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自喜人比花低

不知哪个朝代,哪个佳日良辰的事了。高楼上是夜晚的星空秋风无边际的刮来,远天隆隆的炮声,一阵阵欢叫里,灿炽的烟火一蓬蓬的开在墨蓝的天空中。

在这千户万巷的游人里,有位女子也不知她姓谁名何,她也只是和众人一样,那高处的旷阔的秋风很悲哀,只愿临风远逝了。你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想的景良辰美景奈何天!可叹她独禀林黛玉之资,空赋贾宝玉之情,纵有一人知道她,终于不能是她的,不过像是洛滨的仙凡一会,空中向往,风流云散到底两无情。

可是呀,可是为什么那烟花开得似这样烂漫不可收拾,谢时却眼睁睁看它如三月的繁华,一塌塌的陷落了,挽也挽不住,留也留不下,她是从今起就撩开去,今生今世做一个最最无情的人,凭他谁谁,也再是不相干的了,不相干。

红楼梦里有三个人,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这先使我想起日本陶人冈野先生来。他为福生市立图书馆做的陶壁,当门进去,自墙根至房顶,照眼一面峨峨大壁,竟是云垂海立的气势,中有一轮初日欲出未出,真是清新明亮又大极了的,壁前一支立柱题曰:日出金色。那还是去年冈野先生陪我们游京都时,一路好天气好兴致忽然得来的灵感呢,在我们也都成为天幸了。今年五月底冈野先生开陶艺展览会,制陶烧窑时正是四月樱花初开至盛极,那花心的开到彻底没有保留,就像冈野先生烧陶将他的魂魄都烧进了松柴火焰里。

我们是樱花开完就回台北了,冈野先生的陶艺展览会结束,也好似一场花事忙过,院子里残红还在,而已是静静的,初夏的阳光,有一种苍凉和倦意,却真是就此死了也甘愿的,谦逊的,柔婉之极的心。是这样的心境,冈野先生今又开始转轳轴了,却做的是人家日常用的陶器碗碟之类,为怕久做高雅的陶器,会渐渐陷入艺术的薄窄。但明儿信里说到嵇康的琴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冈野先生做做食器,一面又起了想要再做那面大陶壁的豪兴了。正是,英雄不离常人,而还是异于常人的呢。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离于大观园之外,黛玉宝玉跟晴雯皆长在大观园人情世故的礼仪中,黛玉的处境,比别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谨慎。宝玉尽管刁钻古怪的毛病,亦如贾母所说,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的。他们是行于礼教之中,而不免于出边出沿的反礼教。他们是想要迁就,妥协,和众人一样,结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为了成全历史。历史的真实响亮,在于那一个时代里,那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最高最美的一桩东西吧,是从前也是今天,让人永永远远想他想它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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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晴雯,最喜欢看她的骂人了。比王熙凤还更有一番佻达泼辣。

那次傻大姐误拾绣春囊,碰巧邢夫人撞见,邢夫人最是个嫌隙人,密封了便令王善保家的送过王夫人,王夫人颜面扫地,气了个死,和凤姐措商命人暗访此事,王善保家的便趁空挑唆,说了晴雯一堆坏话,正碰在王夫人心上,即刻传见晴雯。晴雯午觉才起,正无端发闷,又连日的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就出来了,只见她「钗斜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红楼梦到七十四回了,晴雯的正式穿著这才第一次写出,却只是写意,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不是那个特定时空,特定地方里的。

