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红楼梦》的题名问题

作者:伊藤漱平(日)
本文有关《红楼梦)题名问题,主要是检讨《金陵十二钗》完稿前,即《脂砚斋评石头记》成定本以前的各种情况。“甲戌”残本第一回起首,脂砚斋所谓的“楔子”对于成书的“缘起”有这样的叙述: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遍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将这《石头记》再检讨一遍……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王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据“甲戌”残本)

据“缘起”所记,这部作品共有五个题名,最初名叫《石头记》,后因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所以把它改作《情僧录》。不久,吴玉峰将之命名为《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又给予《凤月宝鉴》的名字。后来曹雪芹更命名为《金陵十二钗》。不久,甲戌年,脂砚斋抄阅再评,复其旧名曰《石头记》。

这个作品有这么多异名,真够得上“多立异名,摇曳见态”了。或许也有不拘一格的意思。无论如何,这些不同名称的存在,在创作上必须经过漫长岁月才能成立。现在就先从这个问题着手探讨。

“甲戌”残本卷首,有诸本未曾见过的“凡例”(一名《红楼梦旨义》),第一则系与各回总评常涉及该回回目的说明一样,乃依据“缘起”之记载来作这部作品的异名解题。大概出诸脂砚手笔,其中有云:

是书题名极口口口口口(多题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口口(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晴(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有“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曾指明白系某某,极(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承此,本文各回中所作之脂批,可见于下述。即第五回《红搂梦》三字下有批曰:“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甲戌”残本等)。第十二回本文“镜把上面鏨着‘风月宝鉴’四字”里可看到“明点”的双行夹注。第一回的初出《石头记》语句里有“本名”的双行夹注(有正本。但“甲戊”残本为硃笔旁批)。第五回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句中有“正文,点题”的双行夹注(有正本,残本为硃笔旁批)。

如上所见,据“凡例”与脂批,对于《情僧录》外的其他題名由来大致均有说明,以下乃就其异名,一一加以检讨。

(一)关于《石头记》

如前所引,在“缘起”里,《石头记》题名以“此书”称呼之后,接着就记载“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改以《石头记〉名称,而详细反复诵读。

其所意味的是“石头”——顽石上自刻着的记录故事,内容系“石头所记之往来”的石头下界的始末记。这如“凡例”所说,系作者“自譬石头所记之事”。敦敏诗有《题芹圃画石》七绝(约作于近乎霑殁年的乾隆庚辰二十五年)。因为霑是石头记的作者,可想见他是很喜欢画石的,或许象米颠那样,自少年时期就有爱石的癖好,故喜欢以石为画材,如是这样,这件事定和他不遇的境涯相类似,故自拟顽石,而有述作《石头记》的意望。
与此有关连的还有一个问题。根据“甲戌”本本文,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动了凡心,投胎人间为贾宝玉。另方面,青埂峰下的顽石得到茫茫大士的幻术之助,而缩成宝石。宝玉落地之时,口衔宝石,这就是贾宝玉与通灵宝玉前身的所有区别。兹引“甲戌”本的这一段记述于下:

此石……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永,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中略)……那僧便念咒画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咸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据此,僧以法力登时把块大石变成透明的美玉,而且把它缩成扇坠一样大小,但“庚辰”本却把这一段写成下列那样,缺了上引中略部分的四百多字。

此石……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魂(块)鲜明塋(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据此,先前的主语“此石”现在却变成僧道两人了,而且“此石”又以自力变成美玉,再缩成扇坠般大小。比较二文来看,后者尚遗留有“且又”二字的痕迹,可见“甲戌”本的这一段是原型,而“庚辰”本的这一段却是改作。

假若这改作是作者自己改的,那就意味着《石头记》在性格上有重大的变化,假如石头有随心所欲变化其大小的能力的话,就会使人联想到神瑛侍者是顽石的化身(事实上,“程本”就是根据这一点加以改作补充的)。而且假如石头即贾宝玉,那么《石头记》这个题名就带有“贾宝玉所记的故事”或“关于贾宝玉的故事”的意义了。
现在就要谈谈改作者究竟是谁的这一个问题。如后所述,假如认为曹霑对这作品是以纂修者的姿态出之,那就很难说他是这部书的改作者了。

