○、四一年左右来中国的,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回日本去了。他从三多那里看到这个本子,大约在一九四一年到四二年之间。儿玉是中年教师,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和汉话的水平,都不如盐谷温。盐谷温是北大中文系的老教授,写过中国小说史,他可能也看到过这个本子。

我在读书会上的报告,整理成文字稿,加了一段杂记,写到三六桥本的情况。稿子送给校刊编辑部,杂记被删掉了,其余的登在《北大文学》一九四三年第一期(夏天)上。其中只提到一句话:据儿玉达童说,他看到过三六桥藏的《石头记》,有后三十回。没有讲具体内容。当时不知由于我的笔误还是排错了,文中讲的是后四十回本。但我印象很深,儿玉讲的的确是后三十回本。他没有讲是刊本还是抄本。

孙楷第是亲自听三六桥讲的,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里记了这个本子,但没法介绍内容。前些日子碰到史树青同志,他还问我,我讲三六桥本的事情,是在看到孙楷第的书目之前还是之后。我说,我讲的时候,并不知道孙楷第的书目,是后来才看的。

以前人们对《红楼梦》还不象现在这样重视。读书会上做报告,最后的题目是讲讲佛学之类的,小说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何况是《红楼梦》。所以儿玉讲了以后,我也不大在意,没有进一步去调查,读书报告上也没有细谈。后来碰到俞平伯,偶然谈起这个本子,他也不大重视。

前两年(一九七三年) ,我到张伯驹那里去,偶然谈起来,就说了这件事。后来周汝昌写信问过我,我作了答复。

上海那个本子的情况,我不知道。三六桥本肯定在日本, 我分析他们是从东北弄回国去的,不可能留在上海。那恐怕是两回事。

从三六桥本的内容看,有可能是端方藏的那个本子。端方的东西早就散出来了。

三六桥的本子,大概是曹雪芹的原稿,书名应该叫《石头记》或《情僧录》之类,不会是《红楼梦》。这个本子是很重要的,希望能够发现!
文雷1975年7月1日夜记

按: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四有云:“三六桥(多)先生言,曾见四十回刊本”。一粟以为即据哈斯宝所译之蒙文译文刊印者。然孙氏语焉不详,未知此条与张琦翔所云是一是二?他日当打破砂锅纹到底,搞它个水落《石》出!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晚上,我们为了深入调查三六桥藏本《石头记》的问题,访问了张琦翔同志,进行了详细的交谈。前天夜里,根据谈话的原始记录,整理成这个《访问记》。所记的基本上是张琦翔同志的话。现在照原件刊出,只删节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那则按语也是当时写的。
文  雷1976年12月24日重校后记

(二)关于三六桥本《石头记》*

张琦翔

予负笈北大时, 43年春北大读书会成立,会员应按序做读书报告。

予适阅览《红楼梦》一书,恰亦读见《红楼梦考证》及《红楼梦辨》。阅览得间,辄就《红楼梦》书中文意前后不连互相矛盾以及疑难之处笔记成册,名曰《读〈红楼梦〉札记》。而于前缀以红楼梦背景、红楼梦作者、红楼梦时代、红楼梦版本。一次读书报告会上,予即以《读〈红楼梦〉札记》全册就正于读书会师生之前。

会散时,读书会日籍顾问儿玉达童教授,于讲台前与予小谈,谓日本有三六桥本,而其结局与今通行本异。予日语程度既差,儿玉华语亦不娴熟,恒以粉笔于黑板书写以助语意之不达。彼言及宝玉谓亦入狱,于黑板上书“狴犴”字样,并谓贾芸、小红曾去探监;言及宝钗,谓“分娩” “难产”而“死’;谓湘云适“寡”与宝玉“结缡”;言及凤姐谓遭“休弃”;言及探春谓出嫁“外藩”;言及妙玉谓沦于“风尘”,等等。

予对儿玉教授所说,并未给以足够重视,对三六桥尚以为乃日本地名,后询及俞平伯,始悉三六桥即三多。
……

北大文学会出刊《北大文学》,将读书会讲稿皆搜罗选登,予未意此稿能够选中。当时即将原稿稍加整理,将三六桥本事,亦稍做提示。……

据今回忆,儿玉提到三六桥本,谓系存国内(日本)某院,似非正仓院,则是本在日本无疑。

我提到三六桥本时,尚以为三六桥为日本地名,当时亦未看到孙楷第所著小说书目。

据史树青云,孙楷第于三○年后,曾访三多,三多云有此本;按一般习惯当时三多应于架上抽出此书相示,而当时三多并未出示此书,孙楷第亦未追询,故小说书目亦仅简单一记而已。

据知三多于伪满成立顷,滞居东北,此本如何沦入东瀛则不可考,按彼时关内外人往来频繁,三多或亦往来京沈。此本或携去东北,三多逝后,遂流去日本。

儿玉系于四○年顷来华,于四五年离去。

张伯驹以为清末端方入蜀查办铁路风潮时,曾携一《红楼》秘本,或即为此本,然不可考。

按《红楼梦》之名最后出,系程刻本以后书名,前此固名为《石头记》,或《情僧录》、《风月宝鉴》也。

*这是去年七月那次访问之后不久,张琦翔同志亲笔为我们写的一份书面材料,可与《访问记》参看。这次照原件刊出,略有删节。

(三)《读红楼梦札记》*

张琦翔

(摘  要)

红楼梦作者(略)