当晚关了园门后,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干人闯入大观园,先就到怡红院,直扑了丫环们的房去,挨次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问是谁的,打开叫搜。晴雯是哭了一天,袭人正欲代她开箱,「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琅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没趣,说是奉太太的命搜查,拿大话压人,晴雯更气,指着她脸骂:「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本来不满王夫人抄捡大观园,又碍着王家的是她婆婆邢夫人的人,晴雯一骂锋利尖酸,凤姐暗喜,我也叫声好好,痛快!
晴雯志高心大,可惜做了丫环,丫环里也只有她不甘为环境所拘,处处反叛。晴雯的眉眼生得像黛玉,没有袭人的柔婉,只管抓尖要强,王善保家的说她「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原来晴雯长得比谁都美,她的美似乎更是一股英气逼发,还未成「色」的,像是一条水光,一波云影。写她和林黛玉,总不写相貌,装束打扮的。那英气不是尤三姐式的,尤三姐很话剧性。尤二姐和秦可卿的美貌则是一个颜色的色字,是成了形的。要比就是王熙凤的英气,而较晴雯世俗一些,现实的感觉也更多一些。林黛玉的英气又不同,她的仿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

晴雯对宝玉,只觉怡红院里家常的岁月,地老天长便似檐前的日月,庭中的芭蕉与海棠,就只是在着那儿了,爱不爱她是从不曾意识过,不曾懂得。她比黛玉更是什么也没有。又不似袭人的顺从,能干,过日子有打算,有计较。她也不缠绵悱恻,有泪就像晴天落白雨。想想她也实在胆大,根本她是没有可凭借,可依傍的东西呀,却只管这样托大不安分!除非她是天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连对宝玉都有一些些不服,不平,一些些敌意似的,虽然她并不明白此才是她比袭人更与宝玉亲的呢。

宝玉最是好性情体贴人,只有跟黛玉吵架生气。再就是一次回到房中正不乐,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断了,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宝玉也自己不明白,晴雯是他宝玉的,这话岂能说的?原来宝玉见着晴雯,即是见着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觉亲是有的,却未有适当的感情与言语,黛玉与宝玉的恋爱未有名目之前,她的人也许就是晴雯这样的。此处明儿又道,与晴雯,是宝玉在神前与最素朴的黛玉相见,他觉得不是这样的,甚至像与自己不相干,所以说出「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的话。

登时晴雯就变了脸,道若嫌她就打发了她,再挑好的来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身是丫环身,可十足一派林姑娘的口气。宝玉气得浑身乱颤,只说得:「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赶来相劝,一语出口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这我们你们又是一刺心,更加吵了个翻天。宝玉已气黄了脸,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这是宝玉说过最狠心的话了,对黛玉也不曾的。晴雯含泪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要去回王夫人,袭人拦住,晴雯哭道仅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宝玉只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麝月秋纹一干也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把袭人拉起来,叹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掉下泪来,袭人晴雯都哭做了一堆。

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网然」。明儿写着:宝玉与黛玉相爱是自知的,对袭人又是一种,他亦自知。还有他对凡是女儿的无差别的爱意与至情,他亦是相当自觉的。唯他对晴雯与以上三种都不同,仿佛都不是这些。中国人旧时夫妻惟新婚时感知恩爱,又是至大难分离时乃知恩爱,而平时则岁长月久,都似不着一个情字。宝玉与晴雯便是像这样,乃至像外人,人是对自己也会像是外人的。其实比起对黛玉,宝玉与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妇呢。宝玉是晴雯病重时与知其死了时,才知恩爱的呀!

晴雯是绝别时也知道了。宝玉去看他,晴雯哭道:「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

当日,当日又如何呢?当日是金乌急,玉兔速,南国正芳春,车如流水马如龙……即便时光倒流,重证新缘,光天化日下,结果两人还是凡里来尘里去,倒又胡涂了?

晴雯撕扇,那是端午的节气,夏始春余,闻得见暑意在晚风里开拆的新香,又有些酒醉的酣热蒙眬。下午吵的架,这会儿好了,宝玉笑说:「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便接了扇子来,嗤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呢,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嗤嗤几声里,全都是晴雯的人在着了,又激烈,又危险的!