另方面,喜欢用《石头记》本名而使它恢复旧名的脂砚,究竟如何处理宝玉和顽石的关系呢?他在脂批里将宝玉之事称作“玉兄”,而效空空道人将顽石之事称为“石兄”,其间自有相当区别,然而有时也没有甚区别的例子,例如“甲戌”本第八回回目后句是“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同回的硃笔眉批作“……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石兄真大醉也”,这是以宝玉即顽石来处理的。作者——石头——宝玉的关系,无意间为脂砚所泄露了。据此看来,改作也可认是脂砚的比业,或者是抄者的仕业。这是因为“庚辰”本等原底本的这部分约有四百字的一页缺页,所以转抄之际,很自然地无意识地就把它的前后连贯起来了。

现在引起了一件与上述问题有关的事情,那就是从“甲戌”本到现存诸脂本来说,第二十回以前,都残留有石头记的痕迹,即第一回、第四回、第六回、第八回、第十五回、箔十八回,每回都有借石头口吻说话的,或者引用石头为记录者来说话(此外,第七十八回所见的“芙蓉女儿诔”前有“宝王……将那诔文即挂子[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的语句,紧接着是“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这或者也是石头之语。例如第十八回双行夹注记有“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云云”。据此看来,“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这句话似乎还是脂批的。)这些例子是“甲戌”“庚辰”两本共同存有硃批的第二十八回以前,尤其是壬午春脂砚再评的第十九回以前所常见的现象,这事实也许和甲戌年及其后这部作品成为定本的问题有所关系,亦未可知。

所以近来有人说《石头记》前二十多回中有些回可能原出于脂砚的初稿,其中还有些夹文夹白的写法,未托雪芹删净。而且更进一步推定《石头记》最初二十多回中可能都遗有脂砚初稿的痕迹。因此可认为曹霑曾将作品素材的一部分托给脂砚,而有些部分是脂砚执笔的。有人根据“甲戌”本箔十六回回前总评“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惜[昔]感今”之句说,这段评文是霑弟棠村的小序。但据第三章(四页)所指出,第十六回回前总评中,被认为是脂砚所作的“庚辰”本双行夹注或署名畸笏的眉批都删去了署名,是則这段评文极可能系脂砚所作。本文中甄家“接驾四次”之上不是附有眉评吗?这个眉评即系上述评文。“接驾四次”这件事是康熙帝南巡之际,亲临曹家的历史事实。不仅脂砚即是未克躬见的曹霑,抚今追往,也不免耍“忆昔感今”一番了。

壬午年以后,脂砚或许改号“畸笏”了,取意“斜笏”并仿米芾白命,而担当(石头记)的批评角色(“畸”,《广雅释诂》释作“袤”,即斜。)文天祥七律《周苍崖入吾山作图诗赠之》诗有“三生石上结因缘,袍笏横斜学米颠”,“三生石畔”亦见于《石头记》第一回本文,有硃笔旁批云“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又同回本文“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有“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之硃笔旁批,而且脂砚亦有前章所引第一回硃笔眉批,云:“……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癞和尚何!怅怅!”现在欲访还原为青埂峰下石头的雪芹,奈何不遇给他作先导的癞和尚!唐代,圆泽与李源有十三年后中秋夜践履三生石畔再会之约的故事(参阅《西湖佳话》“三生石迹”),《石头记》中的顽石也有十三年后与癞和尚再会之约(第二十五回),甲午仲秋八月,正好是壬午年后的第十三年,脂砚不能践行此约了,所以“今而后”的“今”蕴有慨叹之意,以此见之,石头是霑自拟的,畸笏即脂砚则自拟为米颠了,是此日口可见其彼此间的关系了(据说米芾有呼怪石为石兄之逸话)。

那么,《石头记》题名除根据石上所记故事外,如下述,亦非不能解。即《水浒传》系集中于水浒一一梁山泊的豪杰们的故事,反之,《石头记》则是石头所引起的佳人们的故事,这个题名孕育有这种意义或许不是当初命名时所能意识得的,然而这部作品经“五次”改稿的结果,而成为相当于《水浒》“天罡星”三十六人的“十二钗”正、副、又副三十六人的“十二钗”稿的时候,作者曹霑可能意识到《水浒》的形式了。而对此作品欲如金圣叹批《水浒》那样予以批评的脂砚则没意识到,因此,再度采取《石头记》的本名,这或许不无理由。

