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形绘神 传趣传意──萧绎《咏萤火》与虞世南《咏萤火》比较谈
着人疑不热,集草讶无烟。
到来灯下暗,翻往雨中然。
──萧 绎《咏萤火》
白历流光小,飘摇弱翅轻。
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虞世南《咏萤火》
萤火虫乃自然界中一种小小的动物,区区小虫,微不足道。但由于其特殊的生理机制,夜里能发出荧光,星光中一闪一点,暗丛处隐隐透亮,便引起了人们格外的关注。尤其是夏天,萤虫仿佛夜之精灵,衬满天繁星,翔无垠星宇,给人们添纳凉之情趣,创悠悠之神秘,自然吸引了善于吟诗作画的人们。西晋潘岳的《秋兴赋》就引萤入文,说“熠耀(即萤火)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言萤火引人悲秋;杜甫的《倦夜》诗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映出了夏夜美景;南朝梁时的沈旋则写出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萤火的种种情态:“雨坠弗亏光,阳升反夺照。泊树类奔星,集草疑余燎。望火如火灼,揽之徒有耀。”瞧,萤火明灭闪烁,变幻无定,雨中光湿,月下光黯,树中流星,草上余焰,望之灼手,揽手无物,形象可掬可爱。而萧绎和虞世南可不是一般人物。萧绎乃南朝梁的国君,也就是梁元帝,字世诚,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自号金楼子,在位虽只有三年(552~554),后为伐梁西魏军队掳杀,但毕竟是一朝之主,而且自幼遍览群书,能下笔成章,有诗文集52卷,现存诗110多首,虽大多是无病呻吟、淫辞艳语之作,但也不乏像《咏雾》“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泛芜湖》“帆随迎雨燕,鼓逐伺潮鸡”这样的名作。而虞世南呢?他是唐朝著名书法家,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并称为唐初四大书家,字伯施,越州余姚(今隶属浙江)人,官至秘书监,封永兴县子,人称“虞永兴”,其官职、书法、文辞,在当时都是名噪一时的。他们都垂青萤火,为之专门吟咏,可见其不同一般。这两首著名的《咏萤火》诗,一重绘形,再现出萤火虫的“风姿”;一重绘神,传达出小小飞虫那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给人启发。这样,角度不同,都给人以艺术美感享受。
先看萧绎的《咏萤火》。这首诗,紧紧扣住一个“火”字,多角度再现萤火虫的形象特征,四句诗,就是萤火形象的四次“造型”:“着人疑不热”,从人的感觉写。萤火虫明明有火光一闪一闪,可附在人体,人会惊奇──有火怎么不放热,突出了其放光而不发热的特点。“集草讶无烟”,从其栖息处所写。萤火从腐草中产卵繁殖,故古人误以为萤乃腐草所化。《礼记·月令》云:“腐草为萤”。古代不少咏萤诗也沿用了这种说法。如沈旋说萤火是“火中变腐草”,刘禹锡也说“陈根腐叶秋萤光”。这种说法自然没有多少科学根据,但其喜欢草堆中栖息却是事实。草堆上明明有点点火光,草都不燃起来,无烟无焰。第二句诗,既让我们进一步了解了萤火虫发出萤光、不热不燃的特点,又使读者知道了萤的一些生活习性。“到来灯下暗”,写出了火光的微弱,作者从对比的角度写,以灯光的相对明亮,突出萤火虫的微弱特点,用了比较衬托的手法。“翻往雨中然”,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画面:一般的火,风一吹、雨一浇,便熄其光焰。而萤火呢,它的萤光并不受天气环境的左右,在雨中,仍能翩然起舞、星光闪烁……诗人就是这样,怀着对萤火虫的一种特殊的感情,对其进行细致入微、多侧面的观察,从而将其形态的多姿多彩、形象的各种造型推到了读者面前,使读者也顿生怜爱之情。
虞世南的《咏萤火》先也描摹了萤火虫的形象:纤纤玉体,翩翩弱翅。轻风中张翼斜飞,飘摇流畅,暮色里荧光点点,点缀夜空。诗人也是从其飞翔之形、发光之态的角度写其外形,其手法,有点类似唐朝李嘉祐的《咏萤》:“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向烛仍分焰,投书更有情。犹将流乱影,来此傍檐楹。”李诗通过萤火水上轻舞、空中展翅、风吹不灭、露洗还明、输光伴夜读、流连在楹檐等形象的刻画,突出了其飞翔之姿、发光之征。但虞世南的诗并不以绘形为目的。诗的三、四两句则由表及里,一下子窥视到萤的内心世界:“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多么顽强的个性,多么可贵的追求,尽管自己的生命弱小,但它不甘默默无闻,不愿自暴自弃,偏要在暗夜中闪光,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存在,执著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样,那出现在读者眼前的萤火,就不是一只小小的飞虫,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精灵,一个个性独特、胸怀不凡的刚毅之士,其伟岸形象,令人肃然起敬,又促人深思猛省。
同是咏萤的诗,萧绎和虞世南用了不同的手法,写出的萤火形象和气质也就有了差异。萧绎用铺陈的手法,再现了萤火的形态之美,表现了一个皇帝闲暇时的专心致志、细致入微,由于多侧面描绘,形象完整,也给读者留下了具体、深刻的印象,而且其对写作对象细细观察的写作态度,用墨如泼、多方勾勒的写作技术,给读者以有益的启示。而虞世南则托物言志,借写萤火,袒露自己的心迹。诗人先以“光小、翅轻”等诗句,突出萤火的微不足道,来衬托下句,“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这是萤火的心理,更是诗人的心地:一个人不管地位如何,处境怎样,只要有其秉赋,就要勇敢地、顽强地表现自己。这种抱负、这种追求,自然给读者领悟到诗外的别一种境界!同样的题材,产生出了不同的意境,这自然与作者的艺术眼光和写作技法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取决于诗人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思想境界:萧绎居位显赫,养尊处优,自然无需“忧谗畏讥”,对自然的观察描绘虽能穷形尽相,但要他涌出多少感慨、掘出多深寓意,这很难做到,所以他笔下的萤火虽很有美感,但充其量是供人欣赏玩味;而虞世南,作为正直、有为的朝廷命官,他要处理政事、思考现实、考虑方略,不可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的人生价值观和政治理想,自然会在其作品中有所体现,《咏萤火》虽不能让我们看到“全豹”,但毕竟能窥到“一斑”。