古时有个妹喜好闻裂缯之声,夏桀便为发缯裂之。又有个褒姒不笑,一笑便倾人城倾人国。而贾宝玉道:「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啊呀,这宝玉原也是个煞星下凡,乱世覆国之人!晴雯便是英气带妖气,正也是她,反也是她,毁灭了,完成了,都是她。

倒是我们今天,就没贾宝玉这样一个人,他道:美苏两国,能值几何。你们只见世界的现状不可以变动是不是,他也来护持,你也来担保,在我看不如一声响砸了的好。只为如今山也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也不是个人。我却不惜地坼天崩,遍地断垣瓦砾不飞尘,买它一个江山人物的风流呢。

晴雯病补孔雀裘,却又是最委婉动人。她道:「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啊唷一声,仰身便倒下了。

使我想起精卫鸟的故事。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魂灵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本石填于东海。陶渊明有诗曰「精卫衔微本,将以填沧海」,为了后人,那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她要填满那不平。

但她也再不能了。像屈原的,他也再不能了。宝玉写「芙蓉诔」,祭的晴雯,也祭的黛玉,又似并不为谁祭的,祭的谁。宝玉的一颗诗心,早已还给了天地之初,那儿也没有晴雯,也没有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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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比林黛玉贤德,深于世故,守礼最严,广得人缘。她生得娴雅大方,「任是无情也动人」,才高与林黛玉史湘云并,比黛玉还博学。怡红院夜宴,她抽的花签是枝牡丹,牡丹富贵,薛宝钗是非常现世里的,宜于室家。她的装扮,衣饰,行事,笔笔写实,浓浓带着那个时代的背景和色彩。她理智清明,大概从来没有幼稚、胡涂的时候吧。

宝钗跟宝玉向不投机,虽未始无情,若论及姻缘,她倒不大愿意。两人结了夫妻,是彼此都错过了,辜负了。事实上后四十回的贾宝玉,我都不认识他了。像国剧联演,前半场刘玉麟的小生扮,后半场换了人,就都不是了。

八十回以后不好看。凤姐完全没了风头,宝玉一味傻笑,黛玉亦走了样,居然出现「头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的异文,难怪把张爱玲骇了一大跳。移花接木一场太委屈薛宝钗,亏她吃得住,令人生气。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不知为什么,只觉不真,仿佛是风格化了的。黛玉死后,愈发乌烟瘴气到底了。

其实「红楼梦未完」,单看前八十回,也可以是一个完全了。宝玉哪里是去做和尚的,没有觉悟不觉悟的话呀,他的豁脱是在大观园里,并不是另外安一个出家的结局来解脱的呢。平剧的戏文,落难忧患时,也都是一路行去一路丢开,一翻过了又一翻,当时绝境,当时豁然,并不要谁来救赎超渡,弄一个光明悲壮的结尾。宝玉出家亦风格化,那是假宝玉做的假事情,我们的真宝玉是大观园时代的。那已是一个完全。

还是黛玉知道他。端午节下午,正为和晴雯吵架几人哭着,黛玉进来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赶袭人叫嫂子,为什么吵了,她做妹妹的也好劝和劝和。袭人老实,经不得玩笑,黛玉笑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真是这颦儿慧黠顽皮。袭人赌咒称死,宝玉笑道:「她死了,我做和尚去。」才前日跟黛玉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这时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宝玉多少个姐姐妹妹,只不知他有几个身子,怕都去做了和尚了。宝玉的豁悟因此又好象只是一个大的茫然。

初夏的午后,树荫匝地,蝉声喧天,日子很长很长的。宝玉因钗黛多心,自己没趣,无精打采从贾母房中出来,背着手到处走走,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正经是没缘故,没事情,就像齐天大圣在天宫里的岁月,浩浩乾坤阴阳移,下文却是造反天宫,一反反出了一部西游记。这位石兄贾宝玉也是,平白无故,好好的就四处捅漏子。先在王夫人那儿与金钏厮混,着王夫人摔了金钏一嘴巴,逃进园子里。走走来到蔷薇架旁,隔着篱笆洞,见一女孩儿拿着簪子画蔷,又看痴了,后来冒雨跑回怡红院,袭人开门又误踢了她肋上一脚,害得袭人晚间吐血,弄弄一夜不成眠。