《石头记》所意味的不尽如上述。倘“石头城”系指六朝时之金陵即今之南京而言,则不能说它和作品中的重要人物“金陵十二钗”一一有金陵籍贯的女性一一没有关系吧,除脂砚斋之评外,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也是最早对此书加以评论之一种,其中有谓:

开卷之说此《石头记》一书者,盖金陵城吴名石头城,两字双关。

即是指此。这部书既然是小说,自然免不了小说家常套,而要提回长安,这从附于第一回“那昌明隆盛之邦”的“伏长安大都”硃笔旁批可知。“凡例”第二则也有“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这样的记载。同时金陵是贾家的出身地,这里有贾家的老宅,“甲戌”本第二回,贾雨村说“……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即是指此。(“石头城”三字附有“点睛,神妙”的硃批。)此地也住有贾家的姻戚甄家。事实上,作为故事素材的一连串事件都是以石头城为舞台而引起的,在此作品亦附有曹家历史,因此《石头记》这题名或许就寓有这种暗示也未可知。

(二)关于《情僧录》

《情僧录》题名仅见于“缘起”。“凡例”不用说,就是其他脂批,亦全未见其名。似可无需一提,事实上,这个题名也没有见用的形迹。

所以“缘起”仅提及此命名者空空道人。据魏氏藏署名“空空道人”题的《情僧录》字迹看来,魏氏认为这是曹雪芹的笔迹。此外,见过此书幅的张伯驹说,就其书法看来,颇似彼所目睹过的“海客琴樽图”雪芹题字,倘若这是曹霑的真迹,那么空空道人是谁,就可不判自明了。即便是脂砚,也没关系。无论如何,“空空道人”可看作作者为达其韜晦目的所设计之疑阵中的一个人物。

(三)关于《红楼梦》及《风月宝鉴》

《红楼梦》与《风月宝鉴》这两个题名仅见于“缘起”的“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两句话,那就是说,对于同一作品《情僧录》,吴孔二人赋予不同读法而已。不过,就“至……”的语法看来,空空道人把流行人间的《石头记》改题为《情僧录》之后,其题意和以前称作《石头记》的意义就有若干间隔了。尽管如此,封面上的书名虽然不同,其内容还是没有多大改变的。

另一方面,“凡例”说,这两个題名的由来可察现脂本第五回及第十二回。但在这些地方仍然看不出同一作品对“异名”的解释。

然而根据“缘起”后半部看来,于吴玉峰题《红楼梦》、孔梅溪題《风月宝鉴》之后,紧接着说道:曹雪芹在十年之间五易其稿,始题日《金陵十二钗》,假如这样,即便是同一题名,经五次易稿,其“缘起”及“凡例”所指涉的实体也会不一样。但《石头记》作者为蒙上假面具,所以才作先前那样的题名由来之说明,以混淆视听。以此可知《十二钗》稿的实际作者是曹雪芹,从初稿《石头记》到《十二钗》稿的各种不同稿子,正可说是一个作品由初稿到定稿的发展迹象。这根据“甲戌”本“缘起”及脂砚所谓“楔子”末尾眉端所记的下列硃批可知: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

同时现存脂本第五回及第十二回的情节,至少已有大部分业已包含在“十年前”的旧稿中,这岂是“凡例”笔者立言的前提,“命名者”乃因之而予以题名的。

不过,裕瑞《枣窗闲笔》有下列的记载:
……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

此外,尚有下列之记载:

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达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易其名曰《红楼梦》。

根据这个传说,有作者不明的《风月宝鉴》一书为雪芹所得,因与其家事迹略同,乃“借题发挥”,删改五次,脂砚将之改题为《红楼梦》。
然而,关于《风月宝鉴》“甲戌”本第一回“缘起”的硃笔眉批有这样的记载: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依此,雪芹有题曰《风月宝鉴》的旧稿,其弟棠村为之序。“今”(脂批所记时期大都在甲戌年)弟棠村已逝,所以见“新书”(指《金陵十二钗》)而怀“旧”稿(指《风月宝鉴》),批者乃把它保留下来,故“仍因之”。

实际上,“仍因之”这句话是有问题的。《红楼梦新证》曾说过:
这是脂砚说明所以保留《风月宝鉴》一名的原故。这个弟弟(指棠村)为雪芹的书作序,题名,很有意思……(中略)……棠村即“东鲁孔梅溪”,硃批里也直署作梅溪——近人有此一说,然亦揣想之辞,未必即是。

