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小词中的儒家修养

作者:叶嘉莹
叶嘉莹,女,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

主要著作有《迦陵论词丛稿》、《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灵溪词说》(与缪钺合著)等。

一般说来,大家往往觉得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讲的都是礼仪道德,有一种教训的性质。但是,真是没有想到,张惠言能够把儒家的义理写出这么美丽的小词来。

张惠言是清代知名的词学家,开创了常州词派。他4岁丧父,家境贫寒。张惠言9岁时,跟他父亲的一位世交在城里读书,4年后回到家中,亲自教弟弟读书。每天晚上,只点一盏灯,母亲和姐姐相对而做女红,惠言和他的弟弟在旁边读书。这种艰苦而勤奋读书的早年生活,对于张惠言有着极大的影响,终于在乾隆51年考中举人,在嘉庆四年考中进士。

张惠言说,因祖父、父亲都没有功名,所以他先是苦学时文,学了十余年。然后又喜好《文选》辞赋,专力研读三四年。后来有友人劝他学古文,因古文中经常讲到“道”,如韩愈等人。于是,他“退而考之于经”,反复研阅。

张惠言的事迹,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小的时候。我出生在一个旧式家庭,我没有到学校读书,只是在家里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我开蒙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第一次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时我才七八岁,不太懂得这句话的具体涵义。但这句话却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这个“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威力呢?

八年抗战中,我父亲随着国民政府到后方,没有音讯,我母亲也去世了,我作为大姐带着两个弟弟,当时生活非常艰苦。我那时大学已经毕业,做了老师。长袍磨破了一块,家境不富裕的我只有找相同颜色的布缝补好,继续穿着去给学生上课。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显得非常坦然。《论语》里孔子夸奖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一个穿着破棉袄的人与一个穿着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以为羞愧,因为他心里有一个“道”。如果有“道”,那么还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听似空言,是教训,但是如果你有了体验,就会明白里面的精妙。


一个读书人要学“道”,这就是张惠言所要追寻的。

《水调歌头》五首赋示杨生子掞,这是张惠言写给学生的一组词。我们来看头一首: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现在,我们来看看张惠言跟他的学生所说的勉励是什么?

张惠言说:“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东风是春天的风,使万物萌生、万物惊喜的风。李商隐说:“飒飒东风细雨来”,飒飒东风伴随着春天的好雨。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从张惠言讲到了李商隐,从李商隐又讲到了杜甫,这都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符号。
现在很多青年人说,我们看中国的诗词看不懂。我想主要在于没有很好地掌握语言中所蕴涵的文化信息。诗词看得不多,就不会有很好的联想。一个词语带着大量的信息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这些词语曾积累了我们古人的感情、生命,是他们的生活体验。

当东风来的时候,不但草木、植物、动物惊醒了,使人的内心也惊醒了。我们每个人不能只有物的世界,而没有心的世界,若是这样,这是一个社会最可悲的事情。

早在1979年,美国有个学者写过一本书,The Closeing of the American Mind(《美国人心灵的封闭》),书中说美国人的心灵都关闭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年美国青年人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是热衷于眼前繁华的物质世界。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上天真的是对得起我们,东风没有一个理由,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得宇宙的春天开满了鲜花。

“妆出万重花”,有些人说这个“妆”用错了,应该是装饰的“装”,这是不对的。妆,就好比我们说的女子化妆,是点缀出来的,妆点出来的,无理由的,无目的的。上天的好生之德,才会有如此表现。

有一次,孔子跟学生谈话时说:“予欲无言”,我不想再说什么话了。学生子贡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老师您不说话,我们学什么、记什么呢?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说了话吗?没有啊,四时的运行是自然的,万物的生长是自然的,最高的境界是你不说话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以说“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天空,这么美丽的花朵。
“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上天给你万重花,谁去欣赏?当你忙于日常的奔波,有心赏花、赏月吗?

宋朝的词人张先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花迎风摇动,剪出碎影,好像是花在欣赏自己的姿态。如果从作者来看,谁看花影呢?应该是张惠言,微言的妙用在于这一句:“唯有月钩斜”。看花的不是张惠言,而是天上的一弯斜月。

真是写得妙!那么轻微、那么美妙,就像张惠言所说的“幽约怨悱”。

月钩斜,也充满着生命,是大自然妆出了万重花,天上的一钩斜月来欣赏万重花影,我们人你对得起万重花吗?难道连天上的弯月还不如吗?接下来张惠言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李白有一首诗:“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也就是玉城,他是要朝见玉京的仙子,他看到仙人在彩云里。张惠言不仅要吹到天上,不但飘到天上的玉京之上,还要使玉京上的云霞都受到感动。

所以,这五首词写得真是跌宕起伏,写出了人生的种种经历。使我的笛声感动到天上玉城上的云霞,可是真的能到达天上玉京的霞影吗?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是王国维的词,我远远听到山上有一个庙里传出来的磬音,如此之美妙,我要上天去,我要到山上去,我要看到山上明亮的月亮,我追寻它。可是等我爬到半山,我忽然间低头一看,我没有上去。其实,我就是那红尘之中那蠕蠕蠢蠢的众生。

天上玉城的霞影这么遥远,我没有能够接近它,没有能够达到,可是春天等待你吗?春天不等待你,“飞絮满天涯”,转眼春天就过去了。

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在理想没有达到的时候,我就乘一个木排,飘到海上去了。假如真这样,那么你果然就把春天那芬芳美好的生命真的失落了。“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当我正要离开这个尘世,飘然的乘槎远走的时候,仿佛看到春神对我嫣然一笑,不但一笑还对我说了话。真正美好的春天、芬芳的生命,谁能够掌握得住?

难道只是你的青春、美好的生命来了又走,难道就是如此吗?张惠言说:“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花外就是春天来的那条道路,芳草没有把那条路隔断,春天就在你的眼前。

苏轼在《独觉》中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即使到了肉体的眼已经视物昏花的时候,内心中却仍可开放出无数桃李的繁花。

清代的俞樾在殿试中,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赏识,高中首选第一名,原来也因为他写出了一种儒家至高的修养之境界的缘故。

张惠言在词中所写的也是一种儒家修养之境界,自无可疑。不过张惠言以词人之感发和词人之想象,结合了他对儒学的一份真正的心得与修养,写得既深曲又发扬,这当然是一首将词心与道心结合得极为微妙的好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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