这贾宝玉有了林黛玉就该安分,偏他要犯金玉之说,看看薛宝钗又会呆了。哪里弄到一个金麒麟,又巴巴的向史湘云去献宝。还有个平儿跟香菱,一是贾琏爱妾,凤姐心腹,一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宝玉皆不得厮近,后因理妆和石榴裙的事,宝玉方得以稍尽片心,便兀自怡然自得,遐思起来。连刘佬佬瞎认的一位什么若玉小姐,宝玉也不放过,真真是干卿底事。

警幻仙子向宝玉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好个大胆至极的话,相称而不相称,切题而不切题,把宝玉也吓了一大跳。贾宝玉爱女子,也爱男子,如北静王,蒋玉涵,柳湘莲,秦钟。他这样泛爱,而各各爱到彻底,这样爱到彻底,却又是人在光天化日里,不落色境。

禅宗说于佛语要如听恋人的说话。司马迁多爱不忍。明儿亦道,其实圣贤与开国的真命天子,对于世人便都是像贾宝玉的天生情种。所以贾宝玉也同时又有像天地不仁的豁脱和无情。

李白求仙,秦皇汉武求长生,贾宝玉则愿好花长开不谢,姐妹不嫁,天下的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忧,原来是一股意气不平,是生命的大飞扬,大到没有名目,是秋风一起,热泪满襟,唯愿,唯愿以死报之啊。

那大,是大得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贾宝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为灰,化为尘,化为烟,风吹吹散了,做个风月两不知。又还有林黛玉葬花,与「牡丹亭」的杜丽娘,她是青春的无可奈何天!

「煎淹,泼残生,除问天。」那样的激烈,蓄满了风雷,是青春,是革命,是创世纪。像樱花盛极时,开着落着,清而恍惚的淡红色,只可名之为樱花红,樱花梦。

宝玉黛玉生在大观园人世的礼仪中,而两人都有这样一个大荒山灵河畔的梦境为背景,飘扬荡逸的,樱花的梦境。现实里寻常见面,也只是相看俨然的「俨然」,亲极,真极,反稍稍疏远的,似信似疑,带着生涩敌对的。薛宝钗的人生没有这样的梦境。

一回宝玉占偈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岂知给黛玉续了两句即告破法。黛玉续道:「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天宫这样的仙佛之地,尚且无立足之境,况且大观园里何必太肯定,犯一犯,反一反,又何妨?我独喜「渊明多酒误,慧远犯规则」,一语道中古今多少英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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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爱羡黛玉晴雯的利嘴,和凤姐的口齿春风,深以自己的口拙为憾,因此几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抢白冤屈,弄得一颗深心无处表白,索性灰了心,一副麻木不仁的呆状。这里幸好有宝玉也是个口拙的。记得妙玉在惜春处下棋,宝玉从潇湘馆过来,妙玉先不睬他,后来停了子方问「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声问的,忽又想着或许是妙玉的机锋,竟就转红了脸答应不出,倒招来惜春笑他。

宝玉口拙,展屡给黛玉封杀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编派他不是,其实正是最骄纵宝玉的了。宝玉又经常说话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为他的人太意思满满了,像老子说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样一个绝对的真,叫它是神,是天,都不是,叫它一个赵州大萝卜吧。

宝玉的世界里,随处都是绝对的真。那个不知名的画蔷的女孩儿,傍着栏干边海棠花遮住出神的红玉,一棵杏花树,一株并蒂莲,日中的蝉声檐影,都是此时此刻就是唯一永远了。那样满满的,不可名之的呀,怪道他一出言就不对,就错。可是真如禅僧所言,「善应何曾有轻触」,宝玉的说话造次,是未曾轻触,却一着一着都已打中了人生的绝对处。来看今人,可是论文过多,情报过多,学术界文化界天天议论不穷,说的纵然是些大道理,却一着都未中。对着空气讲空话,倒可名之曰「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