这里所说的“近人”系指胡适,胡氏在《红楼梦考证的新材料》里,以同样的批文为材料,而主张梅溪即棠村。但对“仍因之”这句话没加以解释,《红楼梦新证》接着又说:

这句话好象是说,《风月宝鉴》是曹雪芹写的一本短篇旧稿,有他弟弟棠村作序,那本旧稿可能是一种小型的《红楼梦》;其中可能有“正照风月宝鉴”一类的戒淫劝善的故事,故可以说是一本幼稚的《石头记》。雪芹在甲戌年写成十六回的小说初稿的时候,他“睹新怀旧”就把《风月宝鉴》的旧名保留作《石头记》许多名字的一个。……

但又有人就这个眉批和“东鲁孔梅溪”之句的关系加以考察,而说:“是雪芹本想删去《风月宝鉴》之题名,而批者主张保存。”

以上诸家之说,在保留《风月宝鉴》题名上,所作的解释大致相同。

此外,赵冈则主张下说:即脂砚斋初评时的抄本系用《红楼梦》之名,甲戌再评之际,才恢复《石头记》的题名。其后,或许在雪芹逝世以前删去了“凡例”以下的数百字。同时也删去“吴玉峰曰……”之句。“[他]决定把‘东鲁孔梅溪’那一句保留,他的理由是‘棠村已逝……故仍因之’”,这是将“仍因之”的“因”释作“保留”,对“甲辰”本是适用的,但对“甲戌”残本所遗留之“吴玉峰”句之说明是不够充分的。

此外还有人把“仍因之”的“之”字释作前文的“序”字,然而这篇“序”并非全书之序,乃系棠村给旧稿《风月宝鉴》各回所作的“小序”。脂砚认为这“小序”具有纪念的意义,所以把它保存在“新”稿中。

脂批对于这个问题所要说的是否具有下列意义?那就是说,在“今”的时点上,以前的《风月宝鉴》因为改稿的结果,使其内容起了很大变化,以致棠村之序对全书来说无甚意义,但在《宝鉴》的题名上与我们手抄本的中间,仍有备为异名之一的价值而保留下来,所以说“仍因之”。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硃批的笔者既非雪芹,亦非棠村,从文意看来即可一目了然。“余”必是脂砚之自称。然而保留题名,是脂砚命雪芹保留的?还是脂砚自己保留的?就不可知了。但根据“新”是指“十二钗”之稿,甲戌年脂砚曾经手抄过,或根据“仍用《石头记》”之句与“仍因之”句在表现上之类似来考察,“东鲁孔构溪……”句确系纪念已逝的棠村,且有呼应“增删五次”的意义在内,而在甲戌年由他自己补入的。这时,他不仅把《风月宝鉴》的题名。在“缘起”上写上一笔,即在“凡例”中也给用上了,但仍以《石头记》的旧名作全书书名。

因此,关于这两个题名的命名者的本姓有诸说,就是吴王峰这个人,也有认为是曹霑之假名的,也有认为是脂砚的假名的。关于孔梅溪,局春就说:

又将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陪出曹雪芹,乃乌有先生也。其曰“东鲁扎梅溪”者,不过言山东孔圣人之后。北省人口语如此。

他认为这是曹雪芹不愿出名所设的乌有先生,也有人认为与常引的雪芹弟棠村是同一人物,我曾经怀疑他可能是脂砚的假名。现在因为象上述那样将“东鲁孔梅溪”推定是脂砚补入的,所以还是遵从棠村说比较恰当,冠以“东鲁”二字并用“孔”姓,或许是要达其强调山东孔子后裔之目的的。其实,这也许是脂砚将附于《风月宝鉴》之棠村署名转给圣人籍贯亦未可知。而且这篇序依俞平伯说法,系装以“凡例”所记之“戒妄动风月之情”式的道学假面具而执笔的戏作。

(四)《金陵十二钗》及《脂砚重评石头记》

据“缘起”说,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披阅许多异名的《石头记》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作各回回目),分出章回,即开始着手整理章回小说的体裁,而赋予《金陵十二钗》的题名,终于见到了完整的作品,约有五回。将其完稿时期假定为乾隆甲戌十九年(或云其前年癸酉年),由此往前推溯十年,则雪芹于甲子九年开始执笔撰写此书。如采康熙五十四年出生说,则甲子之年,其年三十,是所谓“半生”一一以六十年为“一生”,则已过其半矣。