红楼梦背景(略)

红楼梦时代(略)

红楼梦地点(略)

红楼梦版本

《红楼梦》原书只有八十四,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然尚有价值可称,至于《后梦》、《续梦》、《圆梦》、《绮梦》、《复梦》,虽称之续貂亦不配。……此外尚有旧真《红楼梦》本,见载于纪昀(按:当作甫塘逸士)《续阅微草堂笔记》,其后四十回,与今高本不同。在日本三六桥又有四十回本,传闻如此,未见本书。(下略)

——北京大学文学院·北大文学会编辑、

刊行:《北大文学》第一辑、创刊号,

一九四三年六月出版,第40页。
*这是张琦翔同志在三十多年前写的读书札记,摘自当时出版的《北大文学》。其中关于三六桥本的记述,虽很简略,又有讹误,却是最原始的记录了。

(四) 《风入松》*

张伯驹

夜眠不佳,枕上#栝《红楼梦》东瀛三十回本内容,再赋此阕。

艳传爱食口脂红,

白首梦非空。                (首二句指湘云归宝玉)

无将嫁得金龟婿。             (三句指探春嫁外藩〉

判天堂地狱迷踪。            (四句指宝玉曾入狱〉

更惜凤巢拆散,

西施不洁羞蒙。              〈结句指王熙凤被休弃〉

此生缘断破伤风,

再世愿相逢。               (后起二句指宝钗以难产死〉

落花玉碎香犹在,

剩招未魂返青枫。             (三句指妙玉流落风尘〉

多少木干血泪,

后人难均弹穷,             (结句谓雪芹未干眼泪,后之红学者亦难以弹尽〉

*一九七三年,张琦翔同志到张伯驹先生那里去,偶然谈起了三六桥本的事(见《访问记》。周汝昌同志从张伯驹处得知这一重要线索后,写了两阙《风入松》词,曾流传于京、沪。张伯驹也写过一首《风入松》,概括了三六桥藏本《石头记》后二十回的内容。张伯骑先生曾出示这首词的原稿,让我们抄录后,逐句做了解说。据他说,在古代,中医和民间所谓“破伤风”,与现代西医的解释不同,是指妇女因难产而死,故有“此生缘断破伤风”之句。

(五) “三六桥”这个人

“三六桥”,颇有点像地名,其实是一个人。此人系蒙古族,姓钟木依氏?汉字姓为张,名三多,自号六桥(非其字), “人以其‘三’字为姓,配号而呼为‘三六桥’”(俞樾: 《曲园日记》)。

六桥“生长杭州”,属杭州驻防旗籍,是蒙古正白旗人。他生于同治十年〔按〕,十七岁时,“承其世叔父难荫,得袭三等轻车都尉,食三品俸” (王延鼎《可园诗钞》序)。六桥并未中过举人,他虽“奋志读书,欲就试,格于例,不得与,去而学诗、学琴、学书画”,跟从俞樾的“门下士”王延鼎(字梦薇,号瓠楼或壶楼)游学,成为王的“高足弟子”。(见王序及俞樾的《可园杂篡》序)因此,人们便把六桥看作俞樾的 “门人”,三多也称曲因为“太夫子”。

三多在清朝末年做过归化城副都统、库伦办事大臣;辛亥革命以后,历任盛京副都统、金州副都统、东北边防司令咨议等职;在伪满洲国,三多也做过官,干过事。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写过三多的事。

三多的著作有多种:《可园诗钞》四卷、《可园外集》即《诗钞外集》、《可园文钞》等。此外,还编辑了《柳营诗传》四卷(在《可园杂纂》中),此书“裒集杭州满洲驻防营中诸老辈之诗,附采诗余,兼及闺秀。”
从目前看到的三多著作和别人的评论中,尚未发现有关百十回本《石头记》的资料。不过有几条线索,是值得注意和探究的。(一)三多喜爱藏书和读书,他有一首《藏书》诗, 云: “爱坐图书府,如对古贤豪。积石亦为仓,敢比谯国曹。” (二)三多爱看《红楼梦》 ,常以有关“红楼”的事入诗。如: 《题韵松〈东山行旅图〉》中有“漏天可助娲皇补”之句;《吴门舟次》中有句说:“红楼近水皆灯火”;《寄赠耆寿民(龄)京卿》有句云:“怡红君薄成常侍,存素吾惭法翰林”。(三)三多和日本人交往甚多,关系很深。如《日本桑名铁城箕以印谱索题即赠》,诗中说“花乳多君为我砻”,自注: “承刻石章”。在《二月二十二日日本村山(正隆)招同云承游湖书赠》诗中,三多把日本人村山引为“吾党”,称道他们“同心足抗横”。三多还在沈阳参加了日本人的图书馆十五届大会,写过文章。从这些迹象看来,三多收藏过百十回本《石头记》,后来转让给日本人,是完全有可能的。所谓三六桥本,大概是从东北流落到日本去的,不可能留在上海。

〔按〕三多生于同治十年辛未( 1871 )五月二十二日,这在他本人和友人的诗文中,证据确凿,历历可考。只举一首诗来说明,《可园诗钞》卷四收有光绪二十九年癸卯( 1903 )写的《寒食》,内云: “我生三十三寒食……回溯辛未吾已降”,从是年上溯三十三年,正是辛未即同治十年。至于生日,《余生长杭州……》一诗的副题交代得很明白: “五月二十二日舟中初度”。

写于1976年1 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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