宝钗袭人劝宝玉,晴雯却不,黛玉也不,因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说话刀光剑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刘邦的出口狎侮人。红楼梦里正派人物算贾政王夫人薛宝钗袭人这边,反派人物是宝玉黛玉晴雯王熙凤。以贾母为中心的大观园的风景,「景」在于正派,「风」在于反派。景安稳信实,但红楼梦迷人的地方,还是那风光的扑朔迷离罢。

张良道:「沛公殆天授」刘邦这个人,说他好,却好不是那种好法,说他坏,又坏得生机蓬勃,风头全给他占光了。想想不服气,凭什么嘛,我就是不承认的,还要代替你的如何?只管不承认他,他才不理你呢,就算全部人都不承认,他自己承认,他就开了大汉四百年的天下。因为他自身就是天运,就是形势,他不依你倒是你得来依他。

黛玉晴雯的所行所为,只能是一次,是她黛玉的,晴雯的,说好说坏总之拿她没办法。是无迹可寻,不能为师,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若去学她,当真就成了东施效颦,可厌可笑了。贾宝玉的天生情种固不可学,他的拓落不事营生而好管闲事亦如刘邦,不能置一字之评,赞一词之功的。

尚有王熙凤,她呀,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看她便是爱她在贾母跟前的有场面,有手段,锋芒四射,抢尽了风光。

王熙凤她吃硬不吃软,服强不服弱。她喜欢做人气派,办事漂亮,手底下利落来利落去,像秋风剪落叶,带着霜威。她看人不在意好坏,却先打量你聪明人呢?笨人呢?那种软性子,没脾气,不识风头,拘拘琐琐,不清不扬的人,凭他怎么个好人法,她也瞧不上眼的。这点亦似曹操的取人,坏人有干才,他也用,这样的阔达没有禁忌。本来好坏的标准要依什么,若依宋儒他们的标准,打死我也不要做那样的好人。

王熙凤的服强不服弱,倒跟公理一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完全没关系。比方刘佬佬一进荣国府,辗转见到凤姐时,平儿立在炕边捧着茶,凤姐坐那儿,也不接茶,也不接头,只管拿着火箸拨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说着抬身要茶,见刘佬佬已立在面前。这一景明明是戏,底下还有,「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佬佬一个穷乡下佬来攀亲扯故,还值得凤姐卖弄手段?原来都是中国人的「人之相与」,这相与之间,有作假演戏,但喜的是那风姿绰约,就都可以成为文学,传诵不灭了。

传诵最多的自然是黛玉进府一章,凤姐初次亮相,「只听后院中有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传奇小说中,美人登场,先闻环佩叮当之声,又或一阵香风飘来,很空灵蒙眬的手法。凤姐出场,则一个翻案,压倒前人,真是新鲜具挑拨性,又现实感的,历历如前。

礼记里教人子侍父母,「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是说侍父母要会察颜观色,先意承志。简直就是革命的机先!秋风还未起呢,晴远的天空好似已泄漏了消息,革命者一步上去抓住,啊,秋阳铄铄秋山红,秋月秋水秋花都是为了他。我就爱王熙凤一等一的聪明人,善夺机先,言语泼辣,顾盼飞扬,好似神龙见首不见尾,隐隐一抹杀气慑人。红楼梦里我是觉得贾宝玉之外,所有的男子都辜负了,贾琏根本不是凤姐的对手。

凤姐其实有她的厚道。像刘佬佬是个有趣人儿,投了凤姐的脾气,凤姐即真心待以宾主之礼,并不嫌弃。邢夫人虽是她婆婆,她就看不起。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来投奔,是位有志气的女孩家,凤姐便怜她家贫命苦,反比别的姐妹多疼她些。那场大雪里大家穿红猩猩毡斗篷,独邢岫烟一色旧衣,凤姐即给了她件大红羽缎斗篷。袭人母病回家,凤姐知王夫人独重袭人,着意替袭人打点了一番,下人的体面,也是在上太太的体面。凤姐在贾母跟前彩衣承欢,也都真心的,只觉那侯门豪族的大排场,大规矩,都成了「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
至于尤二姐一段,毋宁是尤二姐太水性了些,假如她也有探春的清坚,硬性子,谅凤姐也不欺负她的。尤二姐配贾琏,恰好。九十六回凤姐设移花接木计,分明是篇很坏的小说,我不承认的。