初期之稿,似乎有些微的游戏倾向,如《风月宝鉴》。据说,曹霑于乾隆十一——十三年之间被排斥,而辞去宫廷侍卫。其后,担当宗学教师,亦受排斥,是时他已经撰成了相当分量的作品。为专意述作,乃于乾隆十九年辞宗学,移于西郊。因家被抄没,又被烙了印,遂遭同僚排挤,而辞去侍卫或瑟夫之职。如果这是事实,那就成为促使曹霑从事创作的有力动机了。据说他移住西郊后,乾隆二十年,他的美丽的妻子先他去世了。他所宠爱的一个儿子,与霑同年去世,但先他死去,时年八、九岁。如果他们是癸未之秋至除夕之间去世,那么由此逆算,其子生年约在乾隆二十年。霑妻或许是难产或产后调养不佳,而弃婴儿与霑逝去的。这位女性可能对《十二钗》的完稿出过很大的力量,所以其死对霑之述作具有相当的影响。乙亥二十年春,多雨,他的正白旗营的陋屋倒塌了,经鄂比的斡旋移至镶黄旗营的北上坡。致力于抚养幼儿,并娶年轻的后妻。敦诚挽诗所说的“寡妇”“新妇”即指此。

言归正传。据“缘起”说,乾隆甲戌十九年,脂砚斋亲手“抄”写《十二钗》,不仅“阅”过,而且“再评”。同时,这时候的抄本,脂砚已用《石头记》的“本名”了。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之语句,和‘东鲁’……”这一句一样。是在甲戌年或其后,由脂砚自己亲手插入正文的。

因此,脂砚采取《石头记》题名的同时,评文也采用这个题名了。虽然也有使用《红楼梦》《十二钗》题名的例子,终究很少(《凤月宝鉴》或《情僧录》始终没被采用过。)更就《十二钗》来说,此题名是由雪芹命名的,对于这些记述,尽管“缘起”说得很详细,但《十二钗》完稿后不久,由于脂砚采用《石头记》之称,而失去了流行的机会,不仅此也,就是“缘起”记述这件事的时期,也是用《红楼梦》这个名称为全书“总名”的。

近来陈仲竾报告说:“己卯”本第三十四回回末可看到——“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的句子。所谓“己卯”本的原本系己卯冬脂砚作成的“定本”,现存的“己卯”本是含有抄配部公的残本,从三十一回到第四十回的十回目录上题有“己卯冬日定本”字样。这时已完成了,第四十回以前的每一回的稿子了,这时的底本或许就是甲戌年脂砚手抄的四十回本,因此上引的第三十四回的《红楼梦》三字,如果不是传抄之际抄者的附加,而是甲戌抄本所本有的,那么,依《红楼梦》三字可得一线索。那就是《十二钗》稿时的曹霑手稿本已经以《红楼梦》为题名了。

这里稍要解释一下的是:永忠有乾隆三十三年手写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七绝三首。他因墨香即额尔赫宜(敦敏兄弟叔父)的关系得接近这部小说。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把它称作《红楼梦》。又富察明义(我斋)也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这些作品大都在霑死前一、二年作的。征诸二十首内容,似是阅过现存八十回脂本之抄本才咏写的。但在情节上和现存脂本略有小异,如果这不是明义的误记或由诗而更改,那么脂砚《重评石头记》完稿前,他也许已经亲眼看过原作者的《红楼梦》抄本了。一说,明义与霑有过交涉,然后才从作者那里直接观是书,这是有问题的,我认为他之得观是书系得力于敦敏兄弟及墨香等霑的朋友的。

以上,乃以《红楼梦》的各种题名为主,就《金陵十二钗》完稿前的诸情况,试予若干检讨。并且还探究脂砚在《十二钗》完稿前,和这部作品有什么关系?所得的结论是脂砚至少看过附有棠村序的《风月宝鉴》稿子,然而大都属推测之语。同时从《重评石头记》所见的脂评看来,他似曾提素材于作者。

[作者简介]

伊藤漱平,日本爱知县人,生于日本大正十四年(1925),1949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曾任岛根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北海道大学文学部教授,现为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翻译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著有《试论曹霑与高鹗的关系》、《《红楼梦》在日本的流传》、《程伟元刊《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小考》等重要红学论文。

本文收入胡文彬、周雷编《红学世界》,北京出版社198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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