王熙凤的人生还是因于中国广大人世的背景,所以这样强健,活泼,理性,平明。她逞强好斗,但总总不离一个做人的道理,千人搬不动的一个理字。她放重利,几次弄权蔽上,但有她素来做人的气概,就也可摆平了,盖过了。我笑今天大家说惯了民主法治的社会,做好国民奉公守法,受贿贪污当然是完蛋,日行一善,遵守公民与道德,一样也是完蛋呢。行善第一还是要有气概呀。今天这样产国主义唯物社会下的小市民,小公民,哪里来的气概?那些小善小德变得讽刺滑稽得很了。

贾府三小姐贾探春,是位有气概的。排行三,就觉她比二小姐四小姐伶俐。果然相貌是迎春富泰,探春俊眼修眉。
探春生母赵姨娘讨嫌,女儿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探春正传一在代掌大观园,一在抄捡大观园时,独她一人命丫环们秉烛开门而待,有决断,能担当,那一巴掌摔了王善保家的,该,该,大快人心!探春庶出,心志不凡,是男孩儿就出门闯天下了。而她只可在大观园里,似朵幽闲花,新枝新叶生得爽利柔劲,往后远嫁,可想见在夫家亦是她做人的锋芒,有棱有角,得大家的敬重。

早年看红楼梦,不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合的「原应叹息」,也不知英莲是「应怜」,秦可卿「情可亲」,秦钟「情种」,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言「假语村言」,后来陆续知道了,是这样的啊,有些恼恼的。而我对「红学」的兴趣便也止于此。有关红楼梦的考据,我只看张爱玲一人的,而且还未看,已百分之百相信,看着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为和张爱玲是好朋友。

张爱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读之掉泪。她原是知道的呀,天涯海角她是知道的。红学里只有她的才是绝对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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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元叔有次写道:我们要理智的薛宝钗,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见之气竭。但是今天学院派把红楼梦派做一部暴露中国封建社会百态的的巨著,贾宝玉恐怕还犯某某情结的嫌疑。怎么会这样?「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难懂,尤其大大不合现代人的情调,就是从前为数不少的拥黛派,也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还是贾宝玉了。使我慨叹世间最难的学问莫过于知人,为政的极致仍然在于知人呀。晴雯亦难知,便贾宝玉算得人缘的了,要知道他也不是容易。刘邦就此项羽难知。但刘邦好幸运,有张良知道他,一起打得了江山,江山如画我为主,我与张良登高同望海,若当时 国父也有张良知道他,民国的江山也不会这样的寂寞了。

国父说「知难行易」,实实在在是肺腑之言呵。

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史湘云。想着她很可能被封做是「o型的俏姐儿」,便要大笑两声。再回头想想,谁是「b型的甜娃儿」,还是她。两者共同都是情窦未开,女朋友多,男朋友也一大堆。她的身材「鹤势螂形」,长腿细高个儿,顶适合t恤牛仔裤了。史湘云比宝玉黛玉都小,讲话大舌头,每把二哥哥爱哥哥叫不清,扮男装,啖腥膻,睡相跟仙枝一个模样。醉卧芍药裀是史湘云的梦境,她的梦是海棠花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像婴儿香梦沉酣,梦中自己笑起来。小时候湘云贾玉跟贾母一块睡,两人十分亲厚,后来来了林黛玉,把她位子占了,她对黛玉有时不免敌意,完全小孩气的。

湘云稚气豪爽,有诗赞她:「家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我只觉似是少了一些些艳。

艳是淹然无限。淹然两字好,张爱玲说,有些人见到好的东西,像棉花沾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有些人滴水不透。渗开得一塌糊涂,那满满的都是谦逊和喜悦。又有句「湛然如水」好。艳多指女子,是花心诗心一波波荡漾,深至有层次,看了又看,总好象看之不尽,知之不尽。其实文章也要艳,李白的诗亦艳而清。艳是妙颜妙色妙音妙自在,宋儒的做人就是最没个艳,现代人生活的倩致,感情的表达,更是没有艳,两天就尽了的。

逛日本百货公司,每在和服部仿徨不能去,和服配色之美,层次之深,就只有是日本民族才有的本领。记的不清,是说皇太妃和服上的一条穗带,真丝紫染编就,染一回砧一回,砧过于凉处阴干,干后再染,如此三千回遂成。那样的紫色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紫啊。我只晓得樱花的轻扬如梦之境,我还晓得此境是那样一个三千回的染,二千回的砧,砧出来,染出来的吗?我只爱江山如画千古风流人物,我可知孔子陈蔡,孟子栖栖,大漠的风沙憔悴了王昭君?我只说冈野先生庭前白云翠松多闲逸,我不知他做陶烧窑时,整整三天三夜不食不能眠。我只知天涯远远的,那儿吹起了长长的秋风,此生此世,唯一唯一的,而我要与之断离了。再不落一滴泪,为了更亲,为了前程忧患,民国之事尚未央。

录一节明儿的信:

「一日在涛涛会讲了西施,再讲了王昭君。昭君的本文是单于遣使来索婚,帝回宫中问愿去者,昭君自度入宫三年不见知,遂上前自云愿去,帝惊惜,然已不可改云,然则汉帝至此时为止,初不知有昭君其人也。

「而元曲汉宫秋却云帝偶见昭君,幸之,遂欲斩画师,画师逃往匈奴,献昭君之真图于单于,单于遣使指名求之,帝不得已从之。故云昭君怨。我问昭君何怨?柴山等方拟思,仙枫直对日:她是要的绝对。我闻言一惊。

「当时的事情果然是汉帝若要不顾一切留住她,也不是必不可以留,昭君要恋汉帝之惜意与爱慕也可以为之躇踌的,然而昭君只慷慨一二语遂去。她的这慷慨决绝真乃如伯夷叔齐的至纯极高。伯夷饿死首阳山作歌伤唐虞之世不再,司马迁谓之怨。王昭君当时是决绝了汉帝,及出塞时在马上弹琵琶却泪数行下,伤心于虞舜与娥皇女英之世不再,今时无绝对的男子也。」

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不为情,不为恋爱,是为求一个绝对。

宝玉制灯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且不管它谜底镜子,却说的宝黛二人。宝玉好比黛玉的象,黛玉好比宝玉的象,见到宝玉,是见到了黛玉自己,怎么倒比自己还真呢?假的吧。她对宝玉好端端又恼了,恼了兀自又好了,想起来又恨他,故意冤屈他,冤屈了他,又自己灰心流泪,要死要活,这岂不是花不迷人人自迷。黛玉你好傻,只说为求绝对,现前便是一枝灵河畔的绛珠草,怎的你反不识了?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段太精采,照录不管了。

──贾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负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对宝玉还会有不放心?是南泉禅师道「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吗?她也像「天问」问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像面对天宇浩荡,试探试探的踏出一步子,是这样的吧?那绝对的真,她不是一次彻悟即得了金刚不坏之身,她要问了又问,证了又证,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瓣澄艳的开在明媚的春光里。纳兰词「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愁一回亲」,为求一个亲,证道修行的远程又是多么的脆弱,动摇,危机重重。她是「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一层层,一波波,摇曳回漾,惝恍迷离。史湘云的梦境如果是天仙,我则更爱林黛玉的梦境是谪仙。黛玉岂有不放心,她是为的求证她自己。

人生的绝对处,没有人能相伴,能帮助,最最是只有一个最最孤独的人,不凭借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强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诗里的,宝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刘邦的。嗳呀,「东南有天子气」,始皇帝因东游以镇之,那刘邦便以为是他了,亡匿,自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

曹操煮酒论英雄,今日有谁能言,唯我是 国父孙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自以为是天宠他,故此天骄,永远志气不竭。林黛玉对人自负,对天奢侈,她的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她对宝玉的爱娇,自己的欢怜呢。

孟子说,人力大不能自举。如何自举?我想我是在文章里自己举起了自己,冈野先生是在陶艺里举起了自己,因为都是超过我们自己所能的。宝玉黛玉也都是超过他们所能的了。芳官的干娘冒冒失失跑进宝玉房中吹汤,给晴雯喝了出去,小丫头们道:「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绝对处,是倩也到不去的。晴雯的亮烈高绝,一记叩响了究极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宝玉黛玉何以是太上忘情了。

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虚幻境的神瑛与绛珠仙草倒为假的了?黛玉去逝不是那样写法的,根本不是。此时宝玉黛玉是反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了。
宝钗黛玉宝玉本不是通俗小说里惯使的那种三角关系,因为黛玉的对手是宝玉,不是宝钗。早先黛玉每借宝钗为题发挥,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还是激宝玉一激,试试他的真心。逢此场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聪明,惯会假话反话,搅得人一头雾水,含冤莫辩,她倒又好了。宝钗宝玉素不投契,依宝钗的家教和做人,却是多避着他俩的好。黛玉身体太坏,父母双亡,虽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姐妹,也到底无人能够做主,终身之事无着落,这是她的处境比谁都难。她管自聪明要强,底子原又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只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厢记两句艳辞,宝钗劝了她好些女孩儿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听,而黛玉竟为此自惭自悔,感激宝钗不尽,令人心酸。钗黛二人后来一直是金兰契。

黛玉肺病,贾母王夫人作主许了薛宝钗,并没移花接本的事,宝玉更非那样疯傻不知情。安排宝玉失通灵,似乎就可把宝玉娶宝钗之事,推卸得一乾二净,明明是偷懒,避重就轻不负责任嘛。

宝玉一辈子在贾母宠护下,这回是他要独力面对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实,他明白得很。不可改变的事实,人为也好,天意也好,宝玉是带着自觉,明知故犯的,义无反顾的,顺从了。他并不怨恨,连悲哀也无,惆怅也无,倒像和他不相关,眼看着阖府上下为办他的喜事忙碌热闹着,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种奇异的,朴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宝玉的大顺,像是他把自己还给了大荒之初,赤条条无牵无挂,反比平常愈加无事游荡去了。

他依然常来潇湘馆。黛玉病重,也许有时来了,黛玉睡着不知,他和紫鹃低低说两句话,或只是在鹦鹉架前拨拨小米,阶前立立,见阳光下细细的竹影,也没有泪。黛玉醒着时,虚弱多是不讲话,宝玉没有要向黛玉辩明的,交待的。或者是说说方才沁芳桥走来,桃树皆发芽了,那年咱们在那边畸角上葬花的呢。又或者也说到今儿个老太太已差人将过礼的对象都送去了,宝主笑道,鸳鸯一件件点给老太太瞧,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匹,各色綢缎一百二十疋……

屋里是药香,天色映在霞彩纱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诔,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眼前这人,知己也是敌人也是自己,我本无缘,卿何薄命,这样大极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里,哭它一个海干河涸吧!

或者宝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泪如倾,他大观园时代的结束,他身边的人儿,他今后新的人生,人生里那个最真最真的,迢迢的远星啊。他是这样清彻明白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荡然,他可也胆怯的吗?
或者订了亲依礼宝玉不能常来,他倒是少来的。紫鹃或像青儿的卫护白蛇娘娘,待宝玉极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苍杳的远意,户外晴光又白又亮,风吹过竹梢,他来了,仿佛没来,他没来,也仿佛来了。

大荒中有石,字